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提其三·唐卡
Chapter3
眼下，顶着引咎辞职加一箩筐罪名，飘荡人间的楚老板，别说向上说理了，已然成了弱小无助·被冻结工资·流放人员。
所以，当方南衢照常玩着他的佛珠，分分钟秀一波世界停转的高端操作时，楚鋆内心只有：
“知道你下凡有特权……但麻烦炫富也不要可着一颗韭菜薅吧！”
想着，楚鋆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静止的周遭。
这种仿佛从世界的缝隙里偷来一段时空的熟悉感觉……
可真是太令人怀念了。
曾经，有一份灵力摆在她面前，她没有珍惜；
后来，单位不景气，这时的她，才明白什么叫追悔莫及。
直到被方南衢盯怵了，楚鋆哼哼唧唧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好好坏坏，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还能怎么活？
要么活着要么死，三十年寿数没到，没法死翘翘，生·活呗。”
方南衢的表情像早春一层薄薄的冰壳，不动声色，暗流汹涌。内里五颜六色七荤八素，隐约从冷冰冰一层皮下，渗透出些微颜色。
楚鋆心说，这可真是精彩极了。
此时，方南衢脸色冷白，但也只有脸是冷的。
凡事跟“生”扯上关系的，总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比如生熬、生咽、生生……
再比如，生活。
说得好像，处以某种极刑似的——
生生让人活着。
楚鋆在人间那一纸命簿，在天界成了烫手山芋，又总有人不知死活觊觎撕抢，最终被他从天道办谈判来，带回了灵山。
一张本不该存在的泛黄宣纸，不同于常人的寥寥几笔，空泛得略显单薄。
这是制衡各家的定时炸弹，是香象渡河的溪水深浅。
唯独不属于主人自身。
就像她这条命，未来如何书写，攥在任何波谲云诡的纷争中，唯独不听她自己。
“留下吃顿饭吧，剩下的，慢慢说。”
方南衢没给楚鋆回话的余地，极其自然地起身，将楚鋆的外套同自己的，一道松松垮垮搭在臂弯，向衣帽间走去。
“不是……所以你们灵山，是打算走流程，还是直接再杀一遭？”
楚鋆叫住若无其事的前同事，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脸，眼尾渗出一丝疲倦的厌恶。
她知道自己就是个任人宰割的活靶子，按道理能拖延一时是一时，没有自爆的道理。
但就是突然觉得，对灵山，对眼前这个装得无事发生的败类，心里一股怨气不打一处来。
“鋆儿，你可以近似认为，我现在是你在人间的监护人。
这是天道办与灵山制衡后的最优解。”
楚鋆有些意外，狱警就说是狱警嘛，怎么说得好像个……家长……
不过楚鋆倒不至于得了便宜还卖乖，方南衢说得客气，但结合她为数不多耳目的听闻与判断——
其实就是被褫夺了一切职位关系，各家排队等着落井下石算旧账。
最后面子最大的两家，派个管事的，下来挟持她做个傀儡。
现在自己困在人间，大宗愿力都管在天道办，当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本以为天界早早会来找麻烦，但也不知道哪个好心人，误打误撞牵着自己命簿原地转圈。
眼下，最后一层保障破除，既然方南衢能找上门来，不出几日，早晚纸包不住火。
到时门庭若市，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可未必有前同事这么道貌岸然的假仁假义了。
别说方南衢要当自己亲爹……就是自称她祖宗，她也不敢再从这个门出去了。
“待会陪你取行李，二楼给你收拾好了，你要是介意，就当我是楼下的邻居……兼房东吧。”
“那个……房东老板？”
“嗯？好好叫人。”
“我原来的房租，还没到期……”
“……”
“所以，您这个监护人，管食宿吗？”
方南衢摩挲了几下手中大衣的袖口，将晕染了些许体温的一叠羊绒布料，塞了楚鋆个满怀。
“把衣服挂连廊第二个门右拐的衣帽间，干活抵食宿。”
楚鋆只觉得怀里仿佛抱了一只温热的布偶熊，温度从指尖渗透到颈侧。
也许是异地他乡故人重逢的安全感，即便是没那么期待的故人。
明明眼下更应该操心自己的命数，却好像方南衢这些唬小孩的鬼话成真一样，只要想着，晚饭等方老板做什么就好。
天上人间，四方烟火，一纸人家。
“哦，对了，鋆儿，多宝串在茶几上，你记得停空境。”
模糊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混着依稀的锅碗瓢盆的碰撞。
楚鋆犹豫了片刻，总觉得前一秒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眼下这么随便地……接手人家的私人财产，哪里怪怪的。
几百年不见，这大哥，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
好在楚鋆当惯了风口浪尖的背锅老板，厚脸皮的优势在此时尽数体现。
也没客气，转了两圈，打量打量：
“应该……还是原来这么用的吧？”
“咻——”
只四分之一秒，方南衢同楚鋆原位回归渡川吧台，旁边两个女生的碎碎念继续无缝衔接。
看上去，好像只是刚刚世界卡了个bug，一切继续风平浪静。
“鋆儿，你晚饭的香煎鱼排……估计要从头再来了。”
方南衢压低了声音，咬着牙克制了大菜出锅前功亏一篑的遗恨。
“额，小失误，小失误……真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一定。”
-------------------------------------
凌晨一点·海城
韩蛰摸着酒吧壁灯回到卡座，按着微信好友“继大海”的描述，开启按图索骥式寻人：
“额……‘金链、秃头、花臂’……
还有……嗯？
‘人堆里看起来最虎最欠揍的那个就是’？？？”
好家伙，这么形散而神不散地描述下来——
他的“骥”正两眼空空，好像半碗过期的生鸡蛋液，滩在正中央卡座的沙发上。
旁边坐着个枯树老妖似的四眼儿，颤颤巍巍地玩着手机。
凑近时，只听鸡蛋……
啊不，杨彪
三岁小孩般机械地念着：
“你皈依吗，我不皈依，那就算了，你皈依吗，我不……”
韩蛰心想：
这特么是脑回路for循环跳不出了吗……哪个缺德道士编的程序啊……
旁边师爷见来了个愣头青，虽然摸不清这前后两个真假美猴王的门路，只觉得这个孙继海忽悠过来的年轻人，眼里有种未经世俗污染的，清澈的愚蠢。
六小时后，韩蛰迷迷糊糊攥着杨彪家地址的小纸条，在十一月的冷风中吹得有些清醒。
醒来时正对着绿化带吐得只剩胆汁，拖着继续运行着死循环的杨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内心一万种无能狂怒的咆哮：
“不是说梅花易数有新人福利期吗？
我这买卖都没做成，还白捡个便宜巨婴，怎么又得罪了哪个缺德道士啊？啊——呕——”
谛听：……孩子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是不是在错误的出发点太过坚持不懈了……
-------------------------------------
此刻，终于安顿好香煎鱼排和一众行李的楚鋆和方南衢，已然坐上了去往海城的高铁，开始复盘杨彪的记忆。
不过，不同于韩蛰的泪眼望天明，这二位是刚刚早起。
燕城晚秋的天还未透亮，又是个灰蒙蒙欲雨的日子，车内光线灯光随着窗外风物而明暗闪烁，黄晕的小夜灯投下光影。
非工作日清晨的商务座车厢，零星散布着两三个人。
早餐的餐车一遍又一遍无人应答地路过，只有乘客偶尔翻动衣物的声音，仿佛石子投进死水，偶尔掠几层闪现的波澜。
楚鋆想，如果没有正事当前，应当是一个美好的周六上午。
尤其对于一个，保持着早十晚三健康作息的夜猫子而言。
灯光昏黄，适合补觉。
方南衢本想让楚鋆自己看过一遍杨彪的记忆，无奈楚大小姐习惯了快餐式信息，着实没那个耐心：
“方老板，您自己先看着。我这人，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好，共情能力太强，见到刺激性场景容易触发应激焦虑反应，兼患密集恐惧症以及重度洁癖，那种少儿不宜的场景我着实不想再看到第二回了。”
方南衢没有作声，看了看哈欠连天的楚鋆，向乘务员要了条毛毯。
调整了空调的风口，叮嘱楚鋆先安心补觉，自己复盘完再叫她起来一同商量。
本来，可以不必这么急的。
更不必在凌晨六点将生无可恋的楚鋆拖进出租车。
但当人道主义方老板，主动将选择权交付给打工人时，楚鋆难得积极地将工作早早提上日程，并给出了一个，两人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方老板，有没有一种可能，下周一我还有早八的点集拓扑课？”
“恕我直言，很难看出，你还在上学。”
“大四谢谢，酒吧兼职那叫生活所迫。”
“不上课会怎样？我自己的课程，从来只看期末考试。”
“很好，ProfessorFang，很好。
但拿MBA商科对标燕大疯人院，您礼貌嘛？
热知识，缺勤会挂科，挂科会延毕，延毕的下一步就是退学……
到时候燕大数学系高材生，就真的只能打工了。”
方南衢扶额，以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楚鋆三十秒，在高铁的付款弹窗出现前，最后一次确认：
“你真的，要定早上七点的高铁？”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兵贵神速，周日前解决，还来得及赶回来上课。”
“为什么不订机票？”
“因为，我晕机呀。”
于是，第二天，方南衢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小祖宗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就不相信，这只到七点被架上高铁时，还处于起床气与半梦半醒叠加态的生物，能勤勤恳恳上早八。
楚鋆会不会被自己拖累延毕，他不清楚。
但这场惨剧一旦发生，绝对，跟缺不缺勤一节早八——
半毛钱关系没有。
楚鋆思忖着方南衢差不多已经入定，装睡的眼睛微微眯出一条缝，看方南衢已然成了个木头，揉了揉眼睛，望着车窗上的倒影，为自己日趋纯熟的演技揽镜自赏五秒钟。
随后把身上的绒毯攒成一团，一把扔回方南衢身上。
速战速决实有必要，但跟顺路摆这位一道也并行不悖。
睚眦必报，举手之劳。
能以一切偷懒耍赖装疯卖傻实现的推锅不干活，都是打工人为自己争取的，工资之外的胜利。
谛听：楚老板什么时候腹黑得如此熟练了？
无他，唯手熟尔。
这对不情不愿的工作搭档首次出勤，显然并未起到任何强强联合的预期效果。
甚至有极大的互相拆台之嫌。
方南衢在识海中走马灯一般，倍速回放杨彪所遇种种。
支颐凝神，微阖双眼，身体却未懒散倾倚。
乘务员路过时，只觉得这位闭目养神的乘客，周遭格外森冷。
于是轻缓地替人盖上了毛毯。
方南衢坐得太过端正，毛毯窸簌地由胸前滑置一侧手腕。
睫毛微微一颤，随之梳篦的熹微光点在眼睫下方忽闪。
就这样，酒红的珊瑚绒毯随性半掩在方南衢身侧，隐隐露出白如瓷器的一截手腕，衬得尤其对比鲜明。
列车疾驶，窗外朦胧的山影含着柔光，如深棕色的胶片播放滚动。
人影投射在清晨车窗天然的幕布之上，色彩鲜活，意蕴朦胧。
随着车轨的自然颠簸和郊野外景的流动，变迁的沧桑风物里，静默着凝滞于时空中的璧人，交叠流转出一番顿挫的韵律与和鸣的默契。
仿佛世事流转，沧海桑田，可他却始终独自一人，守望着一处无言的永恒。
方才路过的乘务员望着窗影，不由看愣了神……
不知是不是明暗参差的错觉，如画的光景里，眼前这人似乎在昏沉的景色里，闪着若隐若现的金光。
阖目颔首，虽未现神态，透过微溢的神采……
还是能感知到掩藏的眼眸里，那种庄重的亲切。
可不知为何，这人眉间微蹙，又有着一丝违和的忧虑与神伤。
“就好像……”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陌生而久远的词汇。
转而不住摇头，“这，唉，怎么会这么想呢……”
就好像——
“唐卡里俯视人间的尊者像”
眼下，顶着引咎辞职加一箩筐罪名，飘荡人间的楚老板，别说向上说理了，已然成了弱小无助·被冻结工资·流放人员。
所以，当方南衢照常玩着他的佛珠，分分钟秀一波世界停转的高端操作时，楚鋆内心只有：
“知道你下凡有特权……但麻烦炫富也不要可着一颗韭菜薅吧！”
想着，楚鋆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静止的周遭。
这种仿佛从世界的缝隙里偷来一段时空的熟悉感觉……
可真是太令人怀念了。
曾经，有一份灵力摆在她面前，她没有珍惜；
后来，单位不景气，这时的她，才明白什么叫追悔莫及。
直到被方南衢盯怵了，楚鋆哼哼唧唧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好好坏坏，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还能怎么活？
要么活着要么死，三十年寿数没到，没法死翘翘，生·活呗。”
方南衢的表情像早春一层薄薄的冰壳，不动声色，暗流汹涌。内里五颜六色七荤八素，隐约从冷冰冰一层皮下，渗透出些微颜色。
楚鋆心说，这可真是精彩极了。
此时，方南衢脸色冷白，但也只有脸是冷的。
凡事跟“生”扯上关系的，总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比如生熬、生咽、生生……
再比如，生活。
说得好像，处以某种极刑似的——
生生让人活着。
楚鋆在人间那一纸命簿，在天界成了烫手山芋，又总有人不知死活觊觎撕抢，最终被他从天道办谈判来，带回了灵山。
一张本不该存在的泛黄宣纸，不同于常人的寥寥几笔，空泛得略显单薄。
这是制衡各家的定时炸弹，是香象渡河的溪水深浅。
唯独不属于主人自身。
就像她这条命，未来如何书写，攥在任何波谲云诡的纷争中，唯独不听她自己。
“留下吃顿饭吧，剩下的，慢慢说。”
方南衢没给楚鋆回话的余地，极其自然地起身，将楚鋆的外套同自己的，一道松松垮垮搭在臂弯，向衣帽间走去。
“不是……所以你们灵山，是打算走流程，还是直接再杀一遭？”
楚鋆叫住若无其事的前同事，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脸，眼尾渗出一丝疲倦的厌恶。
她知道自己就是个任人宰割的活靶子，按道理能拖延一时是一时，没有自爆的道理。
但就是突然觉得，对灵山，对眼前这个装得无事发生的败类，心里一股怨气不打一处来。
“鋆儿，你可以近似认为，我现在是你在人间的监护人。
这是天道办与灵山制衡后的最优解。”
楚鋆有些意外，狱警就说是狱警嘛，怎么说得好像个……家长……
不过楚鋆倒不至于得了便宜还卖乖，方南衢说得客气，但结合她为数不多耳目的听闻与判断——
其实就是被褫夺了一切职位关系，各家排队等着落井下石算旧账。
最后面子最大的两家，派个管事的，下来挟持她做个傀儡。
现在自己困在人间，大宗愿力都管在天道办，当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本以为天界早早会来找麻烦，但也不知道哪个好心人，误打误撞牵着自己命簿原地转圈。
眼下，最后一层保障破除，既然方南衢能找上门来，不出几日，早晚纸包不住火。
到时门庭若市，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可未必有前同事这么道貌岸然的假仁假义了。
别说方南衢要当自己亲爹……就是自称她祖宗，她也不敢再从这个门出去了。
“待会陪你取行李，二楼给你收拾好了，你要是介意，就当我是楼下的邻居……兼房东吧。”
“那个……房东老板？”
“嗯？好好叫人。”
“我原来的房租，还没到期……”
“……”
“所以，您这个监护人，管食宿吗？”
方南衢摩挲了几下手中大衣的袖口，将晕染了些许体温的一叠羊绒布料，塞了楚鋆个满怀。
“把衣服挂连廊第二个门右拐的衣帽间，干活抵食宿。”
楚鋆只觉得怀里仿佛抱了一只温热的布偶熊，温度从指尖渗透到颈侧。
也许是异地他乡故人重逢的安全感，即便是没那么期待的故人。
明明眼下更应该操心自己的命数，却好像方南衢这些唬小孩的鬼话成真一样，只要想着，晚饭等方老板做什么就好。
天上人间，四方烟火，一纸人家。
“哦，对了，鋆儿，多宝串在茶几上，你记得停空境。”
模糊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混着依稀的锅碗瓢盆的碰撞。
楚鋆犹豫了片刻，总觉得前一秒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眼下这么随便地……接手人家的私人财产，哪里怪怪的。
几百年不见，这大哥，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
好在楚鋆当惯了风口浪尖的背锅老板，厚脸皮的优势在此时尽数体现。
也没客气，转了两圈，打量打量：
“应该……还是原来这么用的吧？”
“咻——”
只四分之一秒，方南衢同楚鋆原位回归渡川吧台，旁边两个女生的碎碎念继续无缝衔接。
看上去，好像只是刚刚世界卡了个bug，一切继续风平浪静。
“鋆儿，你晚饭的香煎鱼排……估计要从头再来了。”
方南衢压低了声音，咬着牙克制了大菜出锅前功亏一篑的遗恨。
“额，小失误，小失误……真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一定。”
-------------------------------------
凌晨一点·海城
韩蛰摸着酒吧壁灯回到卡座，按着微信好友“继大海”的描述，开启按图索骥式寻人：
“额……‘金链、秃头、花臂’……
还有……嗯？
‘人堆里看起来最虎最欠揍的那个就是’？？？”
好家伙，这么形散而神不散地描述下来——
他的“骥”正两眼空空，好像半碗过期的生鸡蛋液，滩在正中央卡座的沙发上。
旁边坐着个枯树老妖似的四眼儿，颤颤巍巍地玩着手机。
凑近时，只听鸡蛋……
啊不，杨彪
三岁小孩般机械地念着：
“你皈依吗，我不皈依，那就算了，你皈依吗，我不……”
韩蛰心想：
这特么是脑回路for循环跳不出了吗……哪个缺德道士编的程序啊……
旁边师爷见来了个愣头青，虽然摸不清这前后两个真假美猴王的门路，只觉得这个孙继海忽悠过来的年轻人，眼里有种未经世俗污染的，清澈的愚蠢。
六小时后，韩蛰迷迷糊糊攥着杨彪家地址的小纸条，在十一月的冷风中吹得有些清醒。
醒来时正对着绿化带吐得只剩胆汁，拖着继续运行着死循环的杨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内心一万种无能狂怒的咆哮：
“不是说梅花易数有新人福利期吗？
我这买卖都没做成，还白捡个便宜巨婴，怎么又得罪了哪个缺德道士啊？啊——呕——”
谛听：……孩子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是不是在错误的出发点太过坚持不懈了……
-------------------------------------
此刻，终于安顿好香煎鱼排和一众行李的楚鋆和方南衢，已然坐上了去往海城的高铁，开始复盘杨彪的记忆。
不过，不同于韩蛰的泪眼望天明，这二位是刚刚早起。
燕城晚秋的天还未透亮，又是个灰蒙蒙欲雨的日子，车内光线灯光随着窗外风物而明暗闪烁，黄晕的小夜灯投下光影。
非工作日清晨的商务座车厢，零星散布着两三个人。
早餐的餐车一遍又一遍无人应答地路过，只有乘客偶尔翻动衣物的声音，仿佛石子投进死水，偶尔掠几层闪现的波澜。
楚鋆想，如果没有正事当前，应当是一个美好的周六上午。
尤其对于一个，保持着早十晚三健康作息的夜猫子而言。
灯光昏黄，适合补觉。
方南衢本想让楚鋆自己看过一遍杨彪的记忆，无奈楚大小姐习惯了快餐式信息，着实没那个耐心：
“方老板，您自己先看着。我这人，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好，共情能力太强，见到刺激性场景容易触发应激焦虑反应，兼患密集恐惧症以及重度洁癖，那种少儿不宜的场景我着实不想再看到第二回了。”
方南衢没有作声，看了看哈欠连天的楚鋆，向乘务员要了条毛毯。
调整了空调的风口，叮嘱楚鋆先安心补觉，自己复盘完再叫她起来一同商量。
本来，可以不必这么急的。
更不必在凌晨六点将生无可恋的楚鋆拖进出租车。
但当人道主义方老板，主动将选择权交付给打工人时，楚鋆难得积极地将工作早早提上日程，并给出了一个，两人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方老板，有没有一种可能，下周一我还有早八的点集拓扑课？”
“恕我直言，很难看出，你还在上学。”
“大四谢谢，酒吧兼职那叫生活所迫。”
“不上课会怎样？我自己的课程，从来只看期末考试。”
“很好，ProfessorFang，很好。
但拿MBA商科对标燕大疯人院，您礼貌嘛？
热知识，缺勤会挂科，挂科会延毕，延毕的下一步就是退学……
到时候燕大数学系高材生，就真的只能打工了。”
方南衢扶额，以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楚鋆三十秒，在高铁的付款弹窗出现前，最后一次确认：
“你真的，要定早上七点的高铁？”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兵贵神速，周日前解决，还来得及赶回来上课。”
“为什么不订机票？”
“因为，我晕机呀。”
于是，第二天，方南衢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小祖宗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就不相信，这只到七点被架上高铁时，还处于起床气与半梦半醒叠加态的生物，能勤勤恳恳上早八。
楚鋆会不会被自己拖累延毕，他不清楚。
但这场惨剧一旦发生，绝对，跟缺不缺勤一节早八——
半毛钱关系没有。
楚鋆思忖着方南衢差不多已经入定，装睡的眼睛微微眯出一条缝，看方南衢已然成了个木头，揉了揉眼睛，望着车窗上的倒影，为自己日趋纯熟的演技揽镜自赏五秒钟。
随后把身上的绒毯攒成一团，一把扔回方南衢身上。
速战速决实有必要，但跟顺路摆这位一道也并行不悖。
睚眦必报，举手之劳。
能以一切偷懒耍赖装疯卖傻实现的推锅不干活，都是打工人为自己争取的，工资之外的胜利。
谛听：楚老板什么时候腹黑得如此熟练了？
无他，唯手熟尔。
这对不情不愿的工作搭档首次出勤，显然并未起到任何强强联合的预期效果。
甚至有极大的互相拆台之嫌。
方南衢在识海中走马灯一般，倍速回放杨彪所遇种种。
支颐凝神，微阖双眼，身体却未懒散倾倚。
乘务员路过时，只觉得这位闭目养神的乘客，周遭格外森冷。
于是轻缓地替人盖上了毛毯。
方南衢坐得太过端正，毛毯窸簌地由胸前滑置一侧手腕。
睫毛微微一颤，随之梳篦的熹微光点在眼睫下方忽闪。
就这样，酒红的珊瑚绒毯随性半掩在方南衢身侧，隐隐露出白如瓷器的一截手腕，衬得尤其对比鲜明。
列车疾驶，窗外朦胧的山影含着柔光，如深棕色的胶片播放滚动。
人影投射在清晨车窗天然的幕布之上，色彩鲜活，意蕴朦胧。
随着车轨的自然颠簸和郊野外景的流动，变迁的沧桑风物里，静默着凝滞于时空中的璧人，交叠流转出一番顿挫的韵律与和鸣的默契。
仿佛世事流转，沧海桑田，可他却始终独自一人，守望着一处无言的永恒。
方才路过的乘务员望着窗影，不由看愣了神……
不知是不是明暗参差的错觉，如画的光景里，眼前这人似乎在昏沉的景色里，闪着若隐若现的金光。
阖目颔首，虽未现神态，透过微溢的神采……
还是能感知到掩藏的眼眸里，那种庄重的亲切。
可不知为何，这人眉间微蹙，又有着一丝违和的忧虑与神伤。
“就好像……”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陌生而久远的词汇。
转而不住摇头，“这，唉，怎么会这么想呢……”
就好像——
“唐卡里俯视人间的尊者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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