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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白衣王爷镇守荆州 褴褛流民初入襄阳

    荆州扼守长江天堑,遥控汉江。上镇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是连接东西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镇守此地的正是栾高祖的第三子宋则文,此人年少时素有文名,诗书皆可称上品,为人平和儒雅,却又非古板迂腐之辈。

    宋卓窃国后,荆州就变成了刺头,反叛不下十余次。直到宋则文受封湘王来到此处,先是一道王诏就让许多倒卖粮食的黑心商人败家破产,接着开仓放粮舒缓民怨,甚至白马单骑出城招降了三百叛军。

    就在众人被湘王的冲天胆气给惊得目瞪口呆之时,这位不走寻常路的王爷又迅速抄灭了几个据说是心念前朝、意图不轨的当地世家大族,那人头砍下来堆得像小山一般高。

    这下整个荆州都看明白了,这位爷不但文采一流,胆略也是一流!

    都说文人发起狠来最可怕,湘王的“三把火”烧过以后,再不敢有人在荆州地界上造次。因宋则文平日喜穿白衣,又有好事者称其为“白衣王爷”。

    消息传到京城,得知荆州平乱详情的高祖皇帝据说还醉了一场,直言“此子有勇有谋,可继大统!”。

    谁知“五龙夺珠”之时,正该争一争的湘王却当起了田舍翁,眼珠子就盯着荆州的一亩三分地。几个王爷在北边打得昏天黑地,他问也不问一句,整日里就是忙着丈量土地、疏通水利、修筑道路、安抚民心,仿佛是要一辈子都钉在这儿了。

    不过不争也有不争的好处,这荆州没了战火,自然就成了北边流民们逃难的圣地。反正多的是无主之地,湘王也不挡着这大群的流民入境,反而还在荆州治所襄阳城内搭建了粥棚,每天按时施粥。

    粥棚旁边有刀笔吏候着,吃饱了肚子去那自报家门。想混口干饭吃的,立时就能找个去处;不想做事儿的也不勉强,反正稀粥管够。

    消息传出去,来往于荆州的人是越来越多,这襄阳城也就显得越来越拥挤了。

    直到晋王登基,北边终究是安定了下来,流民日渐稀少,连城中的粥棚也所剩无几,偌大的襄阳城又不太那么拥挤了。

    只有汉江边的船只还是每日来往匆匆,偶有路经此处的学子向当地人询问襄阳城里什么地方最有名,当然是除了闲杂人等入不得的王府,便数这城北的迎客楼了。

    十多年前,迎客楼的东家用了八千两银子在此建了一座高达六十余丈的六层木质高塔,号称“金光阁”。客人们站在塔内便能看到远处汉江蜿蜒的美景,加上江中往来船只如过江之鲫,场面甚是壮观。

    因此迎客楼在襄阳众酒楼里算是首屈一指,众多达官贵人和文人骚客来到襄阳必定要登楼一观美景。

    特别是夏日傍晚,乘着落日余晖,看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江面,听着歌女百转千回的美妙嗓音,再有饱学之士点评天下大事的挥斥方遒,该是何等的畅意!

    不过平日里客来客往的迎客楼,今天却不见往日的喧嚣热闹。只见楼里楼外站着数十名劲装卫士,腰间横挎直刀,一看那气势就是见过血的精锐军卒,绝非城门口那些歪瓜裂枣的军士可比;又有数名手持雕漆牛角硬弓的军中射手,登楼远望、警戒四方。

    金光阁六楼上,一位中年男子倚着栏杆远眺美景。此人杏目长眉、英姿卓绝,身着白色四爪蟒袍,腰系金丝黑革带,头上一顶白玉束发冠,两鬓发丝被江风吹得上下飘动,像是仙人下凡。

    后面桌上摆着四五道精美菜肴并一壶美酒,桌边站着一位圆脸微胖、着绯色绣云雁官服的男子,正在小心斟酌言辞:“王爷今日召下官到此,不知有何吩咐?若有差使,叫府中下人传话即可,何须如此破费,实在是令下官心中不安呐。”

    原来这白衣中年男子正是湘王宋则文,他听了微胖男子的话后面无表情道:“安大人在本王面前心中不安?莫不是做了那有违王法之事?”

    听到这般看似敲打的话,安德全的腿肚子不由得微微打颤。

    湘王受封荆州时,安德全也被外放至襄阳郡出任太守,表面上牧首一方,可头上压着藩王,大小事务都不经官府,根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差事。想着混个几年再疏通关系,调往京城任个闲职,这一生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谁曾想最近京中传出消息,朝廷似乎是对各地藩王有了想法,这可给他们这些地方官出了难题。谁不知这些藩王手握生杀大权,一个不小心自己就得脑袋搬家。

    想着湘王或许今天就要拿自己给朝廷来个杀鸡儆猴,安德全心里更慌了,脸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下官……下官……”

    正当安德全手足无措时,湘王却转移了话题:“话说安大人当年是和本王同日到的襄阳城吧?”

    安德全不敢放松,小心应对:“回王爷的话,下官的确是和王爷同一天到的襄阳。可惜下官身份低微,当日里不曾见着王爷,甚是遗憾。”

    湘王看着远处的汉江感慨道:“你我既同日入城,这就是缘分呐!安大人以为如何?”

    安德全不知湘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暗自揣测,又听湘王说道:“说起来还是本王怠慢了安大人呐!在襄阳已有数年,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安大人坐在一起欣赏这汉江美景,本王心中惭愧啊!”

    湘王转身来到桌边,将已盛满酒的酒杯递给安德全,自己取了另一杯,笑道:“数年来襄阳接纳了不少流民,安大人忙前忙后,居功至伟,本王代朝廷敬你一杯。”

    安德全瞧着湘王的神态不似作伪,忙起身弯腰,双手奉过酒杯道:“湘王折煞下官也!王爷能想起下官,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想王爷初镇荆州,怀菩萨心肠,施雷霆手段;爱护百姓、斩杀奸佞,下官心神往之。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能力低微,不能为王爷分忧。比起王爷所做的一切,下官实在是无地自容,该是下官敬王爷一杯才对!”

    说完将酒一饮而尽,刹那间竟有几分豪气。

    湘王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把空杯放于桌面,然后在阁楼内缓步行走,似有感触:“安大人过谦了,依本王看来飞腾四海的未必就是豪杰,蛰伏潜行的也未必不是英雄。之前有本王压着你这太守,你当然是无所作为,不过从今日起,安大人当可一展胸中抱负了!”

    这番话让安德全有点摸不着头脑:“恕下官愚昧,王爷此言……何意?”

    湘王呵呵一笑:“安大人在襄阳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王不日前已向皇上举荐安大人出任荆州牧一职,想必很快就能收到朝廷的旨意了。本王先预祝安大人更上一层楼啊。”

    州牧统领一州军政,权势极大。自大栾立国后便一直由藩王代领州牧一职。安德全听闻此言,只觉耳边一道惊雷炸开,一时竟是呆住了。

    “下官……下官……”

    还未等安德全理清头绪,湘王又道:“就这样当个太平王爷,游戏于诗书之中也未尝不可。以后朝廷的旨意你尽可以放手施为,本王绝不过问!”

    安德全终于回过神来,本以为今日来的是鸿门宴,没想到却是这么大的馅饼砸自己身上。

    心情激荡起伏的太守大人“啪”一下跪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双手伏地高声道:“谢王爷栽培!下官绝不敢做那过河拆桥的小人,定会将大小事务报于王爷知晓。王爷但有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湘王对这番表忠心的话不置可否,而是又转开了话题:“安大人,你可知本王心中所想为何?”

    安德全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重重说道:“下官不敢揣测王爷所想!”

    湘王不再说话,回身望着那远处奔流东去的汉江,心中默然。

    八月骄阳似火烧。正值午时,看守襄阳北城门的军士被烈日烤得都躲进了凉棚,树上的知了又在叫个不停,实在让人心烦气躁。

    领头的队正刚要开骂这群嫌冷怕热的兔崽子,就听见城墙上的警戒士兵高声喊道:“江边来了一群流民,小心戒备!”。

    队正定睛一看,瓮城之外出现一堆衣衫褴褛的百姓,便赶紧招呼手下:“都过来干活啦!来了一群流民!”

    凉棚里几个军士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其中一个士兵尖嘴猴腮,耷拉着裤子,油腻的军服敞开斜穿着,胸前肋骨清晰可见,脏兮兮的八字胡更显表情猥琐,再加上手里胡乱提着的长枪,活像一只卖艺的猴子。

    此人弹了弹从一口大黄牙里抠出的菜渣,嘴里骂骂咧咧:“这些个到处乱跑的外乡人,老子这几年天天在这伺候你们这些逃难的乡巴佬,骨油都熬掉了好几斤。不是北方都太平了吗?怎地还有流民跑过来?莫不成是来混饭吃的?”

    队正听闻此言,大步过去“啪”地给了一个爆栗:“黄大牙!你他娘的就是嘴臭!咱们在这站着的谁不是逃难至此的外乡人?还有什么叫伺候了几年?你他娘的一年前才入的城!再乱说话老子非得把蛋给你打出来不可!”

    头顶吃了一痛的黄大牙也不恼怒,那腰却弯得更低了:“是是是,队正大人教训的是。小的年幼时调皮贪玩,吃多了大粪,打小就是嘴贱惯了,想改也改不了。不过我黄大牙你还不知道吗?那就是一个嘴贱心善!”

    队正踹了黄大牙屁股一脚,无奈地笑骂道:“少在这跟我耍嘴皮子,赶紧去把流民招呼着,一个个盯好了,别把贼人放进来了!”

    黄大牙咧开嘴应着,一口大黄牙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明艳,他一边用长枪拨挡着聚在瓮城里的流民,一边开口道:“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在这荆州地界哪敢有贼人冒出来,再说我黄大牙这双火眼金睛可不是吹的,就算有人把铜钱藏屁眼儿里,我也能瞧出来,贼人什么的在我面前过一趟就得现出原形!”

    说完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竟然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怒睁火眼放金光,直教那妖魔鬼怪无处藏—藏……藏!”

    没想到最后一个字调起得太高,黄大牙唱了好几声都没能唱上去,还把嗓子给唱破了。流民堆里有人听着这副破锣嗓子,实在是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下可好,引得众人都笑出了声来。

    黄大牙本就热得有点儿烦躁,听见这讥笑声顿时炸开了,转过头对着这群流民喊叫道:“挤挤挤,挤什么挤!这头顶大太阳照着,一个个赶着去投胎啊?今天真是晦气,遇着你们这群杀才,都给我一个个地排好了依次入城。谁要是不守规矩,非得要你们知道爷爷的厉害!”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二三十个流民在军士的约束下慢慢排成两排,准备穿越瓮城,进入这座能有片刻容身之处的襄阳城。

    发了一通邪火,黄大牙身上的烦躁也少了些许。虽说平时吊儿郎当惯了,但该有的眼力劲儿可千万不能也跟着吊儿郎当。

    俗话说“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黄大牙对此深以为然。因此他也收起了平时的半吊子模样,紧盯着入城的流民,心想要是能有几文钱入手,指不定今晚就能吃上点儿荤腥,这肚子可有好几日没沾过油荤了。

    眼看这流民队伍尽入城中都遇不到一只“肥羊”,黄大牙难免有点垂头丧气。刚想转身回去接着乘凉,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弱矮小、贼眉鼠眼的男子正在偷瞄自己。

    黄大牙暗想此人模样倒是和自己一般猥琐,刚才说不定就是这厮出声讥笑,看我如何戏耍你一番。于是用手指道:“喂!里面那个瘦猴!出来一下,大爷有事问你。”

    那矮瘦男子左顾右看,确定是在叫自己后,便从队伍里走出,拱手哈腰道:“敢问官爷叫小的有何贵干?”

    黄大牙左手掂着长枪,右手叉腰,反问道:“有何贵干?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可有朝廷路引?”

    矮瘦男子愣了愣,突然拍着腿道:“嗨!家里被乱兵洗劫,逃命都来不及,哪里来的路引?还求官爷高抬贵手,放小的进去喝碗米粥,小的饿得实在是受不住了。”

    黄大牙嘿嘿冷笑两声:“就你饿得受不住?大爷我从辰时站到午时还滴米未进,你这刁民倒先饿起来了?还想喝粥?我这就将你拿去衙门,让你好好喝个够!”

    黄大牙本想吓唬此人,摆摆威风,待他再求饶一次便寻个由头将他放走,要是此人识相能掏出几文钱来就更好了。

    矮瘦男子见黄大牙伸手拿他,像似吓得一动不动,但眼中却猛地闪过一丝狠厉。

    不愧是拥有一副“火眼金睛”的黄大牙,矮瘦男子一瞬间的神色变化正好落在眼里。黄大牙脑中顿如开了戏园班子,锣鼓钹镲响个不停;又如掉进了寒冰窟窿,全身汗毛根根直立;再似九天霹雳轰顶,一股电流从百会穴直达尾椎骨。

    这一刹那,黄大牙猛地向后倒去,本能地伸出右手胡乱扯了个人挡在面前。

    只听得“啊”一声妇人惨叫,一把匕首已没入这倒霉女人的胸膛。

    黄大牙摔倒在地,惊得亡魂大冒,三魂七魄丢了其五。他躺在地上,一脚把挡在面前的妇人朝矮瘦男子踢去,然后翻身跳起来,连掉落的长枪也不要了,边往回跑边榨出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冲击着他那副破锣嗓子,大喊了一声: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