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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点火(1)

    就在毛大寿凤凰山下捉人的同时,乌衣巷左相府后院的居室中,床脚的香炉如一只青蛙般缓缓地吞吐着气息,袅袅升腾的烟雾很快就弥漫到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胡惟庸安静地坐在铜镜台前,透过缭绕的烟雾,可以看到镜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屋里响起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胡惟庸低下头,用手轻轻摩挲着朝服胸前的那只凤凰。凤凰是百鸟之长,穿上了凤凰服的男人,便是百官之首。为了得到这只凤凰,这一路走来甚是不易:二十四年前渡江来到应天,从一个小小的奏差做起,先后又做了主簿、知县、通判这些微不足道的官职,那时的他就像周围的其他小吏一样,靠着烧酒消磨着每一天的空虚和无聊。

    就这样度过了足足十五年的消沉时光,直到遇见了时任左相的李善长。

    与李善长的结识纯属偶然,但这并不影响胡惟庸发挥自己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交际天赋。这个帝国第一任左相,当朝最红的勋贵,没多久便成了他的挚友和老师。然后,李善长的一纸荐书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九年前,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六年前,拜右相;两年前,拜左相。向上爬的这一路表面看很顺利,但在权力漩涡的中心,每一个成功者的脚下必然堆满了敌人的尸体——汪广洋,杨宪,刘基......这些曾经阻碍他和他老师的绊脚石,现在已经成了权力神坛的祭品。最终,他得到了这只凤凰,他穿上了这件万千读书人心心念念的凤凰袍:穿上了它,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穿上了它,荣华富贵倒在其次,最让人心醉的是权力,就连圣上也忌惮三分的权力。

    而他,现在是大明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相。

    记得九年前刚当上中书省参知政事,老师李善长告诫过他:“上山容易下山难。爬到了山顶,接着便是下坡路了。”没想到短短几年,老师的话便一语成谶。自打当上了左相,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丞相都挥之不去的那道诅咒,果然如影随形地降临到自己身上。

    自春秋伊始,便有了丞相之位。《史记》上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成为一代雄主,这里面少不了贤相管仲的功劳。而之后的相位上,也从来不乏超世之杰:商鞅,李斯助力秦王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萧何、陈平造就了刘邦在楚汉争霸的胜出,以及大汉帝国四百年的国祚延续;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虽然功败垂成,却也彪炳史册;而“房谋杜断”更是帮助唐太宗李世民成就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盛世——贞观之治。这些史书里的名相,每个人的背后都是一段传奇。伟大的君主需要杰出的丞相,杰出的丞相也绝不能缺少君主的赏识。

    然而,除了史书上这些君相同心的光鲜事迹,立相的原因,其实指向了一条更为隐蔽的暗线——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绝非易事,真正代理皇上统治这亿兆斯民的,是大族,是豪强,是士人。要想政治清明,天下太平,需要大族鼎力,豪强俯首,士人归心。而这些代理天子统治四方的“地头蛇”们,他们要的是钱财,是名分;而丞相,便是他们的领袖,是他们的发声筒,是要维系士族豪强与皇上之间微妙平衡的那个人。有了丞相开府理事,去维系处理这些不同利益团体的关系,天子便乐得抽出身来声色犬马,恣肆享乐——毕竟投了这么好的胎,不享受享受,怎么对得起自己?翻翻二十一史,一百个君主里,能出一个勤政爱民的贤君就不错了,剩下那九十九个,往往是昏庸,懦弱,残暴,或者干脆就是个白痴。丞相这个官职,似乎更是为了君主身上那些与常人无异的弱点而设。

    唐代的一代权宦仇士良,虽然不是丞相,可也是挟持天子、弄权干政的狠辣人物,这人最出名的事不是杀了二王一妃四相,而是那段著名的“愚皇论”:“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则又纳谏,智深虑远,减玩好,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球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阇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当朝的洪武皇帝禁绝太监干政,因此不大出得了像仇士良这种权宦奸宦;倒是自己这个左相,若是能让怂恿圣上纵情声色,不问政事,也算是将圣上变相地囚禁在了紫禁城中,自己兴许真能像仇士良一样大权在握,乾纲独断。

    可偏偏这个洪武大帝,他不是一百个君主中那九十九个昏君暴君,而是那唯一的明君贤君,甚至和古代那些明君贤君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淮右布衣,起于微贱,高举义旗,兼并群雄,驱逐鞑虏,平定天下,他是开创功业的王者;兴修水利,垦殖减负,清查田亩,编纂黄册,他是治国理政的奇才;横山归附,计算郭张,翦灭韩宋,他是权力斗争的高手。可即便秦皇汉武这些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在功成名就之后,往往也会心满意得地沉迷于权力的征杀伐掠,臣子的阿谀奉承,后宫的莺莺燕燕。可偏偏就是这个朱元璋,面对人间最为致命的诱惑,选择了说一声“不”。

    他不爱惜华服美食,整个紫禁城从他到最卑微的下人,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吃着最粗陋的食物;他不热衷炫耀权力,随行的仪仗、祭祀的典礼、宫廷的装饰,全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不贪恋姬妾美色,虽然精力充沛,但后宫不过是他闲暇时的驻足之地,与马皇后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不渝更是被民间传为佳话。

    从濠州到金陵,从放牛娃到皇帝,他,究竟图个啥?

    胡惟庸不知道他究竟图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不图。然而,什么都不图的人,往往最可怕。正是因为什么都不图,他愿意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劳累与痛苦,每天批阅几千份奏折,也不肯向自己让渡分毫的权力;正是因为什么都不图,早年想着和他一同打天下取富贵的开国功臣,心中的希冀都成了梦幻泡影;正是因为什么都不图,他唯一所做的,就是把天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这是一种掌控,似乎更是一种守护。

    朱元璋渴求掌控天下,胡惟庸渴求掌控朝堂;朱元璋时刻念及着升斗小民,因为他们是统治国家的基石,胡惟庸需要为勋贵士人谋求利益,因为他们是托起相位的朋党。两者碰撞到一起,便是千百年来君相之间斗争的焦点。有宋历代君主所说的“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过是一句一厢情愿的幻想。而现实中的君相关系,往往令人不寒而栗:从去年起,朱元璋下了那道震动天下的手谕——“凡事勿关白中书省”,明白人心里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一个收不到也发不出政令的丞相,基本可以被判定为官场上的死人。这距离自己登上山顶,也只是刚刚过去两年而已。

    “老爷,头发梳好了。”少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胡惟庸的沉思,此时一个俏丽的身影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整理着晚上参加大宴仪的朝服衣冠。只见少女一边灵巧地将笼巾罩在胡惟庸头顶的梁冠上,一边娇嗔地说道:“老爷的白头发这几年可真是多了不少,老爷可要多想点高兴的,别总想那些烦心事!”

    少女叫如月,是韩国公李善长的侄子,也就是自己家女婿李佑前年先给自己的一个丫鬟。现如今如月也不就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少,长得也秀气,又乖巧伶俐会说话,胡惟庸当真是宠爱得紧。听到如月这酥麻入骨的撒娇语气,他心中的烦恼稍稍减轻了些,又笑呵呵地转过身,捏了捏如月那水灵的脸蛋。

    “人啊,过了知天命之年,多的是烦心事糟心事,顺心如意的事只能越来越少。”接着胡惟庸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如月啊,老爷问你个问题。你说要是哪天老爷没了官,不当丞相了,成了一介白身,你还跟着老爷吗?”

    此话一问出口,自己内心也是相当震惊。若是此时辞官归田,不过是重回布衣,风光不再,倒也能落个全身而退。而胡惟庸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不是那温顺的羔羊;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赌徒,一个胆大且凶残的赌徒,二十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筹码让他成为庙堂上的大赢家,他绝不会将赢到的东西的拱手让人,更不会坐以待毙。相反,他要下一注更大的赌局。

    再看如月这边,早就害羞地垂下头去,两颊被说得红扑扑的,过了半晌,她才嗫嚅着说道:“老爷说的什么话?如月自打来了左相府,就是老爷的人了,老爷去哪,如月也跟到哪......”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椅子上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胡惟庸的笑声突然让如月不知所措。又过了半晌,她才晓得老爷是拿她打趣,不由得娇嗔一声,一把推起椅子上的胡惟庸:“老爷又说什么丧气话!头也梳好了,衣冠也换好了,老爷快到大厅坐着去!平凉侯、延安侯和吉安侯三位侯爷,已经在外面等老爷好久啦!”

    大厅左手边的来宾椅上依次坐了三位中年武将,朝服前胸一水地绣了二品武将狮子补,煞是惹眼。这三个武将就是如月口里的三位侯爷:最前面一个尖嘴猴腮的小矮个,是平凉侯费聚,也是这个三人小团体的主心骨;中间那个高个长脸厚嘴唇的,是吉安侯陆仲亨;最后一个倒是长得挺俊,剑眉凤眼,方面阔耳,便是延安侯唐胜宗了。看到左相从居室里走出来。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迎上来最快的是平凉侯费聚,作为三人中领头的,他最工于心计,又极擅长溜须拍马,圆滑处世。只听他掐着一股谄媚的声调对胡惟庸说道:“啧啧啧,咱大明的左相穿上了这凤凰补的朝服,竟是宛如天人下凡般丰神潇洒。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人中龙凤,人中龙凤!”

    费聚这话一说完,四人一阵哄堂大笑。胡惟庸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指了指费聚,对另外两个侯爷埋怨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几个月不见,这小子还是如此的油嘴滑舌!”

    四个人寒暄一阵,很快就切入正题。

    “胡相,今晚动手不?”费聚先开了口。

    胡惟庸微一沉吟:“文正还没有回来......”

    “这个点还没回来......”唐胜宗的语气里微显疑惧,“只怕是出事了。”

    胡惟庸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阴沉。他在厅堂里来回踱着步思忖良久,突然抬起了头说道:“不管文正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今晚还是按原计划进行。箭在弦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对对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今晚要是不干他一票,明天一早肯定有人来干我们。”费聚忙不迭地应和道,“汪舵主入城没多久,都尉府那个姓毛的武官不知怎的就查到了咱仨和廖公子。要说这姓毛的不过是个屁大点的副千户,做起事来也够绝的,直接派兵就把咱仨还有廖公子在的信国公府给围了起来。一个贱籍军户,点着名直接要把侯爷们抓回去审讯,这天还他妈的是不是我大明的天了?得亏了胡相早早打探到消息,让咱仨一大早进宫找朱八这小子求情喊冤,又挑唆神武军去信国公府和这个姓毛的大闹一场,非闹到了没法收场,这才不了了之。经过这事我也算是明白了,反正大伙儿都快要撕破脸了,索性就往大处闹,往死里闹,闹得越乱,反倒是越安全。”

    “对对对,费爷说得对!六个月前在临清练兵的时候,几个府军前卫的人拿着老朱的手谕,直接把老子抓回了京城,后来没找到什么证据,把老子又放了。想着老子一个敕封的侯爷,像条家养的够一样被折腾来折腾去,真他妈邪性得很。当年打天下的时候,老子可是一点没少出力;现在倒好,打赢了,没他妈钱财,没他妈女人也就算了,还拿我们这些开国功臣翻来覆去反复羞辱,这个朱重八究竟是个什么狗东西?要是这御座坐得屁眼痒痒,他大可直接说,然后老子一巴掌把他从御座上扇下去!”陆仲亨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于四人中读书最少,因而一开口满是粗鄙之词,一张大嗓门把朱元璋骂了个底朝天。

    胡惟庸摆摆手,制止了厅堂里的群情激奋:“胡某跟三位侯爷说的那几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吧!”

    “左相尽管放心!”平凉侯费聚一抱拳,“我以大都督府的名义发出调令,该调走的已经全被调走了。“

    “骁骑卫也已经移防到神武兴武二卫的大营附近,时刻监视。”陆仲亨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信国公是个软柿子,料他今晚也不敢怎么样!”

    “六安侯领着飞熊军的一个千人队和弥勒宗的两千多教众,已经手持上谕占了火药局和军器司,火药武器全都发放安置完毕。另有海国公留下的英武卫,再加上留守司一共三万三千人,已经在京城各处暗中布防,只等发动的信号了。”一直没说话的唐胜宗开了口,将举事诸军的兵力部署讲得十分干练明白。胡惟庸听他说得如此靠谱,不禁面露喜色。

    “如此甚好,愿诸公与胡某并力,今夜之事,有进无退!”胡惟庸向着三位侯爷一抱拳,话语的声调也突然提高了不少。

    “愿与胡相共生死!”三个侯爷耶齐刷刷抱拳道。

    胡惟庸突然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好好的一个国家,为什么到了最后,非要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这句话似乎是在问老天爷,又似乎是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