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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风暴

    杜尔森优雅地掸开衣领,从家族机舰的登机口下行,视线范围内,数十个戴森球一般的时空投影正在从米亚爆炸后留下的伽马暴团中成型,甫一出场,就稳定了几近崩溃的时空场。

    待投影稳定后,米亚的恒星集群会被投影纠缠的恒星工程所代替,长廊边缘的星际领土,一样会落入图维亚家族的手中。

    他不曾停留,下到通道,在时空的交叠与反射中,几个转折,已经步入其中一具恒星工程的内部。

    星空长廊内残存的恒星工程,全数来自于‘遗迹’与‘废墟’,素来被家族正统的继承人瞧不上,大公挑选了渡轮和蜃域,这些,就被丢给他,像是吃剩的肉骨头。

    他用这些工程来招募流亡者,提供栖居地,以及……完成他隐秘的,对‘遗迹’和‘废墟’的研究。

    ‘遗迹’是地外文明残留的文明印记,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恒星工程,即围绕恒星构建的能源汲取装置。少部分诸如太空中的金字塔、全能之眼,至今只能利用,无法拆解原理,是隐没已久的天外文明的存证。

    至于‘废墟’,则是人类灭亡前一百年,大肆向太空扩张的结果。维度武器轰炸地球之后,这些隐没在漆黑宇宙中的研究成果逐步浮上水面:那批一百年前被派往外太空,背负着拯救人类灭亡使命的、人类最顶尖的人才到底都做了什么?至今仍是家族争斗中有效武器的‘废墟’,就是其一。

    一代一代的流亡者,正是凭借探索废墟和遗迹,用绘制的航路图和带出来的物品,换取各大家族的庇佑,在领地内的恒星工程换取临时的栖居地。他们是一群遍布宇宙的工蜂,勤勤恳恳地将时代散落的蜂蜜输送给家族的养蜂人。而自身能留存的价值,多半只是温饱……甚至都不足以让他们拥有一个自由生长的家。

    蛰伏至今,已经十年。杜尔森出神了片刻,轻轻挥动了手杖:洁白的合金门在他面前开启,门后,一片血腥枯骨。

    数百甚至上千具,大脑被直接剖出接入恒星工程运行中心的躯壳,静静在培养液中蜷缩着,而所有大脑的中心,密布的公有神经元形成了一个放大网络,此刻如藤蔓一般缠绕着房间正中悬空的一块石板。

    可以说,每一颗被图维亚掌控的恒星背后,是无数平民出身的学者学徒、无数小家族耗尽一生培养的接班人,一代接一代,断送在荒芜的宇宙深处。

    杜尔森接入了操纵的光屏,沉声道:“对接‘露西’。”

    宇宙在一刹那,似乎波动了一下,又似乎悄无声息。

    恒星工程的外表毫无变化,然而,在它们的遮掩下,恒星核心,那些曾在门后穿行的,越过了光速的光,一点一滴地嬗变着、污染着原有的,聚变产生的光源。

    在光源的侵染下,不少原先稳定的恒星,此刻正慢慢变成了变星,甚至即将爆炸的星。

    “杜尔森、你、你不得好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房间的角落响起。

    杜尔森抬眼,一张半旧的手术台上,躺着一具大脑刚被剖出的中年人尸体……说是尸体,倒也不见得,在强力的过渡液的维持下,他甚至能张开满是鲜血的嘴说话。

    “是吗,我不在乎。”他冷冷一笑,“我怎么死,尚且不得而知,但你的死法,恐怕确实不会好。”

    “人……人不该活得如同充斥血肉的工具……”那位奄奄一息的学者,一双眼白毫无生气地凝视着天花板,只剩下嘴唇还在蠕动。“你,你会有报应的!”

    “人?你真幽默。”杜尔森似乎是来了兴致,从光屏下抬起眼,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不要说人,爱、正义、和平……这些意识形态与口号,又何尝不过是我们的工具?我们用这些攫取名利,攫取像你这样的人的人生。你能如何?”

    “是……我能如何?我不能如何。”那双眼白几乎要熄灭一样地颤动,“至少,我不会为虎作伥,开启第三堵墙的石板,我宁可死,也不翻译。”

    “是吗。缓冲剂还有两分钟生效,到时,你的大脑会托管给这具恒星工程。是你不想翻就能不翻的吗?”杜尔森微笑,依旧无机质而冰冷,却莫名带上了些许恶毒,“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权势碾碎你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的膝盖的瞬间。”

    “《公约》本就是精英制定的,是精英奴役大众的工具,你们这群……生来就要带着枷锁跳舞的贱民,怎么还敢跟我提站起来?”他不平,“你们怎么敢?”

    老学者似乎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神色很平静,“因为我们是人。”

    “人一生的追求,如果仅仅止步于权势,甚至在权势面前甘愿卑微如尘土,那么再往上走,只会被更高的星空放逐……那不是你能承受的注视,杜尔森。比起人间蝇头蜗角的争斗,真正绝对的力量,对不够资格的人,只会让他们碎裂。”

    “第三堵墙也是如此。”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杜尔森,你不够资格。”

    两分钟到,接入请求失败,那具大脑彻底封闭了自己,也亲手封闭了求生的道路。

    杜尔森嘴角抽搐,他似乎发了狠,一把踢开了老者的尸体,自己伸出手,调用神经元,触碰石板。

    “光之玫瑰我都重启了,还奈何不了一块石板?”他不忿。

    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了!

    只要图维亚的第三堵墙破损,太阳莎伦重现于世,所有图维亚的族人,所有继承了太阳之眷顾的血脉,都会在烈焰的凝视下永生。

    永生!

    “当我们成神,米尔扎算得了什么?”杜尔森陷入癫狂,不受控制地大笑,“至于那些不得不被公约束缚的可怜虫,哈哈哈,又算什么?”

    笑着笑着,杜尔森突然神色惊恐地扼住咽喉,充血的视界中,顾陵的面孔一闪而过。

    “谁?谁在那里!”他惶恐起来,顾陵所在的地方,所有的武器都无法定位……可是他明明就站在面前!

    “你真的没怀疑过,你每天吃的药有问题吗?”顾陵学着他的样子,掸了掸衣领,轻声说。

    “是,流亡者公约确实维系了一种和平,一种不平等的,逼迫人下跪的和平……一种我不想要的和平。”

    当穷人越来越多,境遇越来越窘迫,而富人却躺在钱堆上,肆意侵占资源,挥舞着更高更强的技术,一步步侵蚀着下位者本就少得可怜的空间,当猝死成为法外之地,当阿谀成为人情世故……马太效应,污染着那些生而为人的,每个人都有的,对美好的向往。

    “抱歉,杜尔森。”顾陵没什么表情地歪了歪脑袋,“我们不会按照你定下的束缚生活,我们来到世上不是为了成为燃料。”

    而是无论何种境遇之下,都不要放弃成为大写的自己。

    “西奥多,我感觉不对。”奇困倦地按压着额头,“参数屏上的示数很好,但就像我之前说的,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西奥多眨了眨眼,那双蔚蓝的眼睛像是长夜海面的可燃冰,晦暗又坚定,“我们正在失去时空的度规。”

    奇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你说什么?”

    西奥多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然后,动了动手指。

    光屏之上,时空本身如波浪般散去……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就像退潮的海水中浮现的礁石一样,数百个此前从不曾出现在他们视线的、新生的恒星工程,惊鸿一瞥地闪现,而又消失!

    “米尔扎家族信仰的核心,是将自我的精神,作为宇宙场的融合器和发生器。借助脑机接口和参数屏外接的恒星粒子束,将脑波转化为能够实际掀动的时空风暴。但是刚才……”

    西奥多深吸一口气,“我能够感受到,这个场有一部分不再完全受我控制,就像是,那些恒星工程内部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现在参数屏上显示的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

    “刚才那些……”奇瞪大眼睛,“是你感知到的真实情况?”

    西奥多闭上眼,感受着群星的浪潮,他像所有被上天折磨却也被上天眷顾的人一样,无惧无怖地直视着内心最细微也最隐秘的波动。

    “是,恒星工程内部必然有巨大变动。”西奥多再度睁开眼,眼神澄明,“能够影响到时空本质的,恐怕和第三堵墙高度相关。”

    “抱歉,陷入目前的境地,是我的错。”奇交叉十指,轻轻喟叹,“第三堵墙面前火中取栗……或许难度还是太大。抱歉,我没有用好你的天赋。”

    “不,哥,我们不会输。”西奥多勾起嘴角,转换手指,风暴就像触角一样,轻轻抓住时空角落最不起眼的一个画面,传到两人面前:杜尔森抽出手中淡灰色的权杖,轻轻敲了敲篝火,恒星工程内的火焰,那记载着无数流亡者共用数据的投影之脑,瞬时熄灭。

    “他已经出现了力量的失控。”西奥多断言,“这篝火的能量并不多,还是他的盟友,熄灭篝火,说明他的精神能量,或多或少,正在失衡。”

    “失衡?”奇愣住,“你是说,他选择了肉身接触‘墙’?”

    “嘘。”西奥多操纵着实时的风暴,随着他精神的起伏,风与水的潮汐,从长廊一端,吹向了玫瑰之城。

    几乎是双方还有数十万公里的时候,彼此完全不同的场就开始互相挤压,在边界留下一连串的高能火花。

    那是一场秩序与秩序之间的较量,一边是等级森严的城池,无数死灵的牺牲,供奉上一层的尊荣。而另一边,横无际涯的风暴,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区隔。

    “没猜错的话,第三堵墙,已经开始污染杜尔森了,他承载不了。”西奥多的笑容像个孩子,“星空从来不应该被人类的沙堡阻挡。那些为了名和利放低了自尊、放低了人格的存在,终有一日,也会被更高的星空所放逐。”

    “即便我身后空无一人,我依然拥有一片完整而无垠的星空,我就依然可以战斗。”西奥多挥动手臂,沉醉其中,像是灵魂与这片长廊共舞,“这不仅是秩序体系的交锋,也是新旧时代的对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认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从自己栖身的这具燃料工厂上抬头,看向更高的星空。”

    那风吹拂着宇宙,一千颗太阳跳起神明的舞蹈,水波跃动,时光高高扬起,挣脱所有的轨迹。

    “我们的心,不止于此。”西奥多安静地指挥着那纷涌的浪潮。

    “所谓家族,所谓势力,不过是更多的人为了生存,愿意把自己的一部分权力让渡给豪强,而后就形成了一层又一层的盘剥。可分裂的心只会越分越小,每一个被盘剥的人都一定会从其他地方寻找自己缺失的力量感,最后,无止尽的内斗、彼此消耗,这样庸俗的组织,注定无法诞生真正有利此世的价值。”

    “完整的精神不需要这种残缺的磨合,只要本身在发光,就可以照亮无穷远的深处,辉映人的光明,也照亮人的阴影。”

    “但照亮的阴影,何尝不会滋生新的仇恨?”

    “并非如此。照彻长夜,照穿阴影,灼痛感中会诞生新的白昼。只有力量不够的烛火,才会在阴影中徘徊不去。”西奥多笑了笑,“可烛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米尔扎的风暴所盘踞的,不是影子,而是真实的黑暗,是这个宇宙的,永恒不变的起源本身。

    人类究竟是多么狂妄,才会觉得自己那些不值一提的幻影,可以撼动宇宙真正的声音。

    风暴缓缓扬起,再徐徐落幕。

    杜尔森残缺的身体,在土星环之间漂流。不同年代的他,死不瞑目的样子,安静又绵长。

    一轮巨大的行星幻影,升起在宇宙翻涌的水面上。

    行星之上,一个城市的倒影,若隐若现。

    第三道墙,是永生。

    西奥多张开双手,笑得全无杂质。

    “生命是群星配合的一场实验,来一趟,怎能为世俗迷途,庸庸碌碌,到死不肯翻越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