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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二 崖山(1)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文天祥《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

    海面雾色浓重,寒气仿佛利刃般直透陈光的骨髓。他抬了抬右臂,几日前的肩伤尚未痊愈,稍一用力便会感到强烈的疼痛。

    趁着黎明前夜色的掩护,陈光带着十几个弟兄,把艨艟划到了水寨以南四五十里的海面,接着大家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撒网捕鱼。隔着雾气往东边望去,依稀可以望见崖山岛,几个月前弟兄们参与营造的岛上行宫,如今已化为一片焦土。

    德祐二年,蒙古铁骑攻陷大宋都城临安,宋恭宗赵㬎奉国玺请降。衣冠倾覆,神州陆沉,长江南北皆为蒙古人所有,但还是有很多军民始终没有放弃抵抗。接下来的三年里,左丞相陆秀夫和统兵大将张世杰,护卫着大宋王朝的最后两位王子——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一路转战婺州、温州、福州、泉州,边打边逃。最终,这个流亡小朝廷选择了在南海边的一个小岛——崖山岛上落脚。

    崖山岛位于广南东路冈州府最南端,与汤瓶山隔海相望,两山之间便是银洲湖水入海口。这座小岛仿佛一扇半掩之门,紧扼进出南海之咽喉。宋军刚到崖山岛一个多月,元将张弘范便统领蒙古舰队尾随而至。朝中众多臣子纷纷提议带着小皇帝去帝国的藩属占城避难,以求保存实力,他日东山再起。然而统军大将张世杰早就受够了这种逃亡的屈辱,下定决心孤注一掷,跟蒙古人来一场海上大决战。他命人烧毁刚建好的崖山行宫,将小皇帝与百官僚属安置在帝舰“龙舟”之上。又在汤瓶山与崖山之间的入海口,以铁索连船结成舰阵,拱卫“龙舟”,以示大宋军民与蒙古人血战到底的决心。

    面对绵延横亘数十里的宋军水寨,蒙古人选择了火攻之法。不过,宋军对此也早有防备,他们在舰船之间立起坚固的木墙,又在船身四周涂上一层厚厚的淤泥。蒙古人尝试了火船、火箭、火炮等各种纵火之法,可宋军水寨却屹立如初,毫发未损。火攻不成,蒙古人又心生一计。他们发现,水寨军民合计近二十万众,给养皆需从陆地供给。十多日前的一个凌晨,借着夜色掩护,蒙古人突发奇兵,切断宋军运送粮草淡水的樵汲道,一并破了位于崖山岛上的宋军补给大营。后勤断绝,蒙古人那边最近又有援军来到,对于宋军来说,形势一天天不利起来。

    今天已经是水寨断水的第十五天,军中伙夫没水煮米,军士们只能用生米夹着生肉来填肚子。如此七八天,陈光率领的这个中队,弟兄们已经实在吃不下这生米生肉了。队中有个叫苏添义的,是个娃娃兵,年方十二岁,因为吃生肉,已经拉稀拉得卧病不起。看着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如此受苦,身为中队长的陈光实在心中不忍,便和带兵的都头苦苦相求,借了一艘艨艟,趁着这几天两军战事稍歇,带着本队的弟兄们划到水寨南面的深水区,打算抓几条海鱼,为大伙改善一下伙食。

    “陈队长,你也一起吃啊!”兵卒赵浒抓起一条刚捕捞上来的石首鱼,用匕首片下半个鱼身,递给了陈光,“鱼捞上来以后,我们先吃点鱼生,回头去找火头营的老乔借点柴火,把剩下的烤着吃了,也给苏小伢改善一下伙食。”

    “哎,这么多天了,终于吃上点好的,龟孙鞑子断了水源,害得老子吃肉都只能吃生的,妈的,真想把这群鞑子的祖坟给刨了!”旁边有个军士边大嚼着嘴里的鱼肉,边含混不清地骂骂咧咧起来。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你们说,要是这次打赢了鞑子,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不是要去哪,是能去哪。就算打赢了,这大半天下还是被鞑子占着。我们从临安一路跑到这,说好听点是转移,说难听点,还不就是逃难?要再打回去,可就难上加难咯!”

    “听说前几天官家那边有消息,有人提议带着小皇帝去占城,可张将军不同意,结果这事就没成。”

    “要我说,占城那边暖和,鞑子的战船也打不到那,不比天天在这耗着舒服?”

    “......”

    陈光一边啃着手里的鱼,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下兄弟的牢骚。他心里清楚,这几年,蒙古大军一路南下攻城略地,但凡遇到抵抗的宋朝军民,绝对不会心慈手软。队中的这些兄弟已经跟着大军流亡战斗了整整三年,留在老家的亲人,一旦被蒙古人发觉了私通宋廷之罪,要么三族被戮,要么妻女为奴。就算有些军士把家眷带在了身边,这些家眷也是三年来一路受苦,如今又和大军一起忍饥挨饿了半个月,若是兵败,最终难逃一死。现在军中战事吃紧,给养匮乏,每个人都已经到了精神和体能的极限。如此艰辛,尚且能对官家不离不弃,这船上的每个人都堪称忠勇之士,发点牢骚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正和其他弟兄扯淡的赵浒把目光望向了陈光。

    “陈队长,打完这场仗,要不要把嫂子带来给俺们瞅瞅啊?”赵浒嘻嘻哈哈地打趣,其他士兵听了,也纷纷跟着起哄。

    “嫂子个屁,八字都没一个撇。”陈光一向和军士们打成一片,对这种玩笑从来都是不以为意,还会经常自我打趣活跃一下气氛,“为了保她安全,连她父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我这么个女婿。你们说说,这算哪门子的媳妇?”

    “也不定准你在外面征战三年,回去发现她已经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陈光刚说完,赵浒就接过了话。

    “照你这么说倒也不错。哎,不对,怀胎十月,怎么可能......”听陈光说到这,弟兄们都反应了过来,船上顿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你小子他妈的......”陈光也用手指着赵浒笑骂。可他刚骂到一半便突然停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瞳子中映出深深的惊恐。

    一支羽箭悄无声息地从赵浒的喉咙中穿过,鲜血喷涌而出,也溅到了周围军士身上。只见赵浒那鲜血淋漓的喉咙动了一下,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就那么一瞬间,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接着便没了呼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冷箭,陈光迟疑了一下,接着便迅速反应过来。

    “伏低!”陈光弓身躲入舷壁后面,“戒备!”

    军士们扔掉了手中的吃食,纷纷爬到舷壁边找掩护。陈光透着舷壁的缝隙向南望去,朦胧的雾气中可以看到几个硕大的阴影,仿佛一只只硕大的怪兽在无声无息地朝着水寨这边缓缓移动。陈光定了定心神,再次朝着这些阴影望去,这次他看清楚了:这不是什么怪兽,这是蒙古人的战船,足足有数百艘,黑压压直扑宋军水寨而来。在数百艘庞大的蒙古战船面前,陈光脚下的艨艟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

    海面依然很安静,双方保持着沉默。

    过了几个弹指的功夫,一支燃着红光的号箭从艨艟上升起,打破了这股沉默,尖利的呼啸刺破了黎明前阴暗的天空,也打破了战前的沉默。

    第二支。

    第三支。

    陈光把随身携带的三支号箭全部射向天空,他心里明白,无论如何,也要让水寨的大部队收到鞑子进攻的信号。

    又过了约莫三分之一炷香时分,水寨上空也有一支同样的号箭呼啸而起,仿佛在于陈光的号箭遥相呼应。看到这支号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队长,我们恐怕...回不去了。”说话的是刚刚还骂着要刨鞑子祖坟的那个军士,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焦躁与不安。

    陈光心里清楚,艨艟虽然比蒙古人战舰的速度快,可如今已经位于敌人的火器弓箭射程之内。尤其刚才发射的这三支号箭,恐怕早已将艨艟的坐标暴露给了整支蒙古舰队。就算往回划,还没有到水寨,就会被敌船的回回炮化为齑粉。

    想到这里,他微一沉吟:“我记得船上还有十多斤火药吧?”

    听到这句话,那个军士微微一愣,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惊惧迟疑的神色,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最终他的脸上透出了一丝悲壮。

    听到陈光的这句话,其他的军士都默不作声,他们知道陈光心里在想什么。这十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快速进入战斗状态,有的坐到了浆手的位置,有的则举起弓箭瞄准了前方的敌船。

    “陈队长,火药已安放好,与敌船接舷后便可引爆。狗鞑子奸杀了我姐,杀了我阿娘,我要去弄死他们!”刚刚和陈光交谈的那个军士用嘶哑的声音喊出了这句话,眼中如欲喷火。

    陈光心中一颤,向诸位军士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鞑子船近在咫尺,诸位请自行抉择,若有人想回水寨,陈某绝不拦阻。如果不弃,陈某愿与诸位弟兄同生共死!”

    众人还是默不作声。

    又过了一小会儿,不知是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这八个字一遍遍地重复着,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

    自靖康之耻,衣冠南渡以后,这句口号就在华夏大地的千万爱国军民之间广为流传。今天,在这艘小小的艨艟上,这短短八个字的口号,从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了十几个人的合力呐喊。

    陈光的眼角似乎有泪水莹润。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开船!目标:鞑子楼船!”

    此时蒙古人那边也反应过来,最前头几艘战舰的甲板上,士兵们纷纷奔走呼嗬,箭矢若飞蝗般倾泻而下。冒着密集的箭雨飞石,这只小小的艨艟急速撞向了舰队最前方的一艘高大楼船。巨大的爆炸声震颤着整个海面,燃烧的木料漫天飞舞,绚烂的火光照亮了十几个壮士英勇赴死的悲壮与凄美。

    祥兴二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战决战。是役,宋军船阵南北防线均为蒙古人所破,左丞相陆秀夫携小皇帝跳海自尽,十余万军民亦共殉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