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华笔记：巴托里威治事件（二）

    整个事件起源于威尔伯·史沫特莱的出生和成长。

    二零零三年二月二日的凌晨五点，在一阵听着就让人胆寒的尖细的哭叫声中，威尔伯·史沫特莱出生在巴托里威治村的一处大农庄的牛棚里。那座没有住满，也没办法住满的老农庄坐落在当地的一片山坡上，距离村庄的中心有整整四里远，距离最近的另一座住宅也有一里半远，因此小威尔伯的出生并没有招来任何人的关心。村子里的其他人之所以还能回忆起这一天，是因为那天恰巧是圣光节（住在巴托里威治的居民经常以另一个名字庆祝这个具有宗教意义的大日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让巴托里威治的居民记住了这个日子：那天晚上，在那传说中有恶魔出没的群山里传出了某些声音，并且在前一天晚上，村庄里的看家狗们执着地咆哮了整整一夜。

    在这整件事情里，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反而是生下那孩子的母亲——宝菈·史沫特莱。她虽然贫穷，但在血统上属于已经没落了的史沫特莱家族，是一个略有点儿畸形、罹患白化病、毫无吸引力可言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她与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巴托里威治那些最为恐怖的民间巫术传说经常提到她父亲年轻时所施展的一些所谓“巫术”和“幻术”，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只不过是个有点儿疯疯癫癫的老头而已。

    没人知道宝菈·史沫特莱的丈夫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的婚。由于巴托里威治当地长久存在的各种在生育和养育孩子方面的陋习，没有人拒绝接纳这个孩子，但这不并妨碍村民们私底下找时间聚在一起，猜测孩子父亲的身份（事实上，他们把能够想到人都猜了一遍，包括村子东边斯诺家的那个疯儿子拉斯蒂涅）。然而奇怪的是，宝菈似乎为这个肤色黝黑、长得跟个山羊似的婴儿感到非常地自豪，即便婴儿的黝黑的模样与她白化病的外貌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孩子出生后，村子里的人们便常常会听到宝菈的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哝着许多奇怪的预言，这些预言宣称，这个孩子有着与众不同的力量，并且还注定会有不可限量的前程。

    就宝菈的个人习性来看，她的确像是一个喜欢念叨这种事情的人。她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并且有一个极其古怪的爱好，喜欢在雷暴天气里跑到群山中间去闲逛，同时总是试图研读她父亲从史沫特莱家族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几本古书——那些散发着霉烂臭味的古书已经在史沫特莱家族里流传了近两个世纪，由于年代太过久远，而且没有做好保护措施，因此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些书本大多都被虫蛀、剥落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纸。她从未上过哪怕一天学，但老史沫特莱支离破碎地教会了她许多古老学识。

    当地人一直都很害怕史沫特莱家族那座偏僻的农宅，因为老史沫特莱因为一直被人认为是“使用黑魔法的人”而恶名昭彰。除此之外，在宝菈十二岁那年，老史沫特莱的老伴史沫特莱夫人无故死于暴力的案件也让当地人对他们一家有所顾忌。

    由于长期被村里的人孤立，并且受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影响，人们经常能看到宝菈在大街上做一些狂野而夸张的白日梦，或者从事一些古怪的、不明所以的消遣。宝菈几乎从来没有把时间花在家务上过，因此他们一家的农庄十分肮脏混乱。事实上，史沫特莱一家在很早以前就不再注重整洁与干净了。

    威尔伯出生的那个晚上，村子里的人们曾听见史沫特莱家的那个农庄传出过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群山里传来的诡异噪音与夜晚狗群的疯狂咆哮）。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哪个医生或助产士参与威尔伯的接生过程。事实上，直到一个星期后，当老史沫特莱驾驶雪橇从他的农庄穿过雪地来到村子里，近乎语无伦次地向一群待在奥斯托杂货店里的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才知道他多了个宝贝孙子。

    在威尔伯出生之后，史沫特莱那个老头子似乎有了些诡异的变化——他那混乱不清、神经错乱的脑子里多了几分鬼祟和谨慎，这让他从一个令人害怕的老“黑魔法术士”悄悄地变成了一个像是在害怕某些东西的存在的人——不过对于巴托里威治的大家而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被家庭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细琐事物搅得心绪不宁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

    在与村民们的交谈之中，他始终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得意的神情。在那次谈话之后，村民们也在他的女儿宝菈的脸上看到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神情。即使是在许多年之后，当时在场的许多听众也都还记得史沫特莱老头儿关于威尔比的父亲的言论。他说：

    “我从来就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果宝菈的儿子长得像他的老爹，那么他肯定会出乎你们所有人的预料。你们可别以为他那高尚高贵的爹是这附近的随便什么破人。你们要知道，我的小宝菈曾经读过，也看过一些你们大多数庸庸碌碌的人只在神话传说里听过的东西。我敢发誓，她的男人是你们能在加斯珀山地这边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最万里挑一的丈夫。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了解这些可爱的山丘，那么你们就知道，没有比那场婚礼更好的教堂婚礼了。我告诉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家伙会听到宝菈的一个孩子站在那些山峰中最高的那座枪兵岭的山顶上高喊他爸爸的名字。”

    在威尔伯出生的头一个月里，村子里边儿只有两个人见过那个孩子。其中一个是老撒迦利亚·史沫特莱，他属于史沫特莱家族里尚未没落的那一脉；另一个是厄瓜多尔·索伦蒂诺的同居女友金蜜儿·哈比夏。金蜜儿之所以去见威尔伯纯粹是出于她的好奇天性，在她回到村子里之后，她如实地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全都像村民们说了出来；但撒迦利亚去见老史沫特莱则纯粹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那个时候，老史沫特莱从撒迦利亚的儿子克利尼那里买了一头纯种的莱塔尼亚奶牛，所以他把那头奶牛从他的农庄里面送了过去。从那天晚上开始，一直到巴托里威治事件发生的时候，威尔伯和他的家人一直在连续不停地购买家畜；奇怪的是，史沫特莱家那间破破烂烂的牛棚里似乎从来没有被任何牲畜填满过。有一阵子，村子里的人们耐不住好奇，纷纷爬上老农庄后面的那座陡峭山坡，用手指一个一个数着，仔细清点那些吃草的家畜。他们发现，史沫特莱家所畜养的牲畜的数目从来没有超过十或者十二头，而且那些牲畜看上去大多都是一副毫无血色的贫血模样。在他们看来，史沫特莱家的牲畜显然患上了某种未知的疾病或瘟疫（他们认为这些疾病和瘟疫可能是由不干净的牧草或者肮脏牛棚里的某种尚未被发现的致病真菌或腐烂木料引起的），因此他们家的牲畜经常不明不白地死亡。除此之外，村里的人们还经常在那些家畜身上看到奇怪的十分规则的圆形的伤口与疮口。那些伤口看起来像是某些人用刀子一类的利器割出来的。在威尔伯刚出生的头几个月里，去农舍里探望威尔伯和史沫特莱一家人的村民们曾有一两次看到那个头发灰白、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和他那又邋遢又衣衫褴褛的卷头发的白化病女儿的喉咙上也有类似的伤痕存在。

    威尔伯出生后的第一个春天里，宝菈又像过去一样，开始在群山里漫步了。不过，人们注意到，这时候她那比例奇怪的胳膊里还温柔地紧抱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孩子。等到绝大多数村里人都见过那个孩子之后，人们渐渐对史沫特莱一家子失去了兴趣。令人吃惊地，这个新生儿发育得相当快，这个新生儿的身体似乎每天都会发生新的变化，但村里人都懒得多加关注。

    威尔伯的生长和发育的确快得有些异常。在出生三个月之后，他的个头和力气已经胜过了许多满一岁的婴儿了。不仅如此，他的举止，甚至包括他的声音都表现得非常克制和谨慎，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样——对于一个婴儿来说，这显然非常古怪，因为克制和谨慎乃是成年人的特征。在他七个月大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能够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的情况下稳稳地走一段路了（当然，对于这一点，村里人已经多少都有心理准备了）。刚开始的时候，威尔伯的步子还有些蹒跚和跌跌撞撞，但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对他的两条腿应付自如了。

    又过了些时候，在威尔伯能顺利走路的那一年的驱鬼节的午夜，人们看到枪兵岭的山顶（那个摆放着巨型的桌形石块与大堆远古类人遗骸的地方）燃起起了一堆巨大的、雄壮的篝火。莫拉斯·哈比夏（他是尚未没落的哈比夏家族里的一员）说，在那堆篝火烧起来的一个小时之前，他曾亲眼看见那个男孩走在他母亲的前面，稳稳当当地跑上了枪兵岭的山顶。毫不奇怪地，他的话在村民们中间引起了不少的流言蜚语。那天，莫拉斯本来只是在寻找他的一头走失了的小母牛，但当他无意间借着提灯的昏暗光线瞥见史沫特莱家那对母子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手头在做的任务。他看见那对母子几乎悄无声地跑过了山上的矮树丛，而更让赛拉斯感到震惊和害臊的是，他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两个人似乎都光着身子，一丝不挂。但后来他有点儿不太确定那个男孩到底有没有穿衣服，因为他没有完全看清楚他们的身体轮廓。他可能扎着一条带边饰的腰带，可能还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或者长裤。总而言之，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威尔伯衣冠不整的模样了。自那晚以后，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他总会穿戴整齐，并且紧紧地扣好衣服上的钮扣。任何会导致他衣冠不整（或者有可能导致他衣冠不整）的事情都会令他充满愤怒与警惕。在穿衣打扮这一方面，他一点儿也不像自己邋遢的母亲与不修边幅的外祖父。这件事一直让村里人非常好奇，但直到巴托里威治事件发生之前，对于威尔伯的这一行为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

    威尔伯出生第二年的一月，关于他的另一件事情引起了一些闲言碎语，因为那个“宝菈的黑小鬼”开始说话了，尽管

    那个时候他才刚满十一个月，而村子里的小孩儿几乎没有一个不在两岁后才开始学会说话的。当他们去看威尔伯说话的时候，村里的人们注意到了两个比较明显的语言特点：第一，那个小孩的口音完全不像是当地的口音，威尔伯说话时的声调比当地人的更加平稳；第二，他说话的时候并不像一般小孩那样口齿不清、发音不准（就算是三四岁的孩子，想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虽然如此，但那个孩子并不健谈，而当他说话时，言语间似乎总会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琢磨的东西，某种巴托里威治与它的居民完全不具备的东西。这种让人觉得古怪的感觉并非源自他说话的内容，也不是来源于他所使用的那些简单词句；这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与他的语调，或者说他体内的那个用于发声的器官有关。此外，他脸上流露出的成熟和老练也格外引人注意：威尔伯虽然遗传了母亲与祖父的那种近亲交配导致的尖下巴，但是坚挺、早熟的鼻梁加上那双深黑色、有着古怪的宝石般光泽的大眼睛给了他一副接近成年人的神态，甚至还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深奥智慧。

    可是，尽管威尔伯容光焕发，但他却生得格外的丑陋：他的嘴唇又厚又粗糙；他的皮肤是淡黄色的，并且有着出奇地大的毛孔；他的头发又长又粗，看上去像是某种黑山羊的毛；他的尖耳朵则加深了这种类似山羊的气质。或许正因如此，没过多久，村子里那些把山羊看作是不祥之兆的人们就开始讨厌他，而且比讨厌他母亲与外祖父更甚。

    村民们的所有与这个孩子有关的猜测都掺进了许多与老史沫特莱有关的传说，像是他过去施展的各种各样的“黑魔法”，以及他双手捧着一本打开的厚重的大书，置身一个石圈中央，大声向天空中呐喊“阿蒂-亚德斯”这个令人胆寒的名讳时，即使是群山也跟着他的呐喊而振动起来的故事。村子里的狗特别讨厌这个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威尔伯常常被迫采取各式各样的防卫手段来对付村庄里的狗群的各种极具威胁性的行为。在人们的厌恶和村里的狗们的攻击下，威尔伯慢慢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