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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豺狼满世道

    “绕过前面那个弯,再行半里,便是奚璞的祖宅了。”丁怀古兴奋地说道。

    “夤夜造访,是否打搅奚先生?”唐璟龙问。

    “唐督师多虑啦,奚璞听闻您来,只怕高兴得能直接下床走路!何况他一向有夜读的习惯,这个时辰,只怕他正在喊杏月给他续蜡烛呢!”

    丁怀古口中的星悦,是奚璞的远方侄女,父母双亡,和她的祖父母住在奚璞隔壁。奚璞父母皆已辞世,丁怀古本要接奚璞到自己家里住,奈何他的妻子凶悍,不能相容,故而只能把他安置在奚家自己的老宅里,由奚璞的这个叫杏月的远方侄女照顾。丁怀古不时接济奚璞些柴米,因为杏月的缘故,也分给其祖父母一些。大灾之年,祖父母得了柴米,自然欢喜,也就任由孙女每日照顾奚璞。这次丁怀古离家,给奚璞留下了富裕的柴米,还特意留了一笔金银,以备不时之需。这笔钱粮都由杏月保管,多余的便当做给她的酬劳了。

    “奚璞读书到尽兴的时候,必然要喊杏月倒酒,这时候只怕已经喊上了嘞——杏月这丫头,模样儿客人不说,照顾人也格外细心,每日为奚璞做饭洗衣,点灯填酒,可谓尽心!”

    “老兄这一路上,每提一句奚先生,就得提两句‘杏月’。”苏天波笑道,“莫不是看上人家小娘子喽?”

    “哪里哪里,不要戏言不要戏言——”王怀古一脸讪笑,“山妻凶悍,她进了门还不整天受气……”

    一句话又引起满堂哄笑,不过这次是真的被他逗笑了。王怀古这句话等于不打自招,做实了自己对那个叫杏月的女子有意。

    “王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时,一直不说话的袁屹开口问道,“奚先生当初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上司的?”

    此言一出,王怀古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只见他目光低垂,抱着胳膊,半晌吐出一句:

    “此事……恕怀古粗鲁,实在腌臜至极!”

    “奚先生所遇何事?”唐璟龙忙问道。

    “请唐督师先猜猜,奚璞所在的苏州牢狱,您猜猜有多少牢役?”

    “寻常牢狱,每十个人配一个牢役;整座监牢的牢役至多十几人;苏州是大府,得三十几人吧?”

    “整整一百三十七人!”

    “那么多?”袁屹不禁叹道,“莫非苏州牢里惯了上千犯人?”

    “袁将军错了——奚璞告诉我,苏州牢里关押的犯人也不过二百余人,所需牢役至多三十;多出来的,全是各级官吏和地方乡绅塞进来的亲旧之人!”

    “早就知道地方县衙冗员,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袁屹叹道。

    “谁说不是呢?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工钱,奚璞常说,大明每年收上来的各类税,至少有一半进了这些人嘴里!”

    “这些人拿了钱,做事吗?”

    “做事?袁将军说笑呢——他们连字都不见得认得!每日晨起点个卯,然后三街五巷,嬉戏玩耍;平日里只有勾结官绅,勒索犯人,逢迎上级的事上心,其他时候,你若是能在牢里找着他们,比找金子还难!真正做事的只有奚璞等几个没有背景的。可怜奚璞一个人,干的却是四五个人的活儿,还因为埋头干活,不懂得结交上级,因此不得升迁,多少年了还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牢役!”

    “堂堂大才,竟埋没如此?”唐璟龙叹道。

    “唉——如果仅仅是埋没还倒罢了,奚璞从不是那等争权夺利之人。可…可……”

    “怀古不急,慢慢说。”

    “这苏州府有个姓孙的员外,仗着自己表哥做官,把自己女儿安排在这县衙里,做了个书吏……”

    “什么?”这下连见惯了官场龌龊的苏天波都惊住了,“女子?做书吏?”

    “苏先生不信吧?可事情就是这样,这几年地方衙门混乱,他们只要关系走到位,钱塞得够,什么人安排不进去?”

    “那……这个孙小姐……可有真才实学?”

    “有个屁!我去苏州探望奚璞时见过,与人直视,目光呆滞,说话吞吐,多少有点傻!”

    “啊?傻子?她父母怎么想的?”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人家爹妈早就盘算好了:似她这样的,大户人家是肯定嫁不出去了,还不如嫁个能干的小吏,也能保她后半生了。”

    “如此,她父母把她塞进县衙里,竟是为这个?那又是怎么和奚先生扯上瓜葛的?”

    “您想啊,就她那个德行,哪怕知道她表叔是做官的,哪个小吏看得上她?这孙小姐每日在县衙里,不但没人搭理,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这厮闲极无聊,便各个衙门来回闲逛,不知怎么的逛到苏州牢里了……”

    “怎么,奚先生看上她了?”袁屹道。

    “呸!奚先生是何等样人,能看得上这厮?”没等丁怀古回答,苏天波就抢先说道。

    “正是……奚先生自然不会搭理她,可和奚先生一起办公的一位姓蒙的衙役,不知怎么就和她搭上话了……从此,他每日都在办公的地方打扮得漂漂亮亮,等那孙小姐来;来了以后,便在牢里陪着孙小姐嬉戏调笑,赏花逗狗,无所不玩;孙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等奉承,没几天便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县衙也不去了,每日泡在监牢里,流连忘返……”

    “如此也好,她父母的心愿算是遂了。”

    “哪里——那姓蒙的可不傻,真娶了个傻子回家,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他每日享受着孙家小姐带给他的名贵吃食,绫罗绸缎;他托孙家小姐办的事情,孙家小姐回家一闹,她父母都连忙去央求亲戚,尽皆办妥;姓蒙的吃了好处,可从不带孙家小姐出去,更不提娶她的事。孙家几次央人去蒙家商议,他都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孙家小姐明面上是县衙的书吏,他只是和同僚交往,光明正大,又何不妥?”

    “如此,倒真是精到家了……”

    “他们每日嬉戏,可苦了奚璞。奚璞每日干着几个人的活儿,焚膏继晷尤嫌不够,可二人就在他身边,你侬我侬,斗鸡弄犬,每日喧嚣吵闹,好似赶集,除了公务什么都做;上司对此不闻不问,正好借机讨好孙家背后的势力……”

    “好一对硕鼠!”苏天波骂道。

    “那日里,奚璞赶一份账目,熬夜熬得头痛欲裂,偏偏那对野鸳鸯在旁边嬉笑如常。奚璞那日实在气愤,边呵斥了那二人一顿……”

    “做得好!”袁屹道,“我若在时,只怕要打上去了!”

    “这下可了不得了——孙家小姐回到府里,没日没夜地哭,说自己被欺负了……”

    “她还有脸哭?”苏天波怒道,“她这位子是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这等官宦子弟,朝廷施舍她一碗饭,自己每天里蝇营狗苟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做正事?被呵斥了还有脸哭?不当人子的东西!”

    “她本来就是个傻子嘛……”袁屹道。

    “那姓蒙的牢役早就对孙家小姐腻烦了,这下正好借这个机会,和孙家小姐断了来往。这下孙家肯定慌了:二人交往几个月了,明眼人都以为这是孙家的女婿,这要是两人断了,那孙家丢脸不说,以后孙家小姐还怎么嫁人?于是孙家就此一口咬定,是奚璞心怀妒忌,故意拆散人家一对鸳鸯……”

    袁屹愣住了,苏天波也目瞪口呆。王怀古往河里淬了一口吐沫,继续说道:

    “那天我去苏州看奚璞,只见一对中年夫妻,气势汹汹地跑到奚璞的公案前破口大骂,说你为什么欺负我家姑娘?你是不是自己娶不到媳妇,见不到人家好?老实说,我第一次见人那么理直气壮,不知道的还以为奚璞糟践了她家那闺女呢……”

    袁屹冷笑道:“换做是我,宁愿把那话儿塞马蜂窝里,也不会碰她一下。”

    “奚璞还想着和人家解释清楚,可人家早就打定主意,不把奚璞的名声搞臭,怎么还她女儿‘清白’?于是不由分说,把奚璞臭骂一顿,逼着奚璞给她闺女当众赔礼道歉;奚璞不肯,他们就每日堵着奚璞的门叫骂……”

    “岂有此理!苏州衙门就不问嘛?”

    “问?一个傻子收来当书吏的衙门,你指望他们问什么?不仅不问,奚璞的几个上级还轮流劝说奚璞,早点给人道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出入衙门也多年了,老实说,发洪水我都没见他们那么上心过!”

    “那是。”苏天波鄙夷道,“发洪水淹的是老百姓,淹不到他们;要是孙家小姐不高兴了,她背后的那个官儿可是要拿他们是问的……”

    “奚璞就是心善,为了不让自己上级为难,真的答应给人家道歉了……”

    袁屹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整条船都在震颤;苏天波闭上眼,一脸吃了苍蝇的恶心。

    “道歉那天,孙家又作妖了——孙家那个婆娘,不知从哪里叫来一群乞丐,要他们把奚璞给孙家小姐道歉的过程画成画,谱成曲,在苏州广为传唱……”

    “妈的!”袁屹破口大骂,“这么糟践别人,这还是人吗?饭内的屁、笆上的粪、屎里的蛆,鸨子的X都比他干净!”

    “奚璞不堪受辱,‘道歉’就没道成。对方怀恨在心,走了门路,这才让奚璞丢了职位。”

    “龙帅!”袁屹跪地向唐璟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接了奚先生,袁屹请求带一标人马,去苏州府抓了那姓孙的一家,我要当着奚先生的面,一刀一刀零刮了他们,给奚先生出气!”

    唐璟龙不置可否,此时,一边沉默已久的苏天波用沉闷的语气说道:

    “遍地鬼魅,满目枭獍;豺狼当道,何问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