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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烟柳堆画桥

    “好你个妖人,滥竽充数不学面墙,竟敢在岳王庙前诳时惑众欺世盗名!我砸了你的摊子!”

    望着自己的幕僚把那名算命的术士掀翻在地,唐璟龙微微涨红了脸,生怕冲突引来众人围观取乐,人多眼杂认出自己来。

    他环顾四周,所幸这儿是岳王庙周围一处僻静去处,人流稀疏,没有引来什么关注。有几个游人闻声想来看热闹,被唐璟龙身后的侍卫瞪了一眼,赶忙识趣地溜之大吉了。

    在唐璟龙眼前,一位头发花白,身穿翠微道袍的术士满头大汗,表情惶恐,浑身抖作一团;

    而此刻揪着他衣领的是一位中年儒生,身着黛色昑衫,一张圆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怒目圆瞪,由于刚才动作太大,头上的方巾都歪在一旁。后者便是苏天波,唐璟龙幕僚里脾气最火爆的一个。

    “这……这位老爷,你看相就看相,不要打人啊……”术士讨饶道。

    “你这妖人,竟敢说他面相差!”苏天波不依不饶,仍然要打。

    “老爷息怒……”术士望向唐璟龙,“小老儿没说这位老爷面相不好,只是说他面相不如您呢……”

    “那便是你错!你可知道这位老爷的身份,竟然说他不如别人?你这妖人不学无术,莫说是马前课推背图,想必连周易都未曾读过!今个我且打死你,送你去见太公吕望,让你跟他好好学学周易!”

    望着眼前这滑稽的一幕,唐璟龙久违地笑了笑。

    自从那日在朝堂上,因为凌霜军火器一事受到责难,唐璟龙这些天来一直闷闷不乐。以往遇到官场的烦心事,他总会去幕僚谢清崖的饮溪居坐一坐,让这位雅量高致的宾客为他开解。可这次愁绪纷繁,谢清崖似乎也无能为力;想骑上自己那匹夜照玉狮子去郊外跑马,此次回京公务缠身,他又不能走远,只能闷居府邸,积郁于心。

    可府里更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散心的事。唐璟龙一向节俭,府邸本就没什么装饰;俗事缠身,书房里那万卷书也读不下去;想去逗逗孩子,可在妻子王洛笛和幕僚谢清崖的悉心教育下,儿子唐定北方才五岁,就被规训得端正从容,举止有度,唐璟龙有心挑他个错显显做父亲的权威,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他的过失。

    见唐璟龙实在烦闷,幕僚沈时卿提议上街走走,排遣一下心事。于是唐璟龙乔装打扮,穿上一身水蓝直裰,扮作中年儒生;他的两位幕僚沈时卿、苏天波穿扮作他的友人;还有一个侍卫傅长缨扮作随从,一同去西湖散步。傅长缨性格敦厚,武功高强,足以保护三人的安全;但唐璟龙还是不放心,让他的另一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何逐影在暗处跟随四人,以防万一。

    一路上,但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苏堤上游人如著,断桥边莺莺燕燕,一派盛世景象。看着这一切,唐璟龙心里却愈加沉重。

    “直把杭州作汴州!”苏天波把他想说没说的话狠狠吐出。

    沈时卿见他仍旧闷闷不乐,便提议去僻静处坐坐,于是四人才路过了这个算命摊子。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道士,看穿着却是光鲜,那挂摊的幡儿上赫然写着“算欺诸葛,卦赛伯温”。

    这伯温便是大明开国功臣,诚意伯刘基,和诸葛亮一样,都是传说中求签算卦、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物。这位道士如此自夸,口气着实不小。

    唐璟龙一向奉行“不语怪力乱神”,因此对算卦看相并不热衷;但苏天波却来了性质,拉着唐璟龙非要算上一卦。哪知这算命先生似乎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高明,他给两人相面后,说唐璟龙“时运不济,命中无官运”;对苏天波反倒是说他“官运亨通,日后有卿相之命”……

    唐璟龙哭笑不得:说他时运不济却是有些,但说他无官运,他这个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难道是假的?还不等他说话,一旁的苏天波早已抢上前去,一脚把术士踹翻在地,于是就有了刚刚那一幕。

    唐璟龙自然知道苏天波为何发作。这些天他跟着自己,排查账目,应对朝廷里的明枪暗箭,早就压了一肚子火;术士的这句话更是触到了他的痛处。

    苏天波原名昌谷,出身寒门,家里虽不贫苦,但也只有几十亩薄田,勉强算个小地主;父亲早逝,母亲抚养他长大,受尽了同族人的气;他自幼苦读,早早中了秀才,却迟迟不能中举,直到将近不惑才勉强中了个举人,分了个地方的教谕,却因为性格耿直,饱受排挤,一气之下索性连这个官都不做了,在隆尧三年投入唐璟龙门下做了幕僚。

    感于唐璟龙的知遇之恩,苏昌谷对唐璟龙忠心耿耿,把自己在唐璟龙府上的住所起名“金台”,取“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之意;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把自己的名字从“昌谷”改成“天波”。“天波”是云的雅称,取“云从龙”之意,表示要誓死追随唐璟龙。

    多年相处,唐璟龙知道苏天波学富五车、才思敏捷,虽然做八股文章技不如人,但是论起真才实学,丝毫不输朝廷里那些两榜进士饱学鸿儒;唐璟龙也知道,苏天波这些年因为科举不利,受尽白眼,因此对“功名”“官运”这些字眼格外敏感。

    眼前这术士本就技艺不精,一句话还触动了苏天波的逆鳞,他怎能不怒?

    “面相之事成之于天……”那老术士兀自嘴硬,“莫说吕望,就是见了羲皇,小老儿也只能这么说……”

    “你……”苏天波被他气得脸色黝黑,好似当年以头触壁的钟馗一般。他挥拳便要打,被一旁的沈时卿拦下了。

    “我这老兄拳硬,若是真的落下,不是耍着玩的。”沈时卿说着掏出二两银子递给术士,“还不快快收了摊子,回家去罢。”

    寥寥数语,看似是安抚眼前的术士,可实际上却分明是在说苏天波做的没错,术士技艺不精,本就该打,现在还是乖乖卷铺盖回家吧。沈时卿这话,既安抚了术士,又帮苏天波出了气,避免事情继续恶化。唐璟龙不禁对沈时卿点头,称赞他的圆滑得体。

    沈时卿年长唐璟龙五岁,和谢清崖都是龙吟军创军之时就投入唐璟龙门下的老幕僚。他出身富贵,身边的同年人都在皓首穷经考取功名,他却自幼一翻四书五经就头疼,把他父亲气个半死;可只要抛开四书五经,什么申韩墨道,六韬三略,二十三史,通鉴记事,他却是几乎样样精通。每每与人辩论,无论是怎样的饱学之士都会被他辩得哑口无言。他相貌敦厚,为人沉着稳重,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待人接物更是进退有据。唐璟龙的幕僚里,谢清崖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是幕僚之首,而沈时卿则稳居其后,为唐璟龙居中调停,打理诸事。

    苏天波见沈时卿处理得当,又看到唐璟龙对沈时卿的赞许,也不再言语,退到一边消气。他虽倔强,但并非不通情理。

    虽然自己宦海不顺,但内有贤妻爱子,外有谢清崖这样亦师亦友的知己,有沈时卿这样心思缜密处事周密的幕僚,有苏天波这样忠心耿耿的尽忠者,军中还有肝胆相照的袍泽,唐璟龙感到心头生出一股快慰,多天的阴郁几乎扫去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