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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电光火石

    近日里,雅颂手头上又接触到了一宗优质的城市旧改项目,地理位置、周边配套和占地面积等都非常客观。可惜,对方的主要负责人一直没有露面,仅是下面的业务人员保持与雅颂的来往。谈到关键时候,总决定不了,她便一直想当面见一见这个掌事人,但每每约对方,便要提直接见费扬,事情还八字没有一撇,雅颂自然要在业务上先把关好了,再有进一步的约见,便没有爽快答应。如此两三番后,对方便好似有意晾着了,雅颂也不着急,按照杨鸿以前教的套路,静观其变。

    没成想,后来他竟主动约饭局,但前提依然是要见费扬。费扬后来也答应,非正式场合先接触一番。

    这一天,他们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对方指定的地点,一进门没见着对方在,还没问起,便被现场的人告知,他们的负责人李大山来不了了。

    话音刚落,雅颂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李大山声音洪亮,连忙道歉,全场安静听着雅颂的免提音,对方称,为着雅颂提到的项目问题,下午特地去了规划设计院跑了一趟,正巧又碰上了项目挂点的国土领导,硬是被对方拉着吃饭,让现场的同事好好招待着,他应付完那边便赶场过来。

    雅颂一听完,和费扬对了下眼神,心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李大山,钱没多少,尽爱搞派头,要面子。这临开场了才给电话,早一些不说?分明就是故意的。

    但人也都进来了,酒菜也陆续上了,酒什都亮好了,现在根本没办法说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二人被4人分开坐着,间中穿插着对方的人,趁着对方倒酒添菜之际,费扬悄悄给雅颂发了个微信:“一会你装醉,中间遛?”

    雅颂感到手机震了一下,见费扬示意她看手机,她便趁着旁人不注意,凑前人脸扫开了屏幕快速瞧了一眼,也不敢回。只回了费扬一个轻轻的点头示意。

    一开始,他们还客气地喝小口杯,后来不知道是谁带起了头,要用分酒器干,这便正中雅颂下怀,带起了节奏,除了一个负责看场子的不喝,她对着另外三个人便连干了三壶白酒,那仗势,吓得对方不敢吱声。

    一开始,费扬还很害怕她这个仗势分分钟要喝吐,想着制止。没成想,雅颂压过他伸出来阻挡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退了回去。三壶下肚,雅颂开始胡言乱语,继而倒头便趴在了桌子上装醉,任谁来喊来叫都不应,只摆手说胡话。费扬见状,马上起身说,女孩子喝醉了,要赶紧让自己给送回家,不容分说地,扶起雅颂便走。

    雅颂便由着他搀扶着上了车。

    一上副驾驶,等远离了那几个喽啰后,雅颂便一下坐直了,费扬见状,关切问道:“你没事吧?喝那么多?”

    “傻子才跟他们喝呢!就开始喝的那几个小杯子我舔了几口,后面我给服务员塞了张人民币,让她全给我换了白开水了。”

    “哈哈哈哈你在别人的地盘指使别人的人?”

    “怎么,就只准他耍我们?他都不怕得罪我们,我还怕让他知道我喝水了?”

    “哈哈哈哈哈你这机灵鬼,吓死我了。我说呢,让你装醉你还真喝!”

    “嘻嘻嘻,以前跟着杨鸿,这些耍滑头的功夫,他可真是没少教我。”

    两个人笑作一团,费扬说道:“这没一个小时便出来了,东西也没吃几口,你饿不?”

    “我也饿,我吃得比你还少呢。”

    “那咱们去吃个夜宵好了,就去你家附近那家大排档,你总说好吃,也没机会去,这下刚好有机会了。”

    两个人和司机一同坐着,他们俩又点了些冰啤酒,慢条斯理地尝着美食,司机见状,快速吃完,便到路边的车子里候着。

    “费大总裁现在真的霸总了不少,一去到没见着人,马上就计划着遛了。以前,你可没这么果断过。”

    “以前不是杨鸿,就是我爸做主,还不得听他们发号施令。就算有些场合我也想撂挑子,也得看他们脸色再说。”

    “哦?所以以前你也只是一直忍着?我还以为你一直都那么乖呢。”她笑道。这些年,他们俩在杨鸿的教导下,确实都成长了不少,而今也都独当一面,可以做主很多事情了。

    费扬忽然想到从前的日子,说道:“原本是挺听话的,但是后来我妈教会了我一个事情,有时候,尊重这回事,需要靠反击来赢得。”

    雅颂“哦?”了一声。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的那段日子,虽然很短,但也已经记事了,好多东西都记着。

    那时候,跟大伯、姑妈家的孩子成天待着,爷爷奶奶根本没空细心照顾我们,向来他们更疼大伯,于是也更偏向于大伯家的孩子。从小对我爱理不理,只管带着吃,饿不死,衣服也常常挑着哥哥们穿不下的穿。大伯母又在家,哥哥姐姐们有母亲撑腰,更加的趾高气扬,总也欺负我。

    小的时候,被欺负得多,没有父母在身边,也没有人帮我说一句话,只能自己躲起来哭。到后来,母亲回来,看着我的样子,很是生气,逼着我起来反抗,一开始,我不敢。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又打又骂的,硬是逼着我去争去抢,打到头破血流回来,她二话不说,帮我整理,最后才夸我,做得好。自那以后,我便学会了一个事情,尊严是要靠自己主动争取来的。”

    她不料他提起童年往事,虽然以前听明慧提起过,初认识的时候他也讲过一些。但他自己没有细细描述,明慧也不过是听妈妈辈的们议论过,知道个大概,自是没有特别具象的。这会听他说起,好似已云淡风轻了,但这段记忆,想必很难忘记吧?那么小的孩子,做留守儿童,还要在一群得宠有靠山的大孩子手下讨生活,吃别人的剩下的,穿别人不要的,想起来,也很心酸。

    后来就算回到了父母身边,但相比从小就在父母身边养大的二弟、三弟,跟父母感情亲厚不同,他一开始便少话、怕生。只是他的母亲,向来没有厚此薄彼,把他带回身边以后,愣是用了很多心思,才帮助他打开了心扉。但这些经历,终究是会让他,与两个弟弟的性格想法有所不同的。

    雅颂见他说完后,并不打算继续细说往事,便就着他的话题往下说:“这倒是也让我想起来,我母亲曾经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叫‘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意思是,穿着破布棉衣,依然站在一群穿狐裘貂皮的显贵中间,而不会感到羞耻自卑。这里面的意思,大概也是你母亲想教给你的吧?人任何时候,都不需要自卑,无论父母在不在,无论自己有什么硬性条件不如人的,但人的面子和自信,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别人给的。”

    他听完,不无感慨地笑道:“在这一点上,咱们妈倒是见识很一致!”

    雅颂跟着他笑,费扬继续:“有时候,我挺好奇,你的成长环境的,大概很多人也不明白你的选择吧,其实,你回到父母身边去发展,肯定要比在这里过得容易些。你看,你在这里,免不了和这些三教九流打交道,在公司里也是各种勾心斗角,工作也经常加班、出差。像你这样的条件,长得好看,家里又有体制内的父母,回去,要比在这里顺利得多。”

    “表面上看,是这样没错。”

    “实际呢?”

    “你说的没有错,但你说的只是表面上的,浅层上的东西。而我,说真的,自从大学开始,便从来没有想过回去。”

    “哦?为什么?”

    雅颂陷入了沉思,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其中,最后从故事的源头开始说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见他点了点头,她饶自开始回忆:

    “八年抗战刚打响没两年的时候,在一座并不发达的小县城里,有一位名医。他家中儿女众多,其中有一个三女儿生在这个时候。但因为之前已有哥哥姐姐,后又继续有了弟弟妹妹,导致她一个夹在中间的女孩子不受重视。她从小就羡慕哥哥妹妹们,总能得到父母亲的关注,于是她总是做什么事都特别努力,希望能获得一些双亲的侧目,邻里也都夸她聪慧无双。待到要进一步求学的时候,她想要上女子学校,但那时候条件极苦极差,父母亲养育五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对她一个夹在中间的女孩子的教育,根本也不重视,只是希望她早早嫁人,好减轻家里的负担。

    于是她被迫无奈,只好嫁作人妇,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但是生活依旧艰苦,她还要养育好几个孩子。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放弃自我成长,坚持学习,沿袭了父亲的职业,自学成了一名女医生,专看妇女儿童疾病。因着自己的遭遇,她平等地对待自己的两对儿女,全力支持他们求学,她的每一个孩子们都很争气,个个自食其力,成为了社会上有用之才。”

    “这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性,在那种艰苦的岁月里没有被压倒,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给到儿女们教育的支持,那需要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活下来。”费扬感叹到。

    “是啊……非常非常的不容易,更何况,她的丈夫早夭,父母和公婆都对她不闻不问,几乎是靠着看诊时积累下来的好邻里,帮忙照看孩子,才能过活。这其中的艰辛,以现在的条件回看,真的是想都不敢想。”雅颂回忆着,情绪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好一会又说到:“我母亲,就是在这种,今天在陈家,明天在李家的环境中,跟着哥哥们和妹妹到处流连度过了童年。”

    “这是……你外婆的故事?”

    “是的。我母亲也是第三个孩子,她读书一路成绩优异,在他们那个年代里,读了中专便是了不起的学历了,可以去到很好的单位。但是我母亲觉得这不是她的目标,在旁人的质疑中,她选择了读高中,考大学。那时候高考刚恢复没几年,外婆也非常支持她。可惜,她在那一年发高烧,考得并不好,只够上一个大专院校。她非常伤心,想要来年重考,外婆没说支持或反对,只是告诉她,她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供养她了,如果她要继续升学,需要自己负担起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母亲当时看着年岁渐大的外婆,想着她一生的不易,最后妥协了,先进入了单位里工作,然后继续升学考试。最后,她还是考上了一个本科院校,即使很普通,但对她来说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气才够得着的。后来,她便遇上了我父亲,因着自由恋爱的关系,走进了婚姻,也摊上了我父亲庞大的本土家族。

    作为一生努力,追求进步的人,即使婚后,她也没有停止过学习。像我外婆一样,即使大着肚子,生下孩子,她依然在学习。但我父亲停止了,而我父亲的家人更害怕我母亲的不断进步,各种打压她,又因着那时候的独生子女政策,她只生下了我一个女孩,对她各种冷眼嘲讽和嫌弃、打压的语言,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使她最后在官场里,比我父亲忙碌,比他努力,最后也确实比他走得更高。但现实对她的牵制太多太大了,我父亲虽然敬重爱护她,但抵不过传统观念和庞大的家族需要维系,还有他的愚孝。即使,我母亲从来不说,我从小听着长大,是有感觉的。”

    “这就是,你从来不愿意回去家乡发展的原因?”费扬问道。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感慨:“这些年和你们一起东奔西走,去的都是发达的城市,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忘了我家乡的这种环境,以为大城市里的现象才是大多数、最普遍的情况。事实上,并不是。

    只要我回去探望父母,走亲戚的时候,仍然会提醒我,这里的环境从来就这样,没有变过。还有公司陆续进来的一些小妹妹们,大多数其实都是从小城市、小县城甚至是小村庄里走出来的,我会发现她们的言语里透出来她们承载的,那个地方的教育、思维,有时候跟她们攀谈,她们也会抱怨家乡的不公对待。

    我才发现,这种环境不仅仅是我的家庭所要面对的,这个环境才是绝大多数,最普遍的情况。在所有的欠发达地区里,所有女性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这个看不见又随时随地压下来的网,真的太大太重了,单靠孤身作战根本不可能,要么你加入它,要么你被完全吞噬。而我母亲和外婆,已经尽力做到最好,才折中选择了与它和平相处的办法。但她仍旧很难真的舒展和快乐,小的时候,她跟我说很多道理,比如,你不要着急结婚,你可以多接触社会,多学习进步,多看看世界多与人接触,再决定跟谁共度一生;比如说,人的一生,时间精力非常有限,一定要学会成全自己……等等这些,即使我懵懂不解,但已经刻在我的骨子里了。”雅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她和你的外婆都是很了不起的女性,很伟大。”

    她答道:“是的,我也深深地敬佩、欣赏她们,有时候觉得她可惜了,但她在那个时代里,已经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过的最好了。只是,假如她有我们现在这样的条件和选择,或者说,遇到一个更能带领她的人,以她的聪明、认知和好强心,应该还不止于此吧……

    “我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愿意帮公司里那些女孩子,你的妈妈给你的教育,很是不一般,她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爱你的……”

    “不止她,我之所以从外婆说起,是因为我意识到,改变,其实是从那一代开始的。普通人都会继承父母一辈的性格习性和观念,但唯独我外婆没有,没有重男轻女,没有偏心任何一个人,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而你家也是从你父母一辈开始觉醒的吧?你刚才说你小时候的事情,让我觉得,你的母亲同样也很了不起,她对你的教育,平等的爱。还有你的父亲,虽然他还是继承了父母辈的偏心,但你父亲给到你的,是我父亲所不能给予我的。也许……上天确实是公平的,又或者,这样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面对的课题,每个人都要每个人要修的功课。”

    见他在认真聆听,沉默不语,她又继续道:“所以,费扬……作为朋友,我很希望你能够开心快乐,寻找到自己的幸福,改变父母辈们的相处模式,过好自己的日子。”

    他不曾想到,她忽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来,虽然很隐晦,但是因着最近的状态,他已经听出来了。听完,他只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打算深究这个话题,只是想着自己的事:“你母亲职级权位都要比你爸高,而她又这么好强,对你父亲应该也有很多要求和不满吧?”费扬忽然说道。

    他竟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她不懂他说这话的用意。她不想透露许多,这更深更隐秘的角落,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便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即使你父亲对你依然没有偏见,但你从小看着,觉得你母亲在婚姻里并不幸福快乐,便是你一直不愿意结婚的原因?”

    这个忽如其来的一问,使她头脑茫然,她一脸疑惑看着他,祈求一个答案。

    他便道:“从前,你说过,你的男友,跟你父亲很像。”

    哦,是这样吗?她不记得她说过了,但她骨子里确实越来越觉得周兆宇在往那个方向一路奔去。也许是他们本质上就是一类人,也许是体制会无差别的塑造每一个人吧。

    但见她不说话,他犹自继续道:“你是不想要重复你妈妈那样的生活,或者命运,所以,你不愿意和你父亲一样的人结婚,这就是你一直不婚的原因?”虽说,年初她也曾提到过,想要减少一下工作量,考虑结婚一事,但事实上这么些年,她根本就没有提到过结婚一事。即使是那次提出,说的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双方父母催得紧”,以他们两人的关系,私下里,她这么说,便定然是真话了。

    “你说你这个人,明明就是你拖着不让我结婚,还说得,跟我自己不愿意似的。”说完,她立马觉得这话头不太对劲,转而又说道:“反正,现在咱们也没想这个事,忙完了再说吧。”

    “早些年,你明明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这个事情的,也不见你有所行动,你分明就是想拿工作为借口,来逃避结婚这个事。”

    !!!她有点震惊地与他对视着,碰上的却是他灼热的眼光,那双眼里好像有什么力量,幽深而静谧,像宇宙黑洞一般,稍微靠近,就要被整个吸进去吞噬掉一般。这四目交接间,好像什么东西被打通、联结上了一般,忽然她明白了什么,他也确认了什么。雅颂忽然后悔自己睇上去的双眼……

    短短几秒,她便闪躲着收回自己的眼睛。

    费扬见她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才醒觉自己早已按捺不住的唐突,最后还是决定放过她,也不直愣愣地看着她了,只轻飘飘地说了句:“张雅颂,我真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进入婚姻。”

    这回,雅颂又回到了她的技巧性社交状态去,打哈哈道:“说不定呢,反正没我优秀的,肯定不会考虑的。但是有我优秀的嘛,不一定就喜欢,说不定我根本就是不想嫁人,只想谈恋爱。毕竟,我看到的,都是爱情的坟墓多。”她这一句,顺带也调侃了他。

    一通惯常的玩笑话带过,他也笑了。罢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