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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红菱压霜雪

    虎林军中有个规矩,将校与士卒同甘共苦,有职责之别,无尊卑之分。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与众同也。

    因此,当占领徐园后,他并没有搬进徐弼那间有着牙床软榻的上房,而是习惯性地找了间普通的房舍下榻。

    然而今天晚上,陈虎并没有回自己的睡处。经过刚刚和王轩郎的争吵,陈虎心里说不出的苦闷燥热。他让侍卫方铁汉守好门,绕到了正房边不远一处院落。这座院落白墙黑瓦,装饰朴素,没有正厅和其他庭院那般富丽,门上的匾刻着三个字“本来苑”。

    这是徐弼正房夫人的院子。徐夫人顾氏是徽州人,据说平日里吃斋念佛,家事全都交给自己的儿媳——同时也是她的娘家侄女打理。徐弼本人在此地口碑一般,但很多人都说,徐家太太乐善好施,常济人难处,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然而今晚,这里响起的不再是绵绵梵音,而是阵阵狞笑;飘来的也不再是袅袅佛香,而是腥膻的肉味。

    陈虎皱了皱眉,缓步走进厅堂。

    正厅里,一对董其昌的对联被扯破了,在墙上耷拉着;一幅八大山人的踏青图被从中间撕开;正中的一尊羊脂玉观音上,被人泼了朱砂,一片狰狞。他望着这一切,满脸厌恶。

    从卧房里,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拼命压抑着痛苦。伴随这喘息声一起的,是一个女人肆无忌惮的狂笑。

    “怎么样啊二奶奶,这滋味不好受吧……”

    那女人兀自笑着。半晌,另一个女声传来,那声音微弱,疲惫,但仍然透着一股隐藏不住的倔强:

    “菱妹,你何必这般……往日我主事时,一衣一饭也不曾亏你,今天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不错,你是没有直接欺负我……”那声音稍微压低,然后猛地爆发出来,“可——她们一个个欺我辱我,你有何曾管过问过!”

    伴随这些而来的,是一阵阵更加粗重的喘息。

    “二奶奶,受用吗?想不想我停手啊?只要你把私库的钥匙给我……”

    “……破园之日,你不是早就抢去了吗?”

    “你还诓我,那里面分明只剩下一堆当票!家产呢?莫不是都搬到你顾家了!”

    死一般的沉默。半晌,那个微弱的女声响起:

    “菱妹——你平日不当家,哪里知道当家的苦……那么多人,吃穿用度又一点儿不能落后,每天得用去多少?太太又是个好施的,每月的善钱接济又得多少?还有省道州县的各处打点……官军民军凌霜军,哪个来了不是要钱要粮?佃户逃荒,租税收不上,我东挪西当,小心维持着……你,你竟然说……”

    他听不下去了,猛地掀开卧房的帘子,看到了房里的一切。

    桌上杯盘狼藉,各种饕餮珍馐堆在一起;桌边岔腿坐着一个瘦削女子,面容俏丽,那尖尖的下巴让陈虎想起偷油的耗子;一身大红曲裾,看上去就像一团狰狞的罂粟花。

    在她脚下,一名女子光着脊背,只穿着下裙和白色肚兜,被红衣女子狠狠踏着,双颊红肿,背上满是密密的红点。红衣女孩手里,还捏着四五根银亮亮的钢针。

    见他进来,红衣女子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深深道了几声万福:

    “虎爷,您可教菱儿好等啊……”

    “这是怎么?”他厌恶地瞥了瞥地上的女孩。

    “她——”红衣女子一时语塞,脸上泛起委屈来,“虎爷不知,这小贱人就是那老猪狗的腌臜侄女,名唤顾洇的。这些年她当家主事,菱儿可没少受她糟践。这就罢了,大难临头,她竟然还不愿意交出家产!”

    他望向地上。名叫顾洇的女子用手撑着身子,扭头望向别处,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躺在地上的,正是徐家的管家媳妇,徐家主母顾夫人的侄女顾洇;而眼前这位红衣女子,就是徐弼的庶出女儿,向义军告发徐弼的那个人——徐秋菱。

    陈虎望着眼前的景象,在心中鄙夷着徐秋菱的所作所为。

    在人前为了让将士们出气,羞辱敌人是一回事;可在人后,为了自己舒服虐待他人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家人,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

    我把你带在身边,让你享受到万人之上的待遇,你可真能给我长脸啊。

    “起来吧。”他用尽量温柔的语气对顾洇说。

    “虎爷……”徐秋菱正要阻止,被陈虎一道目光逼了回去。

    顾洇艰难地站了起来,忍着痛挺直身子,胳膊上的针眼里渗出血来。

    “你刚才说,徐府的库房已经空了?”

    “是。”顾洇语气干脆,把脸扭到别处,固执地不愿看他。

    “山东徐家富甲一方,即使在中原也有耳闻,怎么会到这种地步?不用急,慢慢说。”

    大概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结,顾洇的嘴角抽动着,双目紧闭,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半晌,她缓缓说道:

    “我们这般人家,外头看着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老爷早已致仕了的,家里的儿孙又一代不如一代,只知道成天的斗鸡走马,眠花宿柳……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上个月朝廷来了几起借钱的,我拿不出,当时就冷了脸了……”

    全明白了。陈虎在心里一声长叹。

    徐弼家道中落,已无力应付各方势力的骚扰盘剥。这下又得罪了朝廷大员,为求自保,他必须尽快找一个靠山。所以他才把虎林军出卖给凌霜军。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徐弼出卖虎林军,是为了保全家人,却最终葬送了一家性命。造化如此,徒增奈何。

    顾洇把头转过来,语气平静:

    “我夫久病在床,你们破园之时受了惊吓,已是殁了。公姑(公公婆婆)想必也难逃刀斧。前世不修,夫复何言。我只求一死。”

    陈虎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位女子。女人的目光不卑不亢,平静如水。在她身上,他找到一种久违的倔强,一种宁折不弯的倔强。那倔强,曾经只属于他心底的那个女孩。

    “把衣服穿好。告诉我的亲兵,让他带你去找康茂将军。”

    康茂是陈虎的副将,为人正直。每次他遇到不想杀的俘虏,都先把他安置在康副将处。

    女人并不知道她已躲过一劫。她平静地穿好衣服。出屋前,她顿了顿,还是转过身来对徐秋菱道:

    “菱妹。”她的语气带着悲凉,“这些年不到之处,你多包涵。你为人要强,往日里姊妹一起,有红眼的,也只是一时意气,并非蓄意害你。今后……可没有人护着你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徐秋菱眼里波光点点,很难说没有动容。然而片刻后,她倔强地把头一扬:

    “不劳你费心!虎爷这般宠幸于我,我的好日子才刚开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