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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回】吟慧弥留叹离怨,纤袅生子哀分合

    纤袅依旧是独自一人在这孤苑中。

    韫袭苑,果真可“韫袭”?

    正月的热闹似乎总与她无关,她百无聊赖地读书习字,翻烂了的书夜,褶皱的书页。她原以为弘昼不会再来,却不想宫里头的人找到弘昼,说有事寻纤袅,弘昼只好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

    “皇上的皇贵妃欠安,如今在圆明园韶景轩,命你速速前去。”弘昼道。

    “皇贵妃?皇上有皇贵妃吗?”纤袅疑惑。

    “前日皇上册封贵妃高氏为皇贵妃。”弘昼淡淡道,“速去速回。”

    吟慧被册封为皇贵妃,而如今又在圆明园,想必册封是为了冲喜,而迁至圆明园,已是无力回天了。听到如此,纤袅慌忙赶去圆明园。

    还没走进韶景轩,纤袅便感到一片死寂——不是人人都可以死在紫禁城的。哪怕贵为皇贵妃,临死前,也要把你抬出紫禁城才是。

    “请姑娘向皇贵妃通报,和亲王福晋吴扎库氏前来请安。”纤袅对门口的女官道。

    “请福晋稍等。”

    那女官进去许久,只听见里面剧烈的咳嗽声,随即宫女引着纤袅进去——曾经那位雍容华贵的美人早已不见了,只剩下了一张皮包骨头。她卸下了满头的珠钗,取而代之的是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和苍白的脸色。见纤袅来了,她让女官扶着她坐好,轻轻一笑:

    “好久没有看见福晋了。”

    “皇贵妃勿动,躺着便是。”纤袅忙道。

    “我是将死之人了,再好的药,再好的医术,也救不了我。宫里头的女人,哪个心里没有点儿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所以再好的药也救不了我。”吟慧叹气,“主子加封我为皇贵妃,又把我移出紫禁城,便早知我活不久了。从紫禁城到圆明园,一路颠簸,又平白添了几桩病。主子必然料想到我是好不了的了。”

    “皇贵妃勿忧心,会好的。”纤袅安慰道。

    “我在宫里面,你在宫外面,你见我一面难,我出来也难。如今我终于出来了,却发现我已经困了一辈子了。”吟慧苦笑,“福晋,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这……”

    “你一定是记得的,我都快要忘记了。在宫里面没人会叫我吟慧,外面也没有。他们都叫我贵妃,皇贵妃。”吟慧流出两行眼泪,忽而一笑:“你要为我感到庆幸,我马上就要解脱了!”

    “皇……姐姐这些年命苦,我却没法进宫来陪伴,实属我的过错。”纤袅握住她的手。

    “怪不得你。”吟慧笑着摇摇头,“人生不就是生离死别吗?主子政务繁忙,不过让人来送几份礼物,慰问几句,就算他想来看我,碍于宫规,他必然不会来。皇上是不能踏足后宫的,每次与他见面,便是他召我侍寝,其次便是各种宫宴。我知道他疼爱我,可是他也有他的难处——他不能来见我。我是妾,又不是皇后,他怎么能乱了尊卑来看我?他派人来慰问,便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姐姐命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纤袅叹气,“我又有什么好光景?”

    “你还有很长的路呢。”吟慧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姐姐……”

    “我没事,我马上就要解脱了!”吟慧爽朗一笑,“高吟慧就是高吟慧,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尘世了!我这一生,虽身居高位,却无子无女,倒也没什么牵绊留在这世间了!只是对不住主子对我尚有一丝情意,难为他要经历这生离死别了!主子待我极好,我却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实在罪过!”

    “怪不得你……”纤袅再也忍不住泪水。

    “不要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看,我快要解脱了,我解脱了……”忽然,吟慧望着门口痴痴地笑了:“主子,主子,你好……你好……”

    一滴苦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在她上弯的嘴角上。

    她终于还是……

    “主子,主子……”吟慧的贴身女官痛哭。

    “姐姐!姐姐!”纤袅终于哭出声来,“来人啊!皇贵妃她……”

    一群人簇拥着太医进来,太医胆怯地摸了摸吟慧的手腕,痛哭道:

    “皇贵妃主子……薨了!”

    纤袅瘫坐在地上,这个昔日的好友,如今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她想起了她与吟慧的初相见,那是在西二所,还是由富察氏引荐的第一人。

    “见过五福晋。之前听四爷讲过五福晋,今日终于得见,昨日听说五福晋要来,兴奋得一整晚睡不着呢!”

    过去那个活泼灵巧的吟慧格格,如今是孤零零病死在圆明园的皇贵妃。

    “快跟我讲讲宫外的事情!前阵子我宫里头有几个奴才出去采购,我就听见他们谈起宫外头,我羡慕得很。”

    过去那个热情温婉的贵妃,如今是疾病缠身生不如死的皇贵妃。

    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皇贵妃高氏薨;正月二十六日,礼部拟订皇贵妃谥号为“慧贤“。

    【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纤袅是流着泪回到和亲王府的。次日,弘历召纤袅问话。

    “昨日慧贤皇贵妃与你说了些什么?”

    “回禀皇上,昨日……慧贤皇贵妃病重,与奴才说了些与奴才往日的情意,此外,便是诉说对皇上的情意。”纤袅的眼睛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夜:“慧贤皇贵妃仙逝之前,还在唤皇上呢。”

    “我知道……”弘历转过身,用手捂住脸,声音已经哽咽:“慧贤皇贵妃生前与你交好,故病重时请求我让你见她最后一面。我不能亲自去圆明园陪着她,始终是一桩憾事。最后,她可有怪我?”

    “皇贵妃不曾怨过皇上,只怨……未能长久尽心于皇上。”纤袅叹气。

    “你也算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弘历淡淡道,“行了,回去吧。”

    “奴才告退。”

    弘历向来讨厌自己,纤袅心知肚明。如今慧贤皇贵妃薨逝,弘历必然心情不好。纤袅必然不敢冲撞,在弘历面前自然是度日如年。一听到弘历让她退下,她便马上要走。

    “且慢。尝听闻你善作诗词,方才写了几首诗,你来看看。”

    “奴才不才,不敢玷污圣作。”纤袅忙道。

    “看看也无妨。”弘历道。

    纤袅只得上前,细细品读弘历所作之诗——这是写给吟慧的。文笔虽然不佳,但是却字字真情。

    “牛女岁一会,讵云隔天汉。崦嵫虽下舂,扶桑复明旦。人生赴壑蛇,去势谁能绊。永惟王衍言,言笑忆晏晏。更虑汉武事,空贻后人案。双双梁上燕,队队滩头雁。时或失乳巢,亦或别沙岸。况曽赋抱裯,尝经陪曲宴。忧农予悒欝,强慰予之畔。频进徐妃箴,未怨班姬扇。廿年如一日,谁料沉疴臶。嘱我为君难,不作徒背面。悼淑励不伤,亏盈月规半。徘徊虚堂襟,小星三五烂。有愧庄叟达,匪学陈王叹。”

    读到最后,纤袅的声音已经彻底哽咽了。她连忙拭泪,生怕眼泪糊了字迹。

    “如何?”见其状,弘历问。

    “此诗……奴才不敢妄评。”纤袅道,“昨夜,慧贤皇贵妃与奴才托梦,称皇上文武双全,写诗更是一流,只希望皇上可以写一首给他,如今果真灵验了。想必慧贤皇贵妃在天有灵,定会祝福皇上,祝福大清。”

    弘历也没有多问,便让纤袅退下。

    紫禁城里的人想出去,紫禁城外的人想进来。纤袅不是紫禁城的人,却又是紫禁城的人。离开朱漆黄瓦,回到朱漆绿瓦中。她先回到溢春苑,向弘昼复命。

    “这些时日大喜大悲,你也多多注意。慧贤皇贵妃薨了,始终不是你的事情。悲伤就应该马上过去,宫里面死了一个妃子,不足为奇。”弘昼道,“你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韫袭苑,好好养胎,不应该被任何事情惊扰。我会让楚桂儿时刻盯着你,万一你有什么差错,他便可以马上汇报给我。”

    “奴才知道了。”纤袅默默道。

    “知道就好。”弘昼道,“你该知道,我的决心是轻易改变不了的。你若识趣,就按照我说的做。等孩子出生了,我会待你如初。你始终是我的发妻,我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你若真心悔改,我自然会原谅你。你的心性浮躁,若不花些岁月让你磨平,你这心性,是活不了人的。我这里由不得你任性,再多的委屈你都得受着,也不准每日在那里怨天尤人!你在韫袭苑的一切事宜我都没有克扣,我一直对你优待,我从来无愧于你。可惜你这心性,实在令人堪忧。梅花香自苦寒来,我若是不磨练磨练你,以后,岂不是任人宰割?若没有我的庇护,你知道你死了多少次了吗?”

    “奴才感谢多年来王爷的疼爱与庇护。”纤袅面无表情道。

    距离生下这个孩子,还有大半年。这大半年,她是不知如何度过了。

    乾隆十年八月二十四日。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王府传来了久违的婴儿哭声。

    此时纤袅已经无力地倒在床上,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小脸。弘昼在外焦急地等待,听闻纤袅生了,也不顾众人劝阻而闯进产房。纤袅累得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声音已经嘶哑了。看见弘昼进来,她便慌忙想要坐起来,被弘昼制止了。一边让下人收拾,一边轻轻抱起两个孩子。弘昼当然也有些于心不忍,抱在怀里,生怕吓着他们。

    “你是他们的额涅,给他们起一个好名字吧。”弘昼道。

    “王爷……有何见解?”纤袅声音极其微弱,“奴才……好困,暂时……想不到。”

    “我来吧,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弘昼打量着两个孩子,满眼的复杂:“这格格长得像你,长大后一定出落得和你一样。只可惜,她没有这个命。就叫她瑶茕吧。”

    弘昼在纤袅手心里写着“茕”字。

    “至于八阿哥,就叫永璔吧。”弘昼继续在纤袅手心里写道,“璔,便是说玉貌。我相信他长大后,必然玉树临风。你好生歇息,把身子养好。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明日我再来看你。”

    弘昼抱住瑶茕,便向外走去。

    “把她放下!”纤袅哭喊。

    “这是规矩,我自然坏不了。”弘昼道,“我会将茕儿送到吴扎库府,并每月送去丰厚的财产。只是以后,她不能再姓爱新觉罗了。不过你放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爷,求求你,不要把她送走!”纤袅哭喊。

    “这是规矩!谁不知我和亲王府家规严格,如此更应该遵守。”弘昼道,“你好好休息吧。把身子养好。”

    “王爷,求求你,真的不要送走她啊!莞儿已经进宫了,我不能再没有茕儿了!”

    “对不住了。”弘昼将瑶茕交给楚桂儿,“一会儿随我去吴扎库府。”

    如今已经是无力回天了。纤袅知道,弘昼做好的决定,是没法改变的。

    最终,瑶莞还是被送走了。她没有疼爱她的额涅,也没有疼爱她的阿玛。她出身爱新觉罗,却永远无法姓爱新觉罗。纵使纤袅悲苦,也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茕儿!”

    大老远就可以听到纤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今更是惨不忍睹。自从茕儿走了,纤袅终于知道了“茕”字的含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过去不是特别理解,现在似乎已经吃透了。弘昼是早就料想到茕儿的结局了吧?纤袅苦笑。命运啊,就是这么捉弄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