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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左相(3)

    陆斐正坐在水榭的阑干上小憩,旁边坐着一言不发的张五哥。这座精致的临水亭台被唤作此君亭,坐落于城中一个大庄园内。虽处闹市,环境却极是清幽。

    话说当日四人进了聚宝门,过了镇淮桥,又经过先前那一番争执,陆斐只得乖乖地跟着这三人继续走下去。四人继续往北走,过了江宁县衙,左拐到三山街,又沿着三山街往西一直过了斗门桥,这时便可望见街北一处院落。乍一看这个院落,院墙低矮,装饰简朴,在熙熙攘攘的三山街中便像是一栋毫不起眼的临街小院。但若细瞅一下,院落的临街院墙长度有近三十丈,俨然是金陵城中达官显贵、商贾巨富的宅邸规格。低矮的院墙后面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将整座院落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这市井繁华之地,竟然透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

    陆斐被三人领着,走进街北的一条幽深巷子,到了巷子尽头,便是庄园大门。只见大门口高悬一副匾额,匾额上书三个飘逸隽秀的赵体字:“市隐园”。

    市隐园的主人显然和张五哥他们极熟,管事的老仆引路,四人走到了园中一座临水亭台,也就是现在的这座此君亭。进了此君亭,没成想全是好吃好喝的招待。香茗菓馔,美味珍馐,流水价地被端到亭中桌上,西湖龙井点的金橙蜜饯茶泡,蒸酥果馅儿,裹馅肉角儿,玫瑰鲜花饼,春盘小菜,蒸猪蹄肚,丝鹅粉汤,燎羊头,烧香菇,对于陆斐这种平头百姓来说,要不是今天到了这,恐怕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么好的吃食。

    四人用过了已迟到多时的午饭,便开始在这里等待,陆斐也不知道他们要等什么。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陆斐小憩醒来的时候,天竟然已经全黑,仆役们正忙着点燃亭子四面的油灯,看来今天肯定是赶不及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陆斐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只见一个仆役匆匆走了进来,对着汪舵主耳语了几句。汪舵主赶紧让其他三个人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又有仆人拿了杯子给四人漱口,看样子,似乎是要迎接一个神秘的大人物。

    陆斐心里正纳闷着,连接亭子的回廊上走来了四个人,为首是一个约摸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高大魁梧,形貌英俊,只不过脸庞正中那颗硕大的鹰勾鼻透着一股强烈的阴鸷。这个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三个配刀的黑衣卫士。

    “汪舵主,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有幸有幸!”这位中年男子抱了抱拳,他的声音异常洪亮且面带笑意。

    “哎呦!左相真是折煞我汪某了!今日一见,方知我大明的左相当真是人中龙凤,我们这种贱民逆党,高攀得紧,高攀得紧!”汪舵主这边不敢怠慢,赶紧抱拳还礼,并请这个叫“左相”的人落座。

    听到“左相”这两个字,陆斐惊得瞠目结舌:左相?这个男人,难道这就是当朝的那位“左相”?

    “此君亭,王荆公退居江宁时所建。听说这亭后的竹林,郁郁葱葱,是金陵一绝,王荆公也曾吟咏过的:‘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左相笑眯眯地诵完这首诗,“王荆公这个人,为人太骨鲠,我不喜欢。然而最让我想不到的是,统领群雄征伐四方的汪舵主,竟然是这么一个雅致人。”

    “哈哈哈哈,左相又要折煞汪某了,汪某何德何能,配得上‘统领群雄,征伐四方’这八个字?拳脚刀枪,汪某是一点不会;征伐四方,也全靠教中弟兄用命,汪某何曾有尺寸之功?”说着,汪舵主朝着张五哥和墨阳投去感激的一瞥。

    “哦?难道汪舵主和我胡某一样,是个读书人?”

    “汪某的曾祖父年轻时,拿到了鞑子官府的盐引,发了一笔小财。到了汪某这代时,汪氏一族已成了家乡溧阳拥田千亩、家资亿万的大富户。汪某年少时读圣贤书,志不在经商,而在报国。因对鞑子极其痛恨,便以万贯家财资助抗元诸义军,先是张士诚,后又投奔小明王。“

    “这么好的出身,加入弥勒宗真是可惜了。”

    “左相此言差矣。本教当年是江南江北诸路抗元义军的领袖,明王麾下的诸路好汉——徐州芝麻李,濠州郭子兴,安丰刘福通,蕲州徐寿辉,袁州彭莹玉,哪一个不是在打鞑子的时候拼了死力气?可惜的是弟兄们流血拼命打下的江山,竟然被一个淮西流民篡了位!不仅可惜,亦复可恨!”讲到这里,汪舵主的面部变得凶狠起来。

    “你说的可是当今圣上?”

    “没错,朱重八!”汪舵主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从认识汪舵主到现在,陆斐从来没见他如此激动过,“多亏了诸路好汉,鞑子被赶出江淮。也就是在这时候,朱重八杀小明王,又将反抗他的义军将领,不分大小一一戕害。此人罔顾众意,窃国为帝,倒行逆施,天下不齿,民心尽丧。汪某听说了小明王已死的消息,本已心灰意冷,便携家眷回到了溧阳老宅,打算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可是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左相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汪某回到老家的第三年,都尉府的缇骑找上了门。他们以汪某资助过逆贼张士诚为由,强征汪氏一族至中都凤阳筑城。彼时贱内已身怀六甲,到了凤阳,一路舟车劳顿,她与腹中胎儿俱因难产而亡。”说到这,汪舵主的声音反而平静地可怕,“汪某一生所图不多,赶走鞑子,遂了平生之志,便回老家安享这太平治世,天伦之乐。谁能想得到,这狗贼朱杀明王窃权柄不说,竟连汪某都不放过。”

    “汪舵主胸怀天下,胡某佩服!令正与公子的不幸,胡某也是惋惜。接下来,胡某愿与你共图大事,九死无悔!”左相的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他猛地起身,朝汪舵主抱了一下拳。

    “左相盛情,无以为报!”汪舵主也赶忙起身还礼,“本教的诸位弟兄与左相,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狗贼朱重八!杀了他,为小明王报仇,也为我的妻儿报仇!他那窃弄国柄的无耻之事,也要公诸于众。到时候,真相大白,万民沸腾,朱家狗贼便会自绝于天下。杀人,亦要诛心!”

    “停——”左相突然打断了汪舵主,“汪舵主,你先缓一缓,胡某认为,朱重八可以杀,但这老朱家的名声,可千万不能搞臭。”

    “左相这是什么意思!”

    “汪舵主莫急,容胡某给你说清个中厉害。”左相玩弄着手中的茶杯,依然表现得不慌不忙,“不管这江山本来是谁的,是小明王的也好,老明王的也好,最重要的是,在天下百姓眼里,老朱家早就成了天家正统。中原大地好不容易才迎来了这么一个治世,要是老朱家倒了,那就又和十几年前一样,群雄并起,天下混战。到时候别说我这左相当不下去,就这残局,你汪舵主收拾的了吗?”

    “你——”汪舵主伸手指着左相,刚要发作,突然觉得他似乎有点道理,便把手放了下去,“那依左相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嘛,”左相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朱重八老谋深算,手段狠辣,与你汪舵主有不共戴天之仇,胡某也与之结怨甚久,一定要杀;世子朱标,老成持重,智计深沉,于诸王中威信最高,一定要杀;倒是世子新生了个儿子,不满两岁,胡某觉得,可以从这个孩子身上做做文章。”

    “愿闻其详。”

    “汪舵主,不用胡某你说,你就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圣上驾崩,世子横死,不满两岁的皇太孙即位。到那个时候,这江山社稷,会落到谁的手里?”左相得意地看着汪舵主。

    “莫非是——”汪舵主听了左相这番话,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眉间又多了一丝隐忧,“左相可别忘了,还有武将藩王领兵在外,到时候要是他们不服该如何是好?”

    “圣上诸子,除了秦王晋王,皆未就藩,这两个王爷也都是不成器的货,无须担忧。我最担心的其实是在北平戍边的大将军徐达。不过话说回来,京营二十五个指挥使,其中一十四个,如今都已经变成我的人。到时候新皇年幼,丞相监国,可以天子名义将这几人矫诏击杀;若是他们敢起兵,京营大军随时可以把这几个人踏成齑粉。”

    “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计划。不过,本教能在其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胡某曾与你信中说过,平分天下,这可不是一句戏言。上到京师的六部三法司二十四衙门,下到各州府道台都司卫所,一半安排我的人,一半安排弥勒宗的人。”左相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到时候弥勒宗不再是人人喊打的邪教妖众,可以正大光明地出来传教。”

    “甚好,甚好!”汪舵主不住地击掌,显然是对左相的计划甚是满意,“接下来汪某想和左相商量一下整个计划的毫末之处,今夜左相便留在我这市隐园中晚宴如何?”

    “这......“左相微一沉吟。

    “左相大可放心,这个园子,是我教在京城置下的产业,方圆三里之内,皆有极可靠的教中兄弟守卫巡视,若有个风吹草动,定能第一时间知晓。”

    左相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汪舵主双手一拍,过了一会,晚宴的餐食便一件件端了上来。

    听完汪舵主和左相的对话,陆斐整个人仿若梦中。尤其是听到“杀皇上,立皇孙”那一段,震惊、恐惧、迷惘......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卷入了一个设计已久的惊天阴谋,而这个阴谋,是谋逆,是“换天”。要是被官府的人抓到,私连妖众之外,怕是还要加上一个新的罪名:聚众谋反。

    想到这,陆斐打了一个哆嗦。

    旁边坐的张五哥发现了他的异样,凑过来问道:“陆堂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没,”陆斐赶忙否认,“五哥,我有一事不明白。”

    “什么事?”

    “方才汪四哥说了,三里之内,全是教中兄弟在守卫巡视。既然本教在京城中的势力如此强大,为何还要找我来带你们进城?”

    “这个嘛,一会儿四哥会亲自跟你解释的。”张五哥投来一个笑眯眯的眼神。

    就在这当口,晚宴的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汪舵主开始为左相依次介绍自己身边三人,介绍到陆斐的时候,汪舵主特意加重了赞许的语气:“左相,这是新加入本教的一位少年英豪——陆斐,小名三郎,多亏了他,我们今天才能进城。”

    左相听了,倒也不端架子,举起酒杯便要敬陆斐。虽说面前是一个准备谋逆的奸臣,可毕竟也是堂堂的大明左相,陆斐不由得诚惶诚恐。他慌忙端起酒杯,将杯中的太雕一饮而尽。

    “左相有所不知,三郎接下来还要为本教立下奇功一件。”

    “什么奇功?”陆斐和左相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陆斐刚问完,便觉得仿佛哪里有些不对劲,不对!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得酸软无力起来,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只能依稀看到汪舵主和张五哥在冲他得意地笑着。又过了几个弹指,他再也支撑不住,眼中一黑,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