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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尘暗旧貂裘

    阿宁很少夜起。无论车马颠簸亦或枕戈披甲,只要主上在他身边,他睡得从来都很香。

    每次将睡未睡时,闻到主上的味道,感受到主上的臂膀搂在自己腰间,那种习惯了的安全感与满足感都会裹住他,把他和这个残忍的世界隔开。

    每一次,他都会静静地睡去。

    因为这个缘故,每次他在夜里突然醒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主上一定不在他的身边。

    屋里很宽敞,椒兰的熏香淡淡地沁入心脾。主上不在这里。没有主上,这间名叫空谷居的卧房仿佛西域瀚海一般空荡,萧瑟寒冷之感迎面扑来。

    主上不在这里,不在紫宸,甚至不在洛阳。半月前,主上已经亲赴山东,为的是把凌霜朝廷的那支劲旅接回洛阳。阿宁努力在脑海里勾画着地图,计算着主上的行程,想象着主上的队伍现在已经走到了哪儿。

    然而他做不到。自从凌霜军定都洛阳以来,主上已经很少亲自外出作战,作为服侍左右的人,阿宁自然也久疏军阵,对地方情况已然记不清了。

    阿宁自幼体弱多病,除了轻功和飞镖,其余武艺皆是稀疏,无法统兵打仗,随着凌霜军的声势越发壮大,可供他做的事的确也越来越少。服侍起居,相伴枕席,便是阿宁能为主上做的最多的事了。

    然而今夜,阿宁不在主上身边。其他人是否能为主上妥善安排饮食起居?没有自己陪着,主人今晚是否能够安歇?此刻主上在哪儿,是否也在念着阿宁?

    阿宁终究放心不下。如果不能知道主上今夜到了哪儿,安歇何处,他就再难安然入睡了。他要一份地图,一份能让他找到主上行程的地图。阿宁随即想到凝雨阁,那是主上私下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召见心腹的偏殿。在那儿,悬挂着一副紫宸里最详细的天下地图。

    阿宁揽衣起身,裹上那件练百羽衣,那是用一千只白孔雀的羽毛制成的;下得床来,提上那双天蚕丝履,点起一只南海鲛泪制成的蜡烛,把那只闪着蓝色火焰的鲛烛放进灯笼。推开房门,一股冷气迎面浇来,阿宁裹紧羽衣,顾不得回去换更厚的衣服,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夜色。没有主上在身边,这座空谷居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月昏星暗,借着幽幽的光,他穿过一条条长廊,走过一道道亭台的影子。紫宸前身是大明福王的府邸,这位王爷一生庸庸碌碌,在敛财上倒是毫不懈怠,把这座王府修得富丽堂皇,雕梁画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阿宁顾不上欣赏这一切。疾步走向凝雨阁。在他身后,羽衣飘摇,长影摇曳。

    迎面匆匆闪过一队灯笼,是巡夜的宫娥。她们身披绣着六瓣雪花的藕色薄纱,身上的玉佩叮当作响,似乎比平日里听得更为明显。见到阿宁,宫娥纷纷驻足施礼,口唤“阿郎”。

    “阿郎”是唐朝奴仆对男性主人的称呼,在紫宸里,这个称谓是阿宁的专属。凌霜尊主定都洛阳后,一切礼仪、称谓、服装都按照唐人的规矩来。凌霜军在外征战的将领每次回洛阳述职,都感慨在这座古城待上一天,仿佛梦回千载。

    这一切不包括牡丹。阿宁知道,尽管唐人酷爱牡丹,然而这种花卉却是主上最为厌恶的,自入主洛阳便禁止任何人栽种。

    阿宁匆匆瞥了一眼宫娥,发现这几人似乎都有些面生。看来主上不在,老宫娥们也纷纷倦怠了,把巡夜的苦差事交给了新人。

    这样想着,阿宁走到凝雨阁前。守门的两名紫翎卫身披玄紫色的铠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紫翎卫是凌霜尊主起兵时就设置的私人侍卫,全员皆由武艺高强的女子担任。这些女子多数都是主上征战时从各地收养的孤儿,由主上一手抚养长大,对主上忠心耿耿。

    阿宁向紫翎卫说明来意,发现这两名紫翎卫似乎也是生面孔。这样可不行,宫娥偶尔偷个懒不算什么,紫翎卫偷懒可是要出乱子的。阿宁心想,等下查看完地图,一定要找紫翎卫的统领江枕月说一声。

    进得门去。点燃屋内的烛火后,几张粗重的黑檀木椅映入眼帘。阿宁知道,主上平日就是在这里,和他最核心的一干重臣商议大事的。

    主上右手边的位子属于杜衍,凌霜朝廷的尚书仆射(唐朝官名,相当于丞相)。杜衍原先是明朝治下的官吏,其长官投靠清军后,他不愿剃发降清,私自逃回隆尧朝廷,却被降清的上司牵连,受到排挤;后辗转各处,投奔主上,与主上一起密谋起兵,推翻满清在北方的统治。

    多年来,杜衍一直为主上出谋划策,协调官吏,统筹庶务,是公认的凌霜尊主以下第一人;他相貌阴柔,虽不似阿宁这般俊美,但自有一股清秀儒雅之感;凌霜军诸将都是离经叛道之辈,唯独此人性情温和,带人宽厚,因此颇得声望,在凌霜朝廷被称为“杜相”。目下凌霜尊主不在洛阳,洛阳的政务便由杜衍权摄。

    主上左手边的位子属于沐长嬴,凌霜尊主最器重的将领之一。此人原是明朝下级将领,作战勇猛,才华出众,还从不居功,按理应该是每个长官都喜欢的那种理想下属。但他不屑于官场的蝇营狗苟,只喜欢做好自己的事,因此很不被上级待见,一直不得发迹。沐长嬴烟酒不沾,于女色也不怎么上心,唯独嗜猫成性。他的长官为了打压他一下,让他学乖点,竟然派人炖了他的猫,还偷偷混在他的晚餐里让他吃。沐长嬴得知真相后,趁着月黑风高割了长官和几个帮凶的头,提着脑袋投了那时还在蛰伏的凌霜尊主。

    后沐长嬴跟随主上起兵,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当年凌霜军驱逐满清到关外,定鼎中原的几场恶仗,有一半以上都是他任主帅打下来的。可惜的是,他在打仗时冲锋在前,不顾安危,因此落下满身疾病,凌霜军入主洛阳后便不再外出领兵,只留在洛阳养病,处理琐事。沐长嬴一向木讷少言,自从重病以后便愈发如此,除了不得不出席的朝会,其他时候都深居简出,每日在自己府邸弄猫为乐。阿宁记得,沐长嬴有一只爱猫,通体雪白,只嘴巴上有几缕花色,远看像是嘴里吊着一只蝴蝶,因此唤作“衔蝶儿”。阿宁自幼怕猫,因此每次见到沐长嬴抱猫出现,都要退避三舍。

    不过虎狼谷之战后,西南地区不太平,主上命沐长嬴前去镇压。沐长嬴也只能抱起他的衔蝶儿,强撑病体南下。

    再后面的位置本来属于陆乘渊,凌霜尊主的又一悍将。此人原是明朝中层将领,因和当地文官不和,投奔主上。他善用奇兵,是凌霜尊主最得力的将军之一;但由于他秉性耿介,脾气火爆,与凌霜朝廷其他文武官员相处并不融洽。此人目下正驻扎太原,威慑河北、山西和陕西蠢蠢欲动的地方势力。

    再后面的位置本来属于彭展枭,此人数月前被主上派往山东,率领两万精锐剿灭虎林军,却在虎狼谷被隆尧朝廷的龙吟军击溃,损失过半,彭展枭本人也重伤不治,死在了山东。这次凌霜尊主亲赴山东,就是为了把剩下的一万凌霜军平安接回。要是这只部队再出差错……

    再往后,就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文臣武将。阿宁不再去想他们,走到那副被卷起来的天下局势图前,猛地拉开画轴。

    硕大的锦图轰然落下。片刻之间,天下山川湖海,在阿宁面前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