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剑枕黄粱 » 第二十七章 江上听雨

第二十七章 江上听雨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杜牧的江南春曾唱红大街小巷,如今初秋已过,虽无千里莺啼,但青砖绿柳,碧水蓝天,映衬着江南景色依旧小巧可人,四季如春。

    南朝到底有没有四百八十寺,邓小楼没有数过,但多少楼台烟雨中,他心下倒是知晓。

    能让人知晓的,那必是有名的,有名的不过就十三个。

    江南的烟雨十三楼。

    从江门一路顺江而上,潭江水冷雾气渐浓。等得三日后,江上雾气更大,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加上江水湿热之气上涌,宛如置身云气弥漫的仙境,周遭一片白蒙蒙。这种天气本来绝不适合坐船出行,但这一日邓小楼却走到船头,脚下内劲发出,船尾排排气浪推进,直向那江中最深处开了过去。

    那江中最深处,有一排红光闪耀,这是为迷雾中人指引方向。

    邓小楼耳听的周遭不远处,同有几艘小船御气而来,回头四顾只见茫茫大雾,不见任何人影。

    过不得一会儿,离那江中近了,邓小楼四下看了眼,隐约可见五道点点幽绿,如萤火虫发出的微光一般,忽明忽暗。虽然光点不大,但这点微光却能穿透茫茫大雾,让人一眼便认得出来。

    不一会儿有黄莺啼鸣五声,从那红光处传出,各个声调长短均有不同,那五道绿色荧光便得了指令,又闪三下,归于寂灭。

    “这倒有点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意思了。”邓小楼暗笑。

    烟雨楼每月会向江湖上散发十道荧光令,凡持此令者,每月初七可来潭江交易,除此之外,烟雨十三楼认令不认人。

    可是邓小楼并没有荧光令。

    不远处有两艘小船划来,邓小楼虽看不见,但听得出。

    小船上的人轻声道:“听雨楼地界,阁下可有荧光令。”

    邓小楼道:“没有。”

    “烟雨无名,荧光指路。阁下既无荧光令,还是请回吧!”

    邓小楼归隐青云山二十年身上怎么可能有荧光令。

    但邓小楼还是进去了。

    邓小楼笑道:“天下间所有人进听雨楼地界都需要荧光令,可有一个人却不需要。”

    这句话说完,两只小船上的人呼吸明显加重了许多。因为除了闻风楼和听雨楼的人,这件事情并无外人知晓。

    左手边船上人试探道:“小楼终日脱冠巾,白发萧疏不受尘。”

    邓小楼当年纵横江湖时,这句诗很少有人敢当着邓小楼面讲出来。

    因为当时他的头发并未全白,所以很忌讳别人讲他白发的事情。

    他们虽看不见邓小楼脸上的表情,但此刻明显的感受到一股压力。心下略一思忖,不一会儿点点荧光飞出,盘绕在邓小楼身侧。

    右手边船上人道:“夜听风雨,小楼弦音?”

    邓小楼“嗯”了一声。

    两只船上的人见荧光慢慢照出了邓小楼的样子,再无疑虑,纷纷拱手道:“恭请邓楼主。”

    烟雨楼有十三分舵,其中闻风楼、听雨楼是负责搜集南武林情报的两处所在。

    所谓闻风听雨,即是指闻听江湖风雨,意为搜集江湖大小不平事。

    而小楼弦音则是指听雨楼的七弦雅阁。

    由弦音高低分为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层楼阁。

    情报难度以及银两价格高低,也随弦音划分等级。宫阁为第一层,情报难度最低,变宫为第七层,情报难度最高。

    夜听风雨,小楼弦音,由此而来。

    邓小楼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邓小楼成名之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自他创建闻风听雨楼以后,小楼这个名字便开始传遍江湖。

    后来邓小楼受秦枫托孤,为照顾秦冰,邓小楼辞去楼主一职,带她游历江湖。

    最初的闻风听雨楼,不过是江湖情报交易。邓小楼一走,便对外宣称闻风听雨楼解散。

    但实际上闻风听雨楼分为了闻风楼和听雨楼,并入了烟雨十三楼。

    江湖上知道这点的人很少,来这交易的人也守口如瓶,烟雨十三楼的规矩和口碑一向都很好。

    但闻风楼和听雨楼两处的人却都知道邓小楼创建闻风听雨楼的事,就算人手几经更换,但此事仍是他们入闻风楼和听雨楼必须知道的第一件事。

    天下间的人,就算是皇帝老子到了听雨楼地界都需要荧光令,但唯有邓小楼不需要。

    两只小船上各有一张古琴,此刻一“叮”一“咚”两声轻响,随着泛开的涟漪遥遥向前荡开。前方依稀听得水流轻轻的“哗哗”响起一片,似有很多船只正在分开一条水路让行。

    邓小楼驾着小船缓缓朝那一排红色亮光开去,四下环顾,江面上虽然仍是白蒙蒙一片不见人影,但四下里还是有很多船只由烟雨十三楼的人引领着,游走在身侧。

    左边不远处,有面绿色荧光组成的“探”字旗帜,其亮光突破重重大雾,映入眼帘。

    这“探”字旗,自然指的是探查情报。

    烟雨楼有六字买卖,分别为“探、杀、取、罚、谋、恩。”

    每一字买卖都有两楼兼营。

    如这“探”字,便由闻风楼,听雨楼掌管。

    那不远处“探”字旗旁边,有一个红色如血的“杀”字旗帜高高竖起,比“探”字旗帜整整高了一大截。

    那“杀”字旗帜,向来是烟雨十三楼生意最好的地方,因此招牌大了点。

    江湖上生意最好的,出价最高的自然是杀人。

    邓小楼环顾周围,隐约又见到“取”字旗帜。

    那“取”字买卖,主管物件的获取,说白了便是主营盗窃。

    剩下的“罚”字旗下,主营惩戒教训,替客户出气,力度如何也是明码标价,但不能致死。

    “谋”字旗下,替人出谋划策,大多是谋财谋生,由天机楼和玄光楼分领。现在里边的两位楼主是哪位高人邓小楼已不清楚,但二十年前天机楼楼主是江湖上鼎鼎有名,号称天下第一算的卧龙生。

    “恩”字旗是烟雨十三楼最有意思的地方。

    “恩”字旗下主管报恩。

    江湖上最难了的便是恩怨。

    对烟雨十三楼来讲,报仇报怨最是简单,一刀杀了便一了百了。

    唯有恩情难偿。

    比如你在饿极欲死之际,有人施你一碗米粥。这是一粥之恩,还是一命之恩?

    倘若你要报恩,是还他以命,还是还他以粥银?

    你若还他以命,可未必人人会遭逢死劫,甚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平平安安,那可永远还不清。

    你若还他以粥银,今时不同往日,又要多少米粥,多少银子才能还清?

    但是像这样的事烟雨十三楼却自有一套处理的办法。

    所以“恩”字旗下的买卖,要比“杀”字旗下还要贵上许多。

    因为“恩”字旗下的生意往往还要和“谋”字旗、“探”字旗、“杀”字旗或者“罚”字旗下相扯较多。

    救命之恩?那便还之以命。

    有些人一辈子未逢死劫,顺风顺水,可名字一旦被写进了烟雨十三楼“恩”字旗下的账上,便会突然变的死里逃生,祸劫不断。

    这时候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相助之恩,便很容易还上了。

    烟雨十三楼的人也都明白,这倒不是人心不古,江湖上与恩情有关的道德绑架实在太多,他们从来不去过问缘由。

    但江湖上有些人发家了以后,念及往昔恩情,却又不方便亲身报答的,也会托烟雨十三楼的人前去报恩。

    打杂、干活、赡养老人、甚至价格高了还会帮恩人找媳妇。

    这些事“恩”字旗下的人也都干,所以这也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这倒不是“恩”字旗的人想钱想疯了,而是烟雨十三楼的规矩。

    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价码,烟雨十三楼永远满足客户需求。

    所以烟雨十三楼在南武林的口碑无论明里暗里,都一向很好。

    剩下的这最后一楼,也就是烟雨十三楼的总部,可邓小楼却从来没有见过。

    江湖上很多人也都只见过烟雨楼十二分舵,第十三楼却从未有人发现。

    但烟雨楼的人都知道,第十三楼总部确实是存在的。因为每月月底他们都会接到总部传书,在潭江召集开会,但会议上的人却从来只有十二位楼主。

    邓小楼曾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这第十三楼楼主到底是谁?他是隐于暗中监视,还是就是在座十二位楼主中的一位?

    后来想想觉得那楼主总揽烟雨十三楼六字营生,想在南武林健健康的活着,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理解的,邓小楼这才放弃追查。

    事实上别说六字营生,就算其中一字所承担的压力也已超出常人许多。所以烟雨楼十二楼主会面时多是易容蒙面,而且压着嗓音,极少有人能知晓对方身份。

    总之大家都很不易。

    所以邓小楼后来就不干了,带着秦冰四处吃喝潇洒。

    但闻风楼和听雨楼永远给邓小楼留了一扇门。

    邓小楼感觉到最开始那五个携有荧光令的人逐渐被其余各旗的人领走,抬头望去,有几面旗帜已渐渐消失在雾中,想来是今天客流量已满,开始返航了。

    本来那可望不可即的一排红光,不知不觉间已出现在邓小楼面前。

    红光照映船身,抬头望去,足有七层楼高,是一排红色大灯笼。

    这画船停在江心宛如一座小岛般甚是气派豪华。

    前方引路的两艘船只,这次是一声“叮咚”如雨落江河,另一声“叮当”如雨落珠盘。

    不一会儿画船楼阁,一路“叮咚”“叮当”“叮答”“叮叮”,从一楼依次响到七楼。

    又“叮叮”“叮答”“叮当”“叮咚”从七楼响到一楼。

    不一会儿一个少女黄莺般的声音在画船一楼响起。

    “来的是什么人?”

    那两艘引路的小船,琴弦轻起,琴声悠悠荡开。里边夹杂着三声“叮叮咚”听着甚是醒耳,邓小楼心下了然,那三声“叮叮咚”是“邓小楼”的琴弦谐音。

    邓小楼心道:这听雨楼行事风格是越来越严谨了。

    不一会儿一楼琴音交错,低低似人语。二楼声调略高,似疑虑。三楼琴声萧瑟,似踌躇。四楼琴声一转昂扬,似决断。五楼琴声激越,似惊讶。六楼琴声淡淡,七楼起弦相合。

    那黄莺般的少女盈盈笑道:“径上七楼吧。”

    邓小楼知晓这儿的规矩,不再出声交谈,脚尖轻点,衣袂飘扬,说不出的潇洒写意,直接跃上七楼。

    进得七楼以后,走进厅堂,正对面是一扇屏风,上面画的是小桥伊人,画船听雨的泼墨山水图。旁边题有韦庄的一首菩萨蛮:春水碧雨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邓小楼看了良久,笑道:“这么些年了,居然还竖在这。”

    屏风后坐着一位女子,声音宛如琴声般空灵,似是满腹惆怅,轻轻道:“你的东西,我怎敢扔?”

    邓小楼好似很惊讶一般道:“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竟变得温柔如斯。”

    那女子闻言眉头一皱,语气转而变的冷冰冰道:“你找我有事没?”

    邓小楼听到她语气不对,笑道:“我只是……”

    “没事就走。”

    “有事……”

    “有事说事。”那女子琴声般的声音好似扯直了的弦,生硬硬。

    “我想查风来山庄还有什么人在岭南。”邓小楼无奈的说道,嘴里像塞了个大核桃。

    “一千两。”

    “什么?!”邓小楼简直要跳了起来,“这么贵?!”

    那女子冷冷道:“荧光令我都给你免了,你还嫌贵?你知不知道这一个荧光令外边炒到多少钱了?”

    邓小楼无奈道:“邓某好歹也为听雨楼的创建出过一份力,这不是应该……”

    那女子道:“若不是念这着这点情份儿,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听雨楼变宫阁的消息,是用钱买的吗?”

    邓小楼知她说的不错,脸上表情像吃了苦瓜似的,踌躇半晌道:“可是我没这么多钱……”

    “那你有多少钱?”

    “只有三十两。”

    那女子一拍桌子怒道:“没钱你来什么听雨楼?!”

    这些年她修身养性,少有事情能乱了她心境,听雨楼上的人已经很多年不见她发脾气。哪知一见到邓小楼,三言两语就上头了。她暗自叹了口气,连她都为自己反常的情绪感到不解,真是奇怪。

    邓小楼也在想这件事,他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惹到了她。

    邓小楼叹了口气道:“我来听雨楼,只是单纯想来见见你,所以并没有准备这么多钱……”

    那女子语气也松了下来,冷哼道:“这句话你拿去骗鬼吧!”

    邓小楼听她语气缓和,回想起二人从前也似这般斗嘴,一时心神激荡按捺不住道:“二十年不见了,我真的很想见见你。”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你只需记着二十年前的我便好,现在的我已经很老了。”

    邓小楼笑道:“美人如酒,往往岁月的流逝反而更添香醇,我实在……很想你。”说着就要绕过屏风。

    那女子忙拉住屏风道:“你别过来,我现在不想见你……”

    “为什么?”邓小楼问道。

    那女子叹道:“我一见你就火大,而且这不合烟雨十三楼的规矩。”

    邓小楼见她说的真切,只好止步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你为了我,真是辛苦了你……”

    那女子不悦道:“我从没有为了谁而做一些事,就算有,那也是我自愿的,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邓小楼觉得她这些年变化好大,连这看似平常的对话,他都不知如何作答了。只看着那屏风后的倩影,感觉恍如隔世。

    邓小楼不知这些年听雨楼的变化,她也从未向邓小楼说过这些事。

    烟雨十三楼内部勾心斗角,刀光剑影,这些年她作为听雨楼楼主实在是厌倦了争斗,性子也逐渐变的冷漠。现下一见到邓小楼,好似卸掉了伪装,有的没的全都爆发出来。

    那女子也察觉出气氛的异常,转移话题道:“小风和小雨这些年在山上怎么样?”

    邓小楼道:“这两个孩子乖巧的紧,现在每日在青云山闭关苦修,武道一途日进千里。”

    那女子闻言又是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是了……他们如今也长大了,不比从前那样调皮了。”

    邓小楼看着那熟悉的倩影,想起昔年活泼可爱的她如今再无朝气,这些年怕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挫折。回首二人往事,心中一股缱绻之情顿生,忍不住上前道:“段小桥你……”

    那女子听到这名字,身子一震,惊道:“邓楼主请你自重!”

    邓小楼猛然醒悟,他怎可在烟雨十三楼的地界把她真实姓名喊了出来,这不仅大大有违了烟雨十三楼的规矩,怕对她也是万般不利!

    邓小楼心中大悔,但方才段小桥那一声“邓楼主”喊的极重。此刻就算外边有些耳目,可能也会误以为这“邓楼主”才是听雨楼楼主,不然谁还能在听雨楼担得上“楼主”二字。

    就算真的去查,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事实上他的确曾是闻风听雨楼的楼主。

    但这种小伎俩或许可瞒得过外人,至于听雨楼内部的人,这下怕是很可能知道这级别最高的七层变宫阁主,听雨楼楼主的名字叫段小桥了。

    听名字怕是跟邓小楼少不了许多渊源。

    以听雨楼遍布天下的情报网,可能三天之内便能把段小桥的身世背景,一应亲戚朋友全都查的水落石出。

    只要价格够高,烟雨十三楼的情报任何人都可以买得到,哪怕事关楼主本人的情报。

    烟雨十三楼认钱不认人,听雨楼作为烟雨十三楼分舵自然也是如此。

    虽然隔着屏风,邓小楼也能感觉到段小桥此刻脸色难看之极。邓小楼虽然天资聪颖,但对人心一事却总是疏于防护。当下站立不安,粗着脖子道:“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

    段小桥叹了口气道:“你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得稳重……”

    邓小楼一时无语。

    段小桥安慰他道:“你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七弦雅阁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而且这里江风甚大,你我对话声音又小……”

    邓小楼还是不安道:“倘若……”

    段小桥道:“倘若真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打你的脸。”

    邓小楼见她语气又恢复几分当年的模样,笑道:“倘若打我脸能换得你平安无忧,邓小楼这脸不要也罢。”

    听邓小楼又抓到耍嘴皮子的机会逗她,段小桥又好气又好笑,嗔道:“这么些年,嘴皮子功夫倒没落下。”

    “那是自然,邓小楼走江湖能动嘴的,绝不动手。”

    段小桥“呸”了一声道:“真不要脸!”

    邓小楼叹道:“邓小楼的脸皮早就不值钱了。”旋即又正色道:“但倘若真因为刚才一句话惹的你身陷险境,邓小楼纵然挑了烟雨十三楼也要护你周全!”

    段小桥听得这番话,心底竟感到些许暖意,在寒冷的江风中不自禁的摩挲了下双臂。

    她知道邓小楼说的出,也做得到。俨然一笑,一种久违的依赖感又涌上心头。心道:他到底还是说了句人话。

    忽然眉头一皱感觉不对,这种依赖感实在大大的不好,宛如身上窜了条毒蛇般,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当下故意冷笑讥讽道:“可难得邓楼主有心了。”

    邓小楼哪知段小桥心里的一番纠结,还以为发自肺腑的一番话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她,好在他俩斗嘴已成习惯,邓小楼顺口接道:“自家人,客气什么?”

    段小桥听他讲自家人,哼道:“谁跟你自家人?找你的小情人去吧!”

    邓小楼见她说起秦冰,脸上一阵尴尬,花言巧语也不灵了。

    段小桥见他犯窘,知他心中当真还放着此事,愈发不悦,冷哼一声道:“这是你要的消息。”

    隔着屏风,一套信封打着旋儿飞了出来。

    “三十两拿过来!”

    邓小楼瞬间感觉要倾家荡产,为难道:“这……”

    段小桥冷笑道:“三十两还嫌贵?”

    邓小楼只能摇摇头,脸上苦笑,心里暗笑,其实他身上一共有五十两。

    段小桥见他老老实实把三十两交了上来,脸色也缓和了点,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好男人的标准是什么?”

    邓小楼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问道:“什么?”

    段小桥道:“一个好男人身上不该有很多钱,最好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邓小楼苦笑道:“我现在岂非是个好男人?”

    段小桥道:“好,但却好的不够彻底。”

    邓小楼还以为要东窗事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好男人也是要吃饭的,倘若身上连一个铜子儿都没,岂非要饿死街头?”

    段小桥道:“好男人自然有好老婆,好老婆岂能看着自己的男人饿死?”

    邓小楼道:“那没有老婆的好男人怎么办?”

    段小桥道:“没有老婆的好男人就是像你邓小楼这样的人,像邓小楼这样大的本事,又岂会饿死街头?”

    邓小楼苦笑道:“本事再大的人,不吃不喝也活不成。”

    “我不信。”段小桥拍了拍手,两个脸蒙白纱的少女,从屏风后转出来,走到邓小楼身前,摸摸索索一番,不一会儿二十两银子,连同十个铜板都搜了出来。

    邓小楼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算个好男人。”

    段小桥道:“已好的彻底。”

    邓小楼道:“好男人想再问一个问题,不知道好女人答应不答应。”

    段小楼幽幽叹道:“念你现在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好女人只好勉为其难了。”

    邓小楼两指轻捋了下头发,凝思了会儿道:“对那梦中人的探查,可有消息?”

    段小桥道:“那枯荣草、离殇剑和凤凰羽虽是天下至宝,倒也有迹可循,但这梦中人太过虚幻听雨楼也有心无力。”

    邓小楼一怔,天下间还有听雨楼探查不到的事?转念一想,听雨楼的人也并不都是神仙,或许这梦中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但就算是梦中的世界,梦中的人那么多,又是哪一个人呢?

    邓小楼一生最喜欢钻研稀奇古怪的事情,任何事他都能想出来个头绪,但这梦中人却让他第一次感到无力。

    邓小楼道:“长生殿的人既然要找梦中人,想必他们一定知道什么线索。”

    段小桥道:“未必,他们这几日已在第六层楼阁做了查寻梦中人的交易。”

    邓小楼奇道:“真的无迹可寻?”

    段小桥叹了口气,犹豫了好久才道:“本不该告诉你的……”。拿起笔来写下一行字,隔着屏风递给了邓小楼。

    邓小楼低头一看,只见一张红纸上,一排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

    邓小楼低头凝思不解其意,缓缓转过身子轻抚着白发踱了几步。突然心中一动,问道:“这首诗的背景是哪儿?”

    段小桥道:“蜀中。”

    邓小楼脸色一沉,这是青莲剑仙的诗。

    传闻两百多年前青莲剑仙在蜀中剑门关一夜入道,但却从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青莲剑仙又遇到了何种机缘。

    难道这首诗透露出了他入道的机缘?

    这又跟梦中人有何关联?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

    邓小楼心下反复思量,始终不解其意。

    单从这字面意思理解,是说人生如梦,大家都是梦中人,一朝悟道犹如醍醐灌顶,从此了悟人生。

    按这首诗的意思,倘若大家都是梦中人,那这梦中人又指的是谁?因为邓小楼始终觉得,这梦中人一定是指单个人,不应该是一个群体。

    邓小楼思索半晌摇头不解道:“只有这么多?”

    段小桥冷冷道:“已经很多了。”

    邓小楼手指一搓,那首簪花小诗便成了碎末散入风中。

    段小桥接着神秘的笑道:“这个没了,倒是还有其他消息。”

    邓小楼道:“哦?”

    段小桥又隔着屏风抛出一封信,邓小楼接到后一看,眉头皱成了一团疙瘩。

    段小桥笑道:“你倒是好本事,居然有人买通了残月楼玉字一阶的杀手来要你的命。”

    残月楼和破晓楼是烟雨十三楼“杀”字分舵。

    里边的杀手等级通常以银两价码划分为“银”字级,“金”字级和“玉”字级。每级又分为三阶,这玉字一阶已是残月楼最顶尖的杀手。

    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想请动玉字一阶的杀手,已不光是钱的问题。

    但现在却有人请了玉字一阶的杀手来要邓小楼的命。

    邓小楼沉着脸道:“买主是谁?”

    段小桥道:“无可奉告。”

    邓小楼道:“横竖你今天已说了这么多,又何必在乎多说一点儿。”

    段小桥道:“听雨楼内部的事务我可以为你冒风险,但残月楼的事务我若是告诉你,那等于背叛同盟。”

    邓小楼道:“可你不是已经告诉了我残月楼的事情?”

    段小桥摇摇头道:“这不一样,这是交易。”

    邓小楼纳闷道:“什么交易?”

    “残月楼要查你当前下落,自然来听雨楼最合适。”

    邓小楼闻言一怔,似乎不解其意。

    段小桥道:“只怕你一步入听雨楼,这一楼的宫字阁主已经通报给了残月楼。”

    邓小楼这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听雨楼的人怎么现在比我还不要脸?”

    段小桥笑道:“我不是也告诉了你很多他们的事?”

    邓小楼道:“这倒真是一场交易。”

    段小桥叹道:“烟雨十三楼向来交情是交情,交易是交易。倘若交情变成了交易,或者交易变成了交情,那烟雨十三楼就大大不妙了,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邓小楼苦笑道:“这倒很有道理,那我要怎样交易才能知道买主是谁?”

    段小桥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是交易的问题。”

    邓小楼道:“烟雨十三楼不是拿钱做买卖吗?”

    段小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规矩。在烟雨十三楼唯一大于钱的所在,便是规矩。规矩便是什么能交易,什么不能交易。倘若你出了天价要烟雨十三楼自相残杀,那烟雨十三楼还真能把自个灭了不成?”

    邓小楼无奈的叹了口气,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也很有道理。

    段小桥也叹了口气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玉字一阶的是哪一位。”

    邓小楼道:“哪一位?”

    段小桥道:“生一剑,死一剑,生死一剑一念间。”

    邓小楼一听只感觉头大,“这生死一剑到现在还没死?”

    段小桥道:“不仅没死,而且已渐入道境了。”

    这生死一剑与邓小楼是南武林同时代的顶尖高手。传闻生死一剑,对敌从来便是一剑定生死,其出剑速度之快,已无法用语言形容。他这出手一剑,要么是对方死,要么是自己死,坚决没有转圜余地。

    但这么多年过去,好像死的全是对方。

    邓小楼无语。

    虽然邓小楼知道这句话问出来有点可笑,但还是试着问了下:“残月楼有没有失过手?”

    段小桥笑道:“残月楼从不失手。”

    “那生死一剑呢?”

    “也从未失手。”

    “听说这十年之内他杀了五名剑王以上的高手?”

    “不对。”

    “不对?”

    “是六名,有一名已到了剑帝境界。”

    邓小楼面色这才凝重了起来,又问道:“都是一剑?”

    “一剑。”

    邓小楼轻抚着白发,淡淡道:“他未必杀得了我。”

    段小桥道:“他肯定杀不了你。”

    邓小楼道:“你什么时候对我这般自信了?”

    段小桥道:“你误会了,他杀不了你不代表你不会被残月楼杀死。”

    邓小楼道:“哦?”

    “根据听雨楼情报分析,当今南武林除了沈辞那老怪物,天下间怕无人能杀得了你,但是沈辞并不是残月楼的人。”

    邓小楼笑道:“既然如此那残月楼这次岂不是要砸招牌了。”

    段小桥道:“虽然你武功举世无双,可是你总有老的一天。”

    邓小楼眉头一扬,似是听到了个稀奇事道:“不错,人都有老的一天。”

    段小桥道:“而且总有老的不能动的那天。”

    邓小楼心中一沉,他已明白段小桥的意思。

    怪不得残月楼杀人从不失手。

    原来残月楼的暗杀令,是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段小桥见他表情如生吞了一个又咸又臭的鸭蛋般,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你若有什么心愿还未完成的,看在往日情分,我可以帮你。”

    邓小楼道:“有!”

    “什么?”

    “我想骂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