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

    凌晨一点起来，我来到了这片热爱的土地上。

    在这深夜里来，也没有带什么礼物，这是不礼貌的。我反复搓着冻僵的手指，异想擦出一点热量，一点火花。走得急了，现在背上滚着汗珠子，它们流向我的手掌。我只好灰头土脸地来到了这片热爱的土地上。

    星星高悬在遥远的天上，一闪一闪的。我想起大海里的波光，它们倒有几分相似。波光里的船只没有走过太长的路，它们装满鱼虾总会赶回温热的家。灶台上的铲勺闪着银色的光。家里摆着昼夜不歇的花，美出画一样的颜色。猫儿狗儿争着抢着爬上了花枝，要做夜里的灯盏。灯盏里填着臭味的煤油，灯花里溜出几缕青黑的烟火。它们顺着旧报纸，游弋在麦秸可见的墙上。墙上挂着黄张红印的奖状。

    深夜里的露水总会沾湿鞋袜，它们的梦不和江河一样伟大。秧苗插在荡漾的水中，叶上的水滴儿唤醒了鱼虾。稻花香，香的不只是米，还有鱼虾。翠绿的原野上，也有几只贪食的野鸭。它们掠过村庄，朝向西边的晚霞。几个小孩子爬上了坍圮的围墙，咬牙拉开了顽韧的弹弓，他们想让鸟儿衔上一颗石子，投进村外的池塘。池塘中养着一泓清泉，清泉里长着几株荷花。它们把有的月光收藏，把有的月光绽放。那些个没去处的，全部装进古老的壁龛，那是青蛙的故乡，就让它们做青蛙的月亮。

    还有那喧嚣不止的猫头鹰，正在作一首可歌可泣的诗。只有它自己懂。就像黑夜里的人更适合读月亮，就像白天里的人更适合读太阳。恋爱中的人更适合读爱情，酸甜苦辣体会最深，并信以为真。什么样的人越少，什么样的理解就越少。猫头鹰是幸运的。在这深夜里，它独孤地为自己诉说，并乐此不疲。“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那又能如何呢？

    凌晨三点醒来，我又回到了人间。

    床边黑压压的，我的四周是倾泻的银河，或是深渊。我用手划了一下，未见荡起的水花，是深渊无疑了。一种害怕渗透到了我的心中。我突然害怕起那些平常里的树、河、草、花，还有云朵，还有飘散的烟，害怕它们离我而去。我突然热爱它们，它们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我突然不爱自己了。虽然我能说出自己的很多优点，可也能说出很多毒瘤般的缺点。我不爱自己了，我要坠入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这是生的忧患还是死的忧患呢？我不知道。窗台上摆着几盆我最爱的花。杜鹃花开败了。在飞雪的日子里，红红的花朵总是把雪映得又白又亮。它的红是艳丽的红，红中却又浸染着水墨般的柔，不知道那些画家名家要调出这份神韵需要几种颜料，费上多少工夫。在它开花的时候，不生叶子。花败以后，新叶一天蹿一些，老叶一天掉一些。蟹爪兰正在孕育一个个小小的花苞，相信过不了几天，小小的花苞便会越来越大，最后开出长喇叭样的花朵。金桔树结过一次桔子，再也没有动静了。但它活着，并且越来越枝繁叶茂了，精气神儿也愈生愈烈了。

    窗外静静的，路上什么都没有。几盏灯全然成了主人，窍领天地，把万物占了去。星星一颗颗静静地开在深邃的夜空中，我想起了儿时寻找北斗七星的情景。极目远去，只是把夜拉得更长了。人们悄悄地睡着了，他们做了什么样的梦呢？沙漠、草原、大海，他们都会梦见吧。在沙漠中有一壶水，在草原上有一匹马，在大海里有一艘船，都是甜美的事。我愿他们的梦甜美幸福。

    突然好想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多买些菜，给乡里的父母送去；认真地写一些东西，把没有结尾的故事写完；心平气和地想事做事，还要多做一些好事。

    我像喝了醍醐仙药一般，特别想去遇见美好的一切。常说世界上不缺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可是即使有了发现美的眼睛，又能发现多少呢？除了用眼去发现美以外，还要用心去感悟美。有时候，眼睛很难看清的事物，语言很难描清的事物，用心一悟，自然明了。我像是发现了前人从未发现的奥秘一般，竟然嗫嚅起来。

    我看到酢浆草叶子紧闭，正开着淡紫色的花朵。油画吊篮渐变着粉紫绿的颜色。蓝雪花的藤枝又长又多，不久将会开出簇拥着的蓝色花朵。新栽的海棠满枝孕育着红红的花苞，正准备在某天的太阳下绽放。我又爱自己了。

    2023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