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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提其四·素昧

    Chapter4

    半晌,楚鋆眼神不再停驻于屏幕,开始不自觉瞥向凝神的方老板。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关于这位難璩尊者,自己潜意识里,有种理所当然的熟悉,却想不起个中细节。

    就像库存的记忆封了箱,压在那些琐碎日常的箱底。

    明明不曾失去,却下意识绕过、回避、丢了开箱的锁。

    只记得这人以前古板得很,跟自己依稀打过几次照面。

    说是同为上边那位的座下弟子,但到底不是一路人。

    不过在灵山那么个因果皆空宗的无挂碍地,好像本来……也没什么能扯出牵绊瓜葛的机会。

    相较而言,難璩尊者,似乎已经是灵山神佛中风评最温和的一位了。

    即使平日一副无悲无喜的面相,却也有点自找麻烦的爱好。

    比如,自己在寒林那几百年里,他好像路过了几次,还叙了些闲话;

    不过算起来,时间真的太久了,久到只剩个模糊的面孔,连声音都快不记得。

    再比如,自己刚被接纳进灵山转正时,不招待见,又急着攒功德,索性天天往人间跑,生老病死什么的,可着苦处往自己命格里排列组合。

    几十辈子里,开局标配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大礼包,一路不是鳏寡孤独就是含冤飘零,最后喜提暴毙凌迟捅腰子,活得不可谓不充满励志色彩。

    每次折腾完一波,虽说已然是无关痛痒的前尘往事,但记忆尚在,免不了身心俱疲。

    但自己拖着凄风苦雨的心情,晃悠回明镜台时,总能偶遇上这个到处瞎逛的闲人。

    有时是一株花,有时是一只翠鸟,更多时候只是两手空空的一位尊者。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難璩尊者格外喜欢那明镜台,当处躲清静的后花园。

    楚鋆记得,她在灵山的最后一晚,伫立明镜台口。

    这是天界众生往人间去的唯一通道,不同于黄泉。

    前者命簿受制于天道,走的是神界功德债,销业孽攒哀情,积得一身烟火浮尘,观众生相,舍挂碍情,入世以出世,洞明六道世情,经久自冷眼看。

    后者交付阴阳生死簿管制,人世福禄恩怨,统一归下界摊销。入了黄泉,任诸鬼想往天堂、地藏或是罗酆山去,各回各家各找各神,废材二次回收利用,经消毒加工分级后,再投胎为全新产品。

    说是明镜台,倒更像一口泉眼。冰层上一轮热烈的太阳,映得人曈曈赤焰。

    向下望,却是深蓝一汪,飘飘荡荡,不时忽闪过几帧生平景象。

    明镜台在灵山,但灵山神佛也不洞明它是何时生于此的。

    楚鋆在灵山时,无数次,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从这里跃下,再浮起。

    等明日,这轮太阳再度升起,不仅仅是物是人非。

    这不是无欲无求的清净地,这是关系天界同人界制衡的兵家必争池垒。早晚有一天,她必须回到灵山,回到这里,即使是为了抢夺,一场不愿预言的战斗。

    风乍起,楚鋆坐在泉眼边,吹得穿堂而过。

    夜晚的灵山,也有太阳,也有月亮,不同于白日的,不过是太阳不亮,月亮登场。

    月光下的粼粼波纹如鱼鳞,闪着星星点点的亮色,水波的光影向上蜿蜒,攀至来人翩然衣袂,雪白似鱼鳞间细碎的海浪。

    人间光影,顺着一处琉璃明镜,映上楼台。

    当时的楚鋆大抵也猜到,在此处遇上故人实非偶然。

    她好像漫不经心闯入了别人常来的后花园,又实打实等了半晌,枯坐着,望着边上一簇无力自保的野花。

    她解释不清,自己在等什么,会等来什么,即使遇见,又该如何寒暄。

    但闻到難璩尊者若有若无的冷檀香时,她还是有点心虚地,寻向了香气的来处。

    似乎是因为在这么一方无人冷清地,擦肩而过太多年。

    又似乎是有些怀念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佛珠与香火熏陶出的。檀香清冷,混杂着荒郊烟火熄灭后,绚烂又落寞的味道。

    过去很多次,同样,在这里,同样的相对无言,難璩只做自己的事。

    偶尔扶救一株根本无法在天界存活的野花,逗弄不知哪来的一只五颜六色的灵兽,或是捻着手中的琉璃佛珠,背诵那些楚鋆许久不曾温习的经文。

    楚鋆不声张,有时看着,有时趁他放下手里的花,颠颠跑过去细瞧上几眼,或是跟放养的灵兽玩些对牛弹琴的伎俩。

    難璩并不加以斥责或约束,也不同她说些什么,默契的无言,却不是尴尬的意味。

    最后几十年天界时光下来,楚鋆没教会一只灵兽根据自己的手势起立坐下,也没等来一束小花长成一片花海。

    好像这里皆是遗憾,也与她并无再多关联。

    但她总觉得,灵山太大了,大得没有她一份归处。马上要离开,再不回来,一时间,却从这片为之拼尽全力近千年的净土上,找不出一个告别的对象。

    思来想去,还是来了明镜台。

    守株待兔,有时未必一定同得失心有关。?

    也可能所图不多,见一面,权当告别。

    世上一厢情愿的蠢事多了,難璩也许不记得,灵山还有自己这么个边缘人。

    但自己在灵山,也确实只在私下,见过他一个了。

    高铁上,方南衢微一晃神,身上的绒毯随着双手的抽出又向下移了几寸。

    不过飘逝过几分钟,他已然摸出了个中究竟,缓慢抬眸,琢磨着如何同楚鋆讲清,这没法置身事外的一笔帐。

    楚鋆的思绪从两百年前猛地收回,像铺散开的网,一瞬收张,却了无所获。

    方南衢已然打算谈正事,一道隔音壁建起,周遭瞬时侘寂。

    “嗯,没睡着?时间来得及,再补会觉?”

    “不用,吹了会儿空调,刚刚醒,长话短说吧。”

    方南衢疑惑地向上看了看,楚鋆头上的风口方才被他调过。

    而且,这个季节,车内明明吹的,是温吞的暖风。

    “好,这事说来关系你在人间命簿流向。

    虽说不算你有意为之,但确实和你的一位故人有关……”

    刚刚回神的楚鋆,并没来得及听清方南衢之后的盘点。

    因为有些往事,摁下回放键的一刻起,便很难及时刹车。

    尤其是,前方道路即将塌方时,没那个好运,精准停滞在事故发生前一秒。

    那段久远回忆的最后,楚鋆忽然明白,她为什么对方南衢相关的记忆讳莫如深了——

    在那个怀揣着离别、未知和等待半晌的惊喜的晚上。

    她想起,難璩尊者不是飘荡在明镜台的散仙闲人……

    他很忙,很多人怕他,又敬仰他。

    是上边那位的亲传弟子,是尊者,是这套灵山体制乃至天道体制的高层领袖。

    是正道之光,是自己叛出灵山后,理所当然,值得灵山信任的一员,清理门户的干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他甚至都没有说一句抱歉,或是为之前那么多次默契的偶遇,终结上一句好久不见。

    就好像素昧平生,而后,参商别过,陌路殊途。

    甚至不值得解释,不需要无意义的劝阻度化。

    只一掌,楚鋆没来得及反应,也没想过闪躲。

    灵识震荡,楚鋆记不清第几次,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泉眼口,跌向下界。

    她不知道这一次,会摔入人间,落下地狱道,还是飘到某个天外来处。

    楚鋆闭上眼,卸了浑身拧巴的思绪与气力,任由自己沉入海底。

    脑海里,映着恍如前世的明镜台,和台边那株瑟缩的小蓝花。

    人间救来的野花,终究还是没能欣欣向荣成一片花海。

    没有神力与修为支撑的生物,本就难以在天界存活。

    難璩随手百无聊赖的一份闲情,护这一朵小花,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自己走后,難璩还会去明镜台吗?

    可惜自己从此再不在了,那长得潦草、活得如走钢丝的小花,到底是没人照拂。

    也罢,灵山教会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不该存在的,终究是护不住的。

    且无偏执,且放归去,且让它自生自灭,早日得归处吧。

    “鋆儿?”

    “额……嗯?你接着说。”

    楚鋆只觉得,前世今生交叠眼前,总有些沧海桑田,世事无常的感慨。

    这个曾经好看又好闻的领导,就这样毫无防范地,歪头坐在自己身侧,无奈地拉着自己,哄小孩似的讲着简化版的故事。

    过去两百年,楚鋆自己都不敢说一句问心无愧。

    人间也好,天界也好,只有相对的立场,没有绝对的是非。

    她倒不会真的因为几百年前的旧账,何其念念不忘。

    尤其是,眼下对自己并无好处的情势下,多个温和的敌人,总好过少个伪善的同盟。

    她只是单纯有些好奇:

    虽说自己在天道办这两百年,血雨腥风地杀出来。?

    真兵刃相见地论起来,能跟自己谈得上话的,大概也只剩灵山上边那位和道门老君了。

    然而以難璩尊者这种方外不染尘的秉性,倒也不大会由什么浮沉起落的俗因,对自己格外青眼有加。

    楚鋆掂量着自己德行几斤几两,最后出于对前工作单位的了解,估摸着轻率冒进大概率只能收获戒律三连。

    算了吧,来日方长,老狐狸总有露馅的一天。

    “对了,方老板,你刚刚讲到哪儿了?”

    “杨彪被你调虎离山去了邻省。”

    “杨彪是谁?”

    “……”

    “……”

    “鋆儿,下周你也不必赶着回燕城了。”

    “哈?为啥?你不会给我请假了吧……”

    “以你这种听课效率,建议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