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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宴仪(上)

    “乾坤清廓,论功定赏,策勋封爵。

    玉带金符,貂蝉簪珥,形图麟阁。

    奉天洪武功臣,佐兴运,文经武略。

    子子孙孙,尊荣富贵,久长安乐。”

    ——洪武三年定宴飨乐章第七《定封赏之曲》

    中秋节,戌初,毛大寿在大中桥渡口引燃火药的半个时辰之前,紫禁城谨身殿中却是一片灯火辉煌,殿中央的场地被空了出来,十几个娇俏的女孩在翩翩起舞。若是细看,这些女孩打扮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头梳堕马髻,两鬓簪花,脸上画着轻巧的蛾眉淡妆,上半身是宽松的对襟小衫,下着长裙,身佩披帛,腰系红带围裳,宛若仙子般肆意挥洒着飘逸的舞步。然而,大殿中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些天仙般的舞女,而是柱梁边十几个高大雄健的军士。这些军士身穿比甲,腰悬长刀,每人面前放一牛皮大股,鼓槌落下,鼓点密集,鼓声隆隆,宛如倒海翻江卷巨澜,又如万马奔腾战犹酣;挥舞着鼓槌的一支支手臂肌肉暴起,雄壮有力,竞相散发出阳刚的气息。而如此雄壮的鼓声,竟然是为殿中央这些天仙般的舞女舞曲做伴奏。

    此时国朝初立,尚武之风犹盛,庙堂之上的歌舞也多是以气魄雄浑的音律相伴。以雄健配妩媚,竟然别有一股阳刚之美。

    洪武元年,圣上定制,每逢国朝有重大庆典,或是正旦、冬至等重要节日,便会在谨身殿举行盛大的酒宴宴请群臣,这顿酒宴就叫大宴,又名大飨。后来中秋节逐渐在民间兴起,愈发得变成了一个重要节日,于是打洪武七年起八月十五也要举行大宴。大宴算得上是朝堂之上最高规格的宴礼,自然也定了相应的礼仪。这不刚到戌初,尚宝司便让人在谨身殿内摆好了御座,府军军士在殿外东西两侧各插上了一排黄旗,金吾、虎贲、羽林三卫各派了八名精锐沿着大殿巡视护卫。再看大殿外面,早有世子朱标领着诸位藩王站在殿门东边,韩国公李善长领着开国勋贵和文武百官站在殿门西边,静静地恭候着圣驾。

    就在等候圣驾的这功夫,宫廷的乐师班子在殿内奏起了宴飨九曲,而适才所说的歌女——由教坊司精心挑选的十二名歌伎组成的三舞杂队,便在悠扬的乐声和雄浑的鼓点中舞了起来。其实这宴飨九曲唱得就是洪武皇帝的前半生——《起临濠》《开太平》《安建业》《削群雄》《平幽都》《抚四夷》《定封赏》《大一统》《守承平》,既是歌颂,也是记录:从淮右起兵的艰危,到逐鹿群雄的险恶,再到北伐大都、挥师漠北的功业,最终落于一统江山、万国来朝的辉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突然间曲调一变,乐师班子奏起了第七首《定封赏之曲》,有经验的老臣纷纷开始整理起衣冠仪容,因为他们知道,圣驾马上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刚过了半炷香光景,一个小太监挥舞着长鞭走到了殿门口,鸣鞭三响,众皇子与群臣鱼贯进殿,行过叩拜礼后,便在殿两旁的御筵上落座。光禄寺的司壶、尚酒、尚食等各色人等便将酒具食盘流水盘地送进殿里,不一会儿功夫诸位王子大臣面前的御筵上便摆满了酒菜。圣上一直以俭朴持国,在他的三令五申之下,民间与宫廷的奢靡之风这两年初露端倪便有所遏制,宫廷宴会也是秉持着节俭的原则,菜品多以素食冷馔为多,便是饮酒,每个臣子也仅有三杯的配额。光禄寺进献了御筵,接着还有奏大乐、献花、进酒、散花、进汤、观武舞等诸多繁琐的礼仪,这一整套流程走下来,便被称作大宴仪。大宴仪每年只办两三次,绝大多数五品以下的京官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一睹龙颜天威,然而这也是群臣一年当中最煎熬的时候——光是站着就要站三个时辰,吃也吃不饱,酒也喝不了一口,还有一大堆的繁文缛节,前年冬至举办的大宴仪,礼部就有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因为站了太久体力不支,加之饿得头晕眼花,竟然当场在大殿上晕了过去。打那以后,不少官员来参加大宴前都会饱餐一顿,还有人把干粮偷偷塞在朝服的袍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酒菜刚刚上齐,大宴还未正式开始,御座上一个长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一对凤眼笑眯眯地扫视着座下诸臣。此时大殿上的气氛无比融洽,只有坐在最前排的几个老臣和皇子察觉到圣上充满笑意的眼神中隐约含着一股杀气。

    御座上俯视群臣的朱元璋,此时内心也异常复杂。他尽力对殿下的众人摆出一副礼貌性的笑容,可心思完全不在大宴上。相比于今晚即将发生的另一件事,大宴不过是个序曲,而这件事,很可能关乎大明帝国的生死存亡。

    朱元璋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用夹着微笑的目光快速扫过殿下的群臣,那架势就仿佛是一个猎人在寻找自己的猎物。他的目光掠过了最前排的韩国公李善长,信国公汤和,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又看到了后面的延安侯,吉安侯,江夏侯,巩昌侯,平凉侯,江阴侯等十几个侯爷。最终,当目光落到最后排的一个高大身影时,“砰”的一声,他的心跳加速了一下——猎物出现了。

    已蛰伏在家几个月的左相,终于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二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起,都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如此相持许久,朱元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眼神缓缓移开,接着轻轻一挥手,奏乐和歌舞立马停了下来。

    大殿内瞬间安静地出奇,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个臣子也赶快闭上了嘴。马上就要进献花卉,圣上似乎并不打算继续遵循大宴仪的流程——只见他猛地离开御座,朝着殿下众人走了过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群臣先是一阵错愕,紧接着一个个都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迎接。圣上走到了最前排的几个国公爷中间,笑呵呵地跟大伙寒暄了起来。

    “韩国公,信国公,宋国公,你们都来啦!”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了韩国公李善长的肩膀上,“善长,你可知朕想你想得好辛苦。当年朕就说过,咱大明治国最离不开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就是你。若是把朕比作汉高祖,那你就是朕的萧何,他刘伯温便是朕的子房。哎,四年前伯温走了,现在你又致仕在家,朕的心里愈发感到空落落的。哪天还是得请你出山,朕需要你,大明更需要你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李善长却隐隐感到不安。自己已致仕两年,左相的位置也早就让给了学生胡惟庸。今天是两年来圣上第一次请自己复出,言语间的深意不言而喻:他对现任的左相胡惟庸相当不满意,甚至已经着手打算废相了。想到这里,李善长惶恐地跪地叩首:“圣上,臣这把老骨头,只怕力有不逮呐!”

    朱元璋捻着胡子微微一笑,没有再答李善长的画,转而望向四位国公爷中最年轻的李文忠:“保儿,最近府上的军务多不多?”毕竟是自己的养子,说话的称呼和语气都变得亲切柔和了许多。

    和四位国公爷聊完,又把后排的侯爷和文武百官一一抚慰完毕,朱元璋突然大着嗓门喊了一声:“王志呢,王志这家伙去哪了?”

    “回圣上,六安侯说了,中秋节之夜人多事杂,是一年里最容易出乱子的时候,因而他决定亲自出马,眼下正领着飞熊卫在内外城各门各关巡逻警戒呐!”平凉侯费聚抢着答了话。

    “羽林虎贲守着皇城,还有京营和五城兵马司的几十万人,这京城怕是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他这个人啊,就是多心。”朱元璋微嗔着摆摆手,“罢了罢了,难为了六安侯一片忠心,今晚咱们吃,不带他。”

    说罢他走回御座前,朝众人大声说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是陪朕打天下的,负过伤,流过血,现在又帮着朕治天下。多亏了你们,大明才有了今日的安稳太平。今晚你们每个人都是朕的兄弟,朕的家人,要朕说啊,这回咱就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了,该吃吃,该喝喝!来,朕先与诸位喝一杯!”

    朱元璋端起了酒杯,众臣子见状也都赶紧拿起酒杯——虽然不知道圣上为何突然做出此举,但看上去他的心情着实不错。光禄寺的尚食官们再次陆续走进大殿,这次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个月饼,上面还插着香烛。全场都沉浸在

    众人的喝彩声中,更多的酒食被端了进来,大殿中央的歌舞也再次奏响。每个人的桌前都摆了一个月饼,上面还插上了香烛。每个人都面露喜色,全场都沉浸在一股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这是以往大宴仪从未有过的景象。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众人正要举杯饮酒,只听“啪”的一声,酒杯碎裂在地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惊。大殿再次陷入一片沉寂,过了一小会儿,众人中不断传来低沉的惊呼声。

    “左相!”

    “左相?”

    声声惊呼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最前排,在御座前屈膝跪倒:“圣上且慢!”

    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这个高大身影就是已经在家中避隐数月的左相胡惟庸。大多数官员并不知道左相避隐的具体缘由,只是听说他和圣上起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有传言说他已经被圣上罢免,甚至还有人说他现在正在狱中待罪。今日一见,方知罢官入狱之说皆是虚言,左相虽然风光不再,看上去倒也活得挺好。

    “呦呵,这不是左相么?”朱元璋一边眯起眼瞅着殿下的胡惟庸,一边打趣地说道,“左相近日可安好?”

    “回圣上,臣安好。”

    “既是安好,为何要打断大宴进酒?”

    “臣有话要说。”

    “朕刚才说过了,在座诸位都是朕的家人,今晚只聊家事,不聊国事。”朱元璋冷冷地说道,“你说的若是家事,那就说吧;若是国事,那就闭嘴!”

    “圣上之言差矣!”这话一出口,众人不禁为这位左相捏了一把汗。虽说二人素来不睦,可是当着众皇子和文武百官的面驳斥圣上,这恐怕还是建国以来头一人头一遭。

    “朕说错了?”朱元璋没有生气,倒是突然显得饶有兴致起来,“那就请左相说说,朕究竟错在了哪里!”

    “错就错在,本来就家国不分,又遑论国事家事之别。”

    “你是说朕家国不分?又说家事国事没有什么分别?”朱元璋勉强沉住气问道,

    “正是!”

    “好,那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好好说说,朕是如何家国不分的!”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臣妾。’圣上军马渡江,削平群雄,北伐燕京,定鼎天下,立了不世之功业。这江山社稷,是圣上的,我们做臣子的,惟圣上之命是从。一直到今天,杀伐封赏的大权,不过是您一人的雷霆雨露。臣子们感激您,崇拜您,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可圣上是否要扪心自问一下:这天下,真的是您一个人,一刀一枪,一城一池打下来的吗?”

    “这天下,真的是您一个人,一刀一枪,一城一池打下来的吗?”,这句话像一柄锤子,一字一字地敲击着朱元璋的脑海。没有吃惊,也没有震怒,预想中的那件事终于发生了,而且还是对手先出的招。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圣上是天子,是君父,是天下的主宰。可圣上也别忘了,开创基业,拯救苍生,我们——”胡惟庸先指了指自己,又指着身后群臣说道,“也该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功劳吧!今晚谨身殿里的这些人,一半是渡江归附,一半是定都建业时投奔效力。那时时局一直不明朗,您又是江南群雄中最弱的一个,此后经过数度起落,几近危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武将陷阵冲锋,文官治国理政,每个人都冒的是功败垂成、身死族灭的风险。可就算这样,未尝有人选择抛弃和背叛。圣上待我们不浅,我们亦报答您不薄。可你......您为什么要把屠刀挥向自己人?”

    “说话要讲究个凭据,你不妨把话说明白,朕何时把屠刀挥向了自己人?”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当年夫差赐死子胥,勾践赐死文种,秦王车裂商鞅,汉高祖杀戮功臣,这本来都是常事,圣上您也不会例外。就拿我来说吧,自打您废了中书省的职权,我这左相便成了摆设,成了大明的笑话。每日在忧惧惶恐中过得惴惴不安,真害怕哪天便有灭顶的灾厄降临!”胡惟庸的情绪愈发激动,语调也变得尖锐起来,“更不要提德庆侯和诚意伯不清不楚的死因。我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您施展权术的玩物,在庙堂之上有若鹰犬般被戏弄,每日战战兢兢,性命尚且难保,又何谈是您的家人,您的兄弟!说您一句‘视国为家,一意孤行;诛戮武人,罢黜文官’,一点都不为过吧?”

    “放肆!”一旁的李文忠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斥责道。

    朱元璋朝李文忠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而自己似乎并未动气:“既然你提到了德庆侯和诚意伯的事,今天正好当着众臣工的面说清楚。”

    “府军校尉在德庆侯家里搜出的天子仪仗,铁甲兵器不计其数,连龙袍都准备好了,这不是朕与他之间的私人恩怨,这是僭越,是谋逆,朕不杀他,大明律法也迟早诛他;至于诚意伯,朕正要问问你,诚意伯的死是怎么回事,你倒先把屎盆子扣朕头上了。”

    胡惟庸咽了口唾沫,沉默不语。

    “当年朕说从宫里派人去给诚意伯看看病,是你安排的御医吧?”

    胡惟庸还是不说话。

    “这事暂且按下不表,今晚众人都在,朕这就问问,你们哪个觉得委屈了,哪个觉得朕要杀你?”朱元璋扫了一眼殿下,目光落到最前排四人身上,“四位国公爷,你们先说说吧!”

    韩国公,信国公和宋国公三人皆是支支吾吾,正不知道如何答话。只听曹国公李文忠突然指着胡惟庸的鼻子大骂道:“圣上,他这是一派胡言,乱臣贼子,臣请圣上让臣诛了此人!”

    “你呢,信国公?”

    “老臣和韩国公的想法一模一样。”

    “宋国公和曹国公,你们也说说吧!”宋国公冯胜一直都是油滑之人,遇到此事倒是和李善长一样的想法。倒是李文忠,毕竟是圣上的养子,只见他指着胡惟庸的鼻子大骂道:“圣上,他这都是一派胡言,乱臣贼子,您让我杀了他!”

    胡惟庸斜眼瞟了李文忠一眼,冷笑一声道:“独夫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独夫,暴君从来不自称暴君,圣上若是真心爱我们这些臣子,又为何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推——行——新——政。”“推行新政”这四个字,被他一字一顿地重重说出。

    说了这么多,对手终于图穷匕见,看来自己也不再有遮掩的必要。过了半晌,朱元璋开了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既然左相说到了新政,那今天就跟大伙好好讲讲。正要施行的这项新政,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不过总结起来无外乎就是四个字——清查田亩。”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待得众人的议论声小了点,朱元璋这才将新政娓娓道来。

    “人丁是国朝的根本,这点不用说想必大家也知道。所以,打定都金陵的第一天起,便有件大事一直悬在朕的心口,这件事便是——清查人丁。可这人丁哪有那么容易查清楚?几十年来天灾频繁,战乱不断,百姓死得死,逃得逃;加之蒙古人统计户籍搞得那套‘诸色户计’过于粗糙,传到了朕这,基本就是一锅夹生饭。不得已,朕只好自己动手。洪武三年,朕派了龙骧、神武等几个卫所的军人奔赴江浙各地,勘合每家每户的户帖,搞了两年,终于搞出了我大明统计人丁专有的户帖制。随着中原、西番、燕京相继平定,户帖制也就慢慢推广开来,我大明的人丁多寡,如今算是统计清楚了。”

    “朕虽然出身寒微,不像你们饱读诗书,满肚子的大道理,可朕实打实地跟老百姓一起生活过,亲眼见过蒙古贵族如何欺压汉民,也见过汉族的地主士绅如何巧取豪夺贫苦农户的土地。贵族不交税,士绅不纳粮,这些人就像蚂蟥一样盘踞在各地,吸干了国家的最后一滴血。而失去土地的农户,他们头上的赋税却是愈加繁重,不得不想尽办法另谋生路。一人为盗,三人成匪,匪聚成群便是军队,最终蜂拥而起的流民义军摧毁了这个强大的王朝。”

    “朕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算完了人口,这事还没完。推行新政,清查土地,才是接下来最重头的一场戏。查清了每家每户的土地,国家才有税可征;查清了每家每户的土地,那些地主士绅搞的土地兼并才会无处遁形,王朝的基业才能延续不倒。自打今年年初,朕便派了一批能干的胥吏去往浙西,把每家每户田亩好坏耕地多寡查个清楚,每户人家的土地分布构成,被这些胥吏编成了鱼鳞图册,做得还算不错。”正说着,朱元璋朝云奇挥了挥手,“把浙江送过来的鱼鳞图册拿出来,给众臣工们瞅瞅。”

    半晌后,在云奇的招呼下几个小太监每人手捧一大摞案卷从大殿后门走了进来,这应该就是圣上说的“鱼鳞图册”了。群臣接到案卷,翻开一开,无不啧啧称奇。每一本鱼鳞图册都记载了一个村镇的耕田分布情况,册子的扉页画出全村镇的田亩分布,山川地形,又将每户的地块大致分割标记开来,如同鱼鳞般密密麻麻,这也“鱼鳞图册”这个名字的来由;册子内的每一页则是详细绘制了一户人家的耕田形状和位置,而旁边则用正楷清楚记录了这户人家的田亩信息,比如耕地有多少亩,水田还是旱田,稻田还是桑田,肥沃还是贫瘠,是否靠近河湖水源,丰年产粮多少,欠年产粮多少。每户一页,全镇几百户的鱼鳞图再加上扉页一起装订成册,若是地方的官吏拿着这本图册去征收赋税,不知道能省多少力气,而官员贪墨税银,士绅兼并土地的行迹更是因此而无处遁形。

    群臣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图册,,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说来也有意思,派往浙江的官吏不光送来了做好的鱼鳞图册,还有一封奏折。这封奏折说,当年搞户帖制,浙江省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所有人丁全都入了户帖;而现在搞这个鱼鳞图册呢,不过是浙西三个州府,就耗了整整八个月!至于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奏折里也说了,当地的士绅都不愿意登记自己家的耕田,尤其是领头的几十家豪强大户,个个能耐得很,明里暗里给朕派去的人穿小鞋,下绊子,绞尽脑汁阻挠新政的推行。最后不得已,从当地的卫所调了几千军马,分往各州县弹压,这才终于编好了这图册。也是凑巧,这些大户们在地方的州县上刚闹完,左相今晚又在这里质疑朕的新政。这几十个大户,有的是家人在省里当官,有的是在朝廷里当官,一个个当得还都不算小。这些人家有没有事先跟你左相暗通款曲,朕不知道;但是朕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心声,要是光你一个人,你不敢说这种话。”

    左相昂首挺胸,高声说道:“臣是个无党无私之人,今天来这里,没有暗中勾结谁,也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诚然如圣上所说,这不是臣一个人的心声,这是全天下士人的心声!臣今天——是为天下读书人请命,恳请圣上终止新政!”

    “朕派人查的,是全天下的土地,穷人要查,富人要查,种地的要查,经商的要查,当官的也要查。凭什么你们士人家的土地不能查?除非——你们这帮读书的,个个家里的土地都不禁查!”缓了一缓,朱元璋一声冷笑道,“还说什么‘无党无私’,简直是笑话!任彬!”

    “臣在!”朱元璋喊道最后那个名字的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官员赶忙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你管着户部,也是这次新政的主事官。给朕讲一讲,也给大伙讲一讲,这新政搞起来为什么如此之难?”

    “依臣看,新政推行之难,难就难在清查大户的耕田。这些大户是各府州县上最有势力的家族,不少家族还牵扯到了省里,朝廷里的重臣。若是像现在这样查下去,只怕是水越来越深,路越走越险,当真查到最后,时有八九尾大不掉。”

    听了任彬的话,朱元璋拍了拍手,面露喜色:“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那依你看,朕该怎么办?”

    “臣想得是,中户,小户还有贫农佃农,这些人家的耕田,一定要查;大户人家的耕田,其实毋须查的这么细。”

    “那依你的意思,干脆就不查了呗!”刚刚还带着喜色的朱元璋,脸上瞬间多了一道乌云。

    “圣上莫急,且听臣慢慢道来。这些延续了上百年的大家族,往往势大根深,维系着地方上的稳定,若是真查的这么细,人心容易不稳。其实,这些大户人家的田亩数量,不用查也能搞清楚。”

    “哦?这倒有意思了,说说看。”

    “只需从前朝留下的户籍黄册查出这些人家有多少土地,再加上圣上为他们上次土地的记录,便能估算出每个人家有多少田,该交多少赋税。倒是其他人家,尤其是那些小农、佃农,经常流窜于各地,刁钻狡猾,极容易偷交漏交税赋,一定要狠狠地查清楚。”

    “啪嚓——”朱元璋的酒杯猛然打翻在地,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任彬吓得忙不迭地跪了下来缩成一团,不敢正视御座。

    “说得好,说得妙,还真就是拿老百姓不当人呗!”朱元璋突然话锋一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们这帮读书人,书读得肯定比朕多,但读出来的却是一肚子坏水。刚说了不要让朕成为独夫,转眼间便教朕怎么做民贼。任彬啊任彬,你这话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

    “砰砰砰——”任彬连磕三个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圣上,臣说得句句是真,况且臣一心为国,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啊!”

    “那朕问你,若是大户的耕田不查了,就算个虚数,这几十年来他们兼并的那些土地该怎么算,偷交漏交的税赋,你一个人替他们补上?”

    “这......这......“任彬用发颤的声音赶紧解释道,“这大户的田,不是不查,是根本没法查。这次在浙西搞新政试点,圣上您也看到了,查清一个大户人家的耕地数目,田亩分布,这中间的种种掣肘,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核算一通后,清查土地所需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远远超过了这家大户一年应缴纳的钱粮,如此下去只会得不偿失。因而估算个大致数目,让大户们按此缴纳税赋,未尝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是谁在掣肘?”朱元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额头青筋暴起,语气中也不再有先前的那份平静,“与其说是‘掣肘’,不如说是抗旨,是谋逆。这帮狗东西,竟然敢骑在朕的脖子上拉屎,他们究竟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了?”

    “这掣肘的人......这掣肘的人.....圣上息怒,圣上息怒,这些大户可是一点谋逆之心都不敢有,虽然多少兼并了点土地,可是他们的心还是向着朝廷,向着圣上的,多要点土地无非就是家里要养活的人多罢了。再者说,他们多得的那些耕田,也不是为了自己,不少富户都会在自家村镇开设义田义庄,一到饥荒,也多靠着他们开仓赈济灾民。为了小民生计,他们也算是没少出力,不夸张地说,这些大户就是各州村镇的定海神针。就算是兼并了点土地,也不过是功过相抵......“

    “放屁!”朱元璋的一声大吼,吓得众人一哆嗦。

    “朕年少之时穷困寒微,种过义田,也喝过大户施舍的赈灾粮。你说的这些,朕通通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要是觉得这是村里的大善人发大善心,朕就给你们看个东西。”朱元璋说罢,云奇就把一张奏折递了上来。

    “任彬,朕派人查了你,你是苏州府常熟县感化乡人。洪武九年,也就是三年前,感化乡水田旱田桑田计三千一百二十七亩,人丁计三百一十二户一千四百七十八口,到了今年,感化乡水田旱田桑田共计三千五百六十二亩,人丁计三百二十七户一千六百九十二口。这三年来,感化乡新垦的田地多了四百多亩,人丁也兴旺了不少,称得上是太平时节。”朱元璋停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尖锐,“可朕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也就是这三年时间,感化乡里无田无地的佃户人家,从洪武九年的五十八户,一路增加到今年的一百二十一户。耕田增加了那么多,无田无地的农户却翻了足足一倍有余!朕倒要问问你,这些新近沦为佃户的家庭,他们的耕田去哪了?”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任彬的额头滴下来,被汗水浸湿的朝服里面,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朕还知道,你任家是感化乡第一大家族,洪武九年人丁计一百二十五口,有田计五百六十七亩,今年人丁计一百三十二口,有田计八百九十二亩。三年时间,家里多了七口人,耕田却多了三百多亩。这多出来的三百多亩田地,又是从哪里来的?”朱元璋从御座下来,走到群臣中间,低头瞅着跪在地上的任彬,大声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无须朕挑明,想必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臣......臣有罪......”任彬把头埋在地上,带着哭腔嗫嚅道。

    朱元璋没有理他,而是又说了一番话,这番话是对他说的,又似乎是对殿里所有的臣子说的:“府军校尉在感化乡查了两个月,你家的事,朕现在是清清楚楚。你们任家这三年来,靠着坑蒙拐骗,威胁恐吓,兼并了三百多亩乡里最肥沃的土地,五十多家农户因此无田可种。你怕做的太过火,失去土地的农户会闹事儿闹到上面来,就从自家田地里分出了八十亩最差的土地,安排这些失地的流民耕种。不光是你,感化乡的每个大户都在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兼并土地,然后在设立义田,收买人心。想当年朕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种的那些大户人家的义田,每一寸都是全村最瘠薄的田地;闹饥荒时领到了施舍的赈灾粥饭,一分糙米渣子,九分白水,便是猫儿狗儿都不愿意吃。你们这些奸猾的小伎俩,朕心知肚明!”

    “开设义田,赈灾发粮,稳定民心,就是个笑话!先从百姓手里把最肥沃的土地拿走,再施舍些小恩小惠收买他们;等朝廷派人下来查了,贿赂官员百般阻挠,煽动小民暗中破坏,便是朕亲自颁行的新政,到了这些家伙的地界,也变成了一张废纸。还说什么自己是地方上的‘定海神针’,我看你们就是一条条地头蛇,挟民自重,抗旨谋逆!”

    “还有你,任彬任大人。洪武十年,朕便要你推行新政,两年过去了,整个的户部,连个屁大的响动都没有。你的如意算盘,朕心里清楚,这耕田要是真查起来,你家,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家,和你往来密切的那些文武官员家里,哪个干净得了?只要你不动,你下面的官吏不动,这清查土地的国政就推行不下去,朕总不能自己下去查耕田,自然也拿你们没办法。要不是朕派了自己亲随的官吏,这新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推行。好你一个户部尚书,胆子大得不得了,你好好想想,你对得起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吗?“

    训斥完任彬,朱元璋仍是余怒未消,他转身看向了一旁许久没说话的胡惟庸:“左相,看到了吧!别再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还说什么‘无党无私’,什么‘为天下请命’。所有的地主官绅,地方豪强联手,便是我大明最大的私党;这个私党,为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可以颠覆朝政,下可以蛊惑百姓,而你——你就是这个私党的魁首,他任彬——就是你的帮凶!你们就是这个国家的蛀虫,我大明的基业,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多年的光景,已经被你们蛀了个千疮百孔!”

    听了朱元璋刚才的一通长篇大论,胡惟庸先是微露吃惊之色——本想着中秋之夜在朝堂上借机发难,没想到却让对方占了上风。但他随即又变回了那副略带冷笑的面孔,口中不屑地“哼”了一声:“是,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

    “啪”的一声,奏折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朱元璋在左相耳边发出了凶狠地咆哮,声音不是很大,却足以让大殿每个人都听清楚:“你们每个人,听好了,是每个人,做得那些亏心丧德的事,府军校尉记录的清清楚楚,想必你们心里应该更清楚吧!”

    说完这话,朱元璋却发现,左相依然斜眼睥睨着他,似乎对刚说的那句话毫不畏惧。

    “记这么清楚,是想将来找我们算账吗?”胡惟庸冷笑道,“想算账,也得活得过今晚!”

    朱元璋听罢心里一惊,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惊天裂地、岳撼山崩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