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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黑衣客(1)

    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平日庄严静谧的紫禁城也多了几分过节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排排喜气洋洋的灯笼挂在了午门,奉天门,还有前朝三大殿的廊檐上。几个内关监的小太监蹲在奉天殿的东墙根,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清点着今晚从宫城里放出去的河灯。

    朱元璋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悠闲地踱步,身侧跟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个男子的面容和朱元璋几乎一模一样,也是方头阔耳的国字脸,黝黑的面堂,举手投足间也是异常神似,只不过看上去要比朱元璋年轻个二十几岁。

    “今天日本使者嗐哩嘛哈入朝,朕问了他几句日本的风俗文化,没想到他二话没说,摇头晃脑地在朕面前念了这么一首诗,”说着朱元璋把一张写满字迹的宣纸递给了身边的青年男子,“标儿,你看看。”

    青年男子恭恭敬敬地接过宣纸,小声地读了出来:

    “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银瓮篘新酒,金刀鲙锦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

    “文采一般,诗里的内容倒也算是真实。孩儿在史书里读到过,日本位于大海之东,与我中原一衣带水。打汉朝时便常来朝贡,又得光武帝赐金印国号;及至唐时,又常派遣唐使者跨海而来,两国交往频仍。他们常年累月地学习中原文化,浸润汉唐国风,说是‘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倒也不为过......”

    “我看这首诗就是一堆屁话!”朱元璋猛地打断了青年男子的话,怒气冲冲地说道,“当年元世祖忽必烈以日本国王顽冥不化,屡教不臣,舟师跨海征讨日本。可这日本当真是国运不该绝,两支征日大军都遭遇了神风,帆樯倾覆,死者十之八九,最后忽必烈无奈罢了兵。当时蒙古军队在日本的对马岛登陆,所过之处村镇屠杀一空;后来仓皇撤兵,这日本人的凶狠残忍,可是一点不比鞑子差,几万名遗留在岸上的蒙古人、汉人、高丽人尽皆被斩杀。打那以后,日本和中国的血海深仇算是结了下来。更不要说自有宋以来便流窜于浙江、福建沿海的倭寇,杀我百姓,掳我财货,这几年更是愈加的猖狂凶恶。朕就此事给日本国王发了几道国书,每每收到回信,言辞傲慢无礼。朕算是想明白了,一头狼学绵羊吃草,学得再像,也还是头狼罢了,终究还是要露出獠牙的。日本人费老劲学‘衣冠礼乐’,就跟狼吃草一样,不过是一时的伪装,学会了,学强了,骨子里的凶恶和无知,迟早有一天会露出来。”

    “既然如此,孩儿以为我大明水师远甚前朝,不如趁此机会举王师渡海,狠狠教训一下日本人。”青年男子说话被打断以后,静静地听完朱元璋这一大段,这时方才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

    “罢了,罢了,忽必烈集四国之兵,号称百万,尚不能攻克日本区区三岛六十八州,况且其岛国多山水而少平原,无耕桑之利,得其蛮夷不可役使,得其土地不加国孥;如今国朝新立,舟师渡海只会劳民伤财,就算打赢了,也是一笔赔本的买卖。朕给这小日本的评价就六个字:‘畏威而不怀德。’打它不划算,又不能惯着。所以打今日起,送还其使节,绝其贡赋贸易,命东南一带加固海防,派水师沿岸搜捕倭寇,子子孙孙绝不可再与日本人打交道。”说到这,朱元璋瞅向青年男子,话锋一转,“标儿,朕百年以后,当由你来继承大统。你要记得,为人君者治天下,要把事情看透彻,多读史书是好事,更要读进去,读明白,千万不要被那些老学究文绉绉的表面文章所蒙蔽;处理政务,更要结合时弊,切勿拘泥于某一家之言。”

    听了朱元璋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青年男子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这个男子,便是朱元璋与马皇后所生的嫡长子,也是大明朝的世子——朱标。朱元璋对这位世子极为上心,早在两年前,便让他听断诸司,处理政务;更是每五日便要召见世子一次,名曰“训政”,主要是点评世子处理政务的方式是否合理,教授自己这些年积累的治国之道。今日的“训政”已经进行了一个时辰,父子俩将征讨西番,平定滇南,疏浚黄河,属国邦交等近日来的一系列政事都剖析了一番。虽说已亲政两年,每到“训政”之时,朱标总是感到父皇犀利的见解远非自己所及,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上次你给朕的那本书,朕看了,写得挺好啊,朕一口气看了六十多回,为什么偏要说是反书?”政事差不多谈完了,朱元璋便想着和世子闲聊一会,缓解一下这几天的劳累。

    “父皇有所不知,这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未经监刻刊印,乃是以私人传抄的方式,在民间流传甚广。孩儿派人打听了一下,写书的人自称‘湖海散人’,曾是张士诚府上的幕僚,后来张士诚兵败,便遁迹江湖,著书为业。”

    “光从这些也看不出啥来嘛!当年群雄争锋各为其主,张士诚府上幕僚千千万,著书立说的也不少,难不成说他们都有不臣之心,都要杀个干净才好?”

    “呃......可这本书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此书表面写汉末三国故事,却在中间掺杂私货,影射本朝。恐怕再这么下去,流言传开,人心浮动......“

    “你说得,朕倒是也看出来一些,那场火烧赤壁,应该讲的就是朕和陈友谅打得那场鄱阳湖水战吧?”

    “父皇明鉴。”

    “那朕是被写成了书里的哪位君主啊?”

    “民间都说,书里的季汉君主刘备刘玄德,应该就是以父皇为原型的。”

    听到这,朱元璋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说道:“把朕比作宽厚仁德的刘备,倒也褒扬得有些过分了。”

    “父皇有所不知,现在民间不少百姓还传开来,说父皇和刘备一样......”朱标小声接过了话茬,似乎说到一半就不敢说了。

    “一样什么?”

    “一样的假仁假义,收买人心。”这几个字像蚊子的嗡嗡声一样,从朱标的嘴里飘了出来。

    听了世子的话,朱元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就因为这几句流言蜚语,就要下令封禁这此书?那朕岂不是坐实了‘假仁假义,收买人心’这八个字?朕这一辈子,驱除鞑虏,光复河山,勤政理事,治国安民,所作所为坦荡磊落,未尝有一丝愧对于天地;几句宵小之言,有个屁用!老百姓的心里有杆秤,千年以后,大是大非自有公论。哼,朕不惧怕蒙古人,不惧怕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自然也没把这些流言放在眼里!”

    眼见父皇再一次动了这么大的火气,朱标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过了半晌,朱元璋叹了一口气,朝着身后的朱标招了招手:“哎,标儿,你过来。”

    只见他拍了拍朱标的的肩膀,再次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这本书没有触犯大明律,老百姓又喜欢看,为什么要封禁?标儿,谁都会犯错误,谁都会站错队,朕还曾经跟着红巾军一起打家劫舍呢,难道朕也是反贼妖众不成?看一个人,不要总是盯着他过去犯的错误,不要找到个小辫子就抓着不放。要多看看他现在做的,看他做的是不是老百姓喜欢的,只要老百姓喜欢,就没什么问题;一国之君虽然尊贵,但要想做一个好皇帝,首先要放低自己,就把自己当成个老百姓来思考这些事。只有你为百姓想了,他们才会拥护你,支持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你肯定懂吧?”

    “父皇,孩儿懂的。”朱标小声答道。

    “朕倒是觉得,这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标儿你可以多读读,里面的君臣之义,治国之道,倒有不少可以参考的地方。朕读完这前半本,当真是倍感亲切,你看这关云长,怎么看都有魏国公徐达的影子;再看这莽张飞,怕不就是鄂国公吧;孔明常年挥着一把羽扇,这不就是......“说到这,朱元璋的眼眶突然温润了,声音也突然低沉了起来,“伯仁当年领十万兵纵横天下,开拓之功十之七八,可惜壮年夭亡,亦是天命;伯温帷幄奇谋,慷慨远略,比那诸葛孔明不知要高出多少,一想到他的死,朕就......朕就......“

    眼看父皇思虑故人,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朱标赶忙跪下劝解道:“诚意伯的事,现在也没个准说法,父皇还是莫再提了,若是为此伤了龙体......”

    朱元璋说的“伯仁”是开国大将常遇春,一杆长枪勇冠三军,万夫莫敌,而“伯温”指的是曾经助朱元璋开国、功劳谋略不输于韩国公李善长的刘基刘伯温,后来刘伯温一直做到了御史中丞,还被加封为诚意伯。这两人都做过自己的老师,因而朱标的内心也清楚,父皇极是喜爱二人的过人才干,只可惜常遇春寿考不长,四十岁便病亡了;而刘基在洪武八年不明不白地突然死去,这更成了父皇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

    “标儿,你生性敦厚,再加上潜溪先生多年的讲学教诲,上至兄弟手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你对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温良宽仁,这也是朕最担心的事情。庙堂的险恶,人心的狠辣,这些圣贤书里都没有写,你也没有见识过。你是将来的大明皇帝,有些事要狠下心来,做个恶人,这样才能守护住咱大明!”朱元璋忧心忡忡地说完这些,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今晚的大宴仪,朕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事要做,到时候也让你看看真正的庙堂险恶,人心狠辣。”

    “父皇,非要如此不可吗?”听了父皇的话,朱标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反倒是似乎早已经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哎,非如此方可保我大明江山。”朱元璋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大殿顶上的垂脊,幽幽地望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