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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猛火油柜(2)

    待吴鹤庭披上甲,捉妖行动正式开始。龙骧军刚到这的时候,已经派了三个小旗官各带一个什人队,将宅子的南北方和后方的院墙三面围定,以防止妖众越墙逃窜。

    毛大寿此时也已下马。他将御林长刀拔出刀鞘,拖刀而立。长刀刀身澄澈若一泓秋水般,刃尖之处反射出犀利的寒光。吴鹤庭持刀紧随其身侧。常百户则站在离他俩较远的指挥位置,亦是持刀而立。

    “上叠阵!”为了不让院中贼众发觉,常百户尽量压低声音发号令。

    “叠阵”是圣上领淮西义军时发明的阵法。彼时南军少马,为了对付蒙元铁骑,便构想了这种以守御为主的阵法。叠阵有八字核心要诀:“手足相卫,羽翼相蔽。”开战前,领兵将领会以刀牌手和长枪手持盾牌翼蔽于前,弓弩手和火铳手依射程远近掩护于盾牌之后。倘若蒙元骑兵冲锋而至,则先发弓弩,抵进之后,再以火铳铁炮轮射;若有敌骑抵近阵前,则以长枪将其挑刺落马,再拖入盾牌后以刀斧劈砍。叠阵阵型坚固,易于操练,故上至京营禁卫,下至各地都司卫所,南军步卒皆以习练叠阵为主。随着叠阵不断用于实战,阵型战法亦多有流变,如今的叠阵不仅用于野战时对付骑兵,用于城中巷战,防备冷箭冷炮,亦有奇效。

    龙骧军武器之精良,种类之繁多,即便放在京师禁卫中也属上品,故而非常适合使用此种阵型。这个小小的百人队,便有刀牌手、长枪手、火铳手、弓弩手四个兵种:刀牌手左手持手牌,右手持百炼钢制的雁翎刀;长枪手左手持燕尾牌,右手持小花枪,这“小花枪”本是骑枪,枪柄较短,方便单手握持,也易于在窄小的街巷中辗转腾挪,故而被龙骧军拿来用于巷战剿贼;火铳手装备的是当时最为先进的火器——三眼铳,虽然三眼铳的射程相较于弓弩不占优势,但三发火丸齐射,近战之时可破敌甲;弓弩手装配的则是检校司情报人员方有资格配备的三连发弩,在京师各营中亦是难得。

    常百户的号令发出以后,龙骧军迅速变换阵型,刀牌手和长枪手快速冲到阵前,以盾牌连结立于阵前,结成了一道坚固的盾墙。在这高大密集的盾墙后面,雁翎刀似一泓秋水,小花枪若点点寒星,更加装点了开战前的紧张气氛。在刀牌手和长枪手的后排,则有几十个火铳手和弓弩手高举三眼铳和连发弩机,瞄准了这个叫“市隐园”的院子大门。

    “伏火雷!”

    第二声号令刚下,一名小旗官在两名持手牌的军士掩护下出阵。只见这三人小跑到门前三尺左右,两名军士将手牌立在地上,小旗官则拿出一个铁胆大小的黑色圆球,似是在手牌的掩护下点火。

    “投!”

    小旗官将手中点燃的黑色圆球朝着大门平抛出去。伴随着引线“嘶嘶”的燃烧声,圆球滚到了门边。

    “收!”

    就在三人跑回阵中的一刹那,门前的巨响仿若天崩地裂,有些前排官兵甚至不得不伏低身子来减轻爆炸的冲击。黑烟弥漫中,只听“啪”“啪”两声,大门被炸开,门板直接砸到了地上。

    “冲!”

    待黑烟略有散去,百十号人迅速而有序地冲进了这座宅子。大门后面是一片宽敞的院子,并未见敌人埋伏于此。龙骧军不愧是亲军精锐,进入院子后丝毫不乱,不到几个弹指的功夫,这几十人便重新组成了进院之前的叠阵。

    整座宅子的最前方是一座高大宽敞的会客厅,厅门紧闭。会客厅左右各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可以通到宅子。偌大的宅园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响动,再加上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宅园,石板上布满了硕大的青色苔藓,几株形容枯槁的老树仿若将死之人,遍布院墙屋瓦的暗绿色爬藤,着实为整个院子增添了一股瘆人的寒意。

    “换小叠阵。”常百户比划了两下手势,龙骧军再次变换阵型,一个大的叠阵迅速分开,变成了三个构造相同的“小叠阵”。

    在这三队人马中,中间一队破门进入会客厅。左右两队则分别从两侧走廊直趋厅后。毛大寿通过左边走廊时,听到会客厅里传来了激烈的刀枪碰撞声,火铳发射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过了半炷香时分,三队人马在会客厅后的庭院汇合。

    “厅中妖众计十一人,皆因拒捕被杀,我方无人伤亡。”常百户压低声音向毛大寿汇报战果,“未发现陆斐和其余三人踪迹。”

    毛大寿点了点头。他抬头向会客厅后的庭院望去,才发现此处当真是别有一番冬天。过了会客厅,再往前走是一片深潭,只有过了这片深潭,方能进入宅园后面的部分。如此独特的设计毛大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深潭应该是引不远处的淮水建成。深潭上的唯一通路,便是一条曲折的回廊,回廊的尽头是一处水榭,过了水榭便可上岸。

    “司丞小心!”吴鹤庭突然大吼一声,左手快速按下毛大寿的后背,拉他伏低于盾牌之后。就在同一瞬间,一支羽箭“嗖”的一声,掠过他的头顶。

    龙骧军迅速把阵型收紧,盾墙宛如铁桶般密不透风。毛大寿抬头望去,只见七八个个敌方弓箭手正在回廊廊顶拈弓搭箭,似是已经等候官军多时。羽箭不住地射向这边,龙骧军的火铳手和弓弩手都被压制在盾牌后面,根本无法乘隙反击。

    突然身后一声炮响,常百户向空中发射了一支紫色号箭。大伙借着盾墙又撑了大概三个弹指,躲在阵中的毛大寿听到廊顶不住地传来“啊——”的惨叫声,敌方弓箭手不知为何纷纷中箭,还有几个支撑不住,从廊顶掉到了深水潭中。毛大寿抬头一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入宅之前他曾在另外三面院墙外围布置了三支什人队,方才常百户发号箭时,南北墙外两队军士早已持强弓爬上院墙,将院中廊顶的敌方弓箭手一一翦除。

    眼见前路已无阻挡,众军士护卫着毛大寿、常百户、吴鹤庭三人穿过水上回廊,一路来到院子后厢。至此毛大寿又发现了此宅院的一个奇特之处:南方院落,前厅用来接待客人,而后厢多用于居住,故而寻常院落,往往前厅高大敞亮而后厢低矮紧凑;此宅院则不然,后厢房的地基竟然高过了前面的会客厅,要踏上十余级台阶方可进入,此房占地也甚为广大,足足有整个院落的四分之一。此时这个奇特的后厢房也是房门紧锁,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整队!”众军士依令迅速整理队形。

    “破门准备!”第二声号令刚下,最前排的七八个刀牌手小碎步上前,踏上厢房台阶,准备破门而入。这时怪事发生了:刀牌手们刚踏上第二个台阶,厢房正中的两扇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只见两扇门中各有一小队汉子探出头来,毛大寿认出了他们头上缠的红布——这是弥勒宗战士的特有标志。大白天的,有些弥勒宗战士手里居然举着火把,初时毛大寿还觉得有些奇怪,直到他看到这两队妖人手中,都有一辆单轮推车,车上放着一个个头不小的熟铜柜子,柜子的上方还伸出了四条铜管,直挺挺地指向台下的官军。

    毛大寿看了看铜柜,又看了看敌人手中的火把,一瞬间他便全明白了。只见此时的毛大寿眉头紧锁,脸上突然露出了无限惊恐。他用尽全力朝着周围的军士大声呼喊:“快隐蔽!”

    然而为时已晚。毛大寿刚喊出口的瞬间,弥勒宗战士将手中火把在铜柜前比划了一下,猝然间铜管中喷出一条条凶猛的火龙。八条火龙吞吐着灼热的火焰,将准备破门的那几个刀牌手迅速吞噬,烈焰中的军士发出了痛苦的呐喊。

    火焰被喷到更远的地方,院中的龙骧军士兵也陆续发出痛苦的声音。盾墙厚重,却根本挡不住火焰的炽烈,前两排军士已经无法摆脱火势的蔓延,后排军士也在不住地后退。台上的弥勒宗战士驾驭着铜柜,肆意挥洒着烈焰与死亡。此时此刻,浓郁的黑烟,烧焦的糊味,军士们奔走的身影和痛苦的咳嗽与呼嗬声充斥了整个庭院。

    毛大寿心知,事已至此,唯有杀死这几个操纵铜柜的敌人方可解救众军士。他取出腰间手弩,左手持握至与双眼视线相持平,以弩机上的望山对准左边操纵铜柜的一个弥勒宗战士。他按下悬刀的一刹那,弩箭直射入喉,敌人应声而倒。

    毛大寿将弩机对准了另一个敌人。

    正当他准备射出第二支弩箭的时候,突然感到一股炙热的黑烟向他扫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耳畔突然有人大呼“司丞”二字,一个矮壮的身影飞身向他扑来。毛大寿被扑倒在地,睁开眼睛仔细观看,才发现扑倒自己的人这个人正是吴鹤庭。方才毛大寿发弩歼敌已被弥勒宗战士注意到,就在火焰扫来的瞬间,吴鹤庭扑过来救了自己。毛大寿正想着,从吴鹤庭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焦糊味。这是他才发现,为了搭救自己,吴鹤庭将后背直接暴露在了火焰之下,现在已经是极其严重的烧伤。

    “司丞快撤!属下来料理其余。”吴鹤庭脸上已是痛苦不堪,却兀自悍勇地说出了这句话。

    “鹤庭,你是我的兵,我便是拼死也要护你周全。”毛大寿断然拒绝了属下的请求。他快速将吴鹤庭背上的火焰扑灭,然后拖到了火焰难以触及的墙根处。

    此时毛大寿再次抬眼望向四周,到处都是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近一半的军士倒地不起,有些人身上的火焰还在兀自燃烧。伤亡最重的要数前排的刀牌手和长枪手,而后排的弓弩手和火铳手避开了刚才的突然袭击,损失不算很大,但他们没有任何防护,只能在火焰的威逼下不住后退。而龙骧军的指挥官常百户,似乎是被浓烟熏得晕了过去,现在也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毛大寿努力定了定心神。他晓得如今龙骧军群龙无首且遭受了敌人的突袭与重创,幸而众军士皆是百里挑一的健儿,方能死撑到现在,若换做其他军队,恐怕早已是兵败如山倒。饶是如此,这些军士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现在唯有接过常百户的指挥权,将剩余军士重新组织起来才是正道。

    想到这,毛大寿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根竹哨子。一声尖利的哨子声刺破了院中的浓烟。

    残存的几十名军士显然都听到了哨声,趁着这当口,他大声呐喊着发出军令:“后退十五步结阵!火铳手居前!弓弩手居后!”

    发出军令后,毛大寿自己也从地上抄起一张燕尾牌,与众军士一同后退。

    众军士边结阵,边退到了火焰射程之外的地方。毛大寿早就发现,铜管喷射出的火龙虽猛,却远不及弩机射程志之远。现在大家都退到了火焰烧不到的地方,而敌人恰好还在弩机射程之内。

    “弓弩手准备!”

    听到这声命令,弓弩手纷纷举起弩机,瞄准了厢房门口的敌人。

    “射!”

    “射!”

    “射!”

    三轮齐射过后,操作铜柜的弥勒宗战士纷纷中箭,他们手中的铜管也慢慢熄火了。浓烟散去,灼热不再,毛大寿领着剩下的几十名军士结成叠阵,向着厢房里面缓慢而谨慎地推进。

    厢房里面剩下的十几个敌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这些人似乎都不是职业战士,而是普通信众。然而狂热的信仰驱使他们挥舞着腰刀和木棒抵抗到了最后一刻。战斗结束后,除了一个老者因为肩部中箭被俘虏,其余教众全都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