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天行无常 » 第六章 夕死可

第六章 夕死可

    王执细细的看了这个巡警一眼,与平日那些脑满肠肥的灰皮不一样,这位小哥长得倒是秀秀气气,语气也很和蔼。

    但那不是一个看到命案的巡警应该有的语气,普通的巡警,要么外表假装激动,实则内心盘算如何敲诈事主,要么一脸不耐感到晦气,可这位小哥都没有。

    像是询问一个街访午饭吃什么一样自由随意。

    于是,王执也没了再演戏的兴致,淡淡的说了句:“好像是的。”

    那小哥低下头去半趴在地上,把头伸进板车下,围着那伙计仔细的看了看不由得赞叹道:“好俊的功夫,要是我,我做不来。”

    王执撇了撇嘴,指着那一滩还未彻底蒸发的毒血道:“如果躺下的是我,你是不是要说他用毒的本事天下无双?”

    那巡警小哥笑了笑:“是的……孩子,樵夫,白手套,瞎子、伙计、熊姥姥,老板、灰衣、二仙姑,乞丐、屠夫、翻天鹞,还有一件大红袍,咱们下江市十三太保里,伙计用毒的功夫确实厉害,而且很有想象力,把毒涂在手上的点子,我就想不出来。认识一下,杀手榜第五位,十三太保里的灰衣——玉面督查时春,我在巡警处公干,他们都叫我时警官,您叫我小时就行。”

    那巡警小哥冲着王执伸出手来,笑容如他的名字一般让人如沐春风,王执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半晌将手递了过去:“一个旧书贩王执。”

    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掌心处似有清风浮动,此时午后的大街上,像是冬天的清晨一般,空无一人。

    “我跟您掏心窝子,您不跟我说实话。”小巡警时春笑着说道:“您是杀手榜的探花郎,排名第三的翻天鹞。”

    王执面无表情的说:“如果真的掏心窝子,不妨说说,孩子、樵夫、伙计,还有你,为什么这么多好手突然都来跟我为难?你说了有限的实话,我也说了有限的实话,你不算亏。”

    时春瞪大了眼睛,无辜的说:“作为一个杀手,我都把我的身份告诉您了,还不算掏心窝子?而且您所谓的,有限的实话是什么?”

    王执面不改色:“我真的是一个卖旧书的,无论是种类还是品相,在下江市的旧书市场都很难找到比我这里还全的,说起来可能卖旧书这行的成就,比我杀人的成就还要高一点。”

    时春哈哈笑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抽出了手:“也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您倒是干一行爱一行。”

    王执也轻轻将手拢进袖子里,淡淡的说:“分胜负怕是要百招以外,分生死你没有胜算。”

    话音刚落,时春巡警官服的袖口已然崩开,厚实的帆布料如同灰败的枯叶,随着清风一吹,片片散落,时春低头沉默了半晌:“鹰爪翻子拳,我还是小看你了。”

    这样润物无声的手法,刚柔并济的劲力,让本来还信心满满的时春,如坠冰窖。

    王执说道:“你铁砂掌的功夫也算登堂入室了,比前面那些好太多,我若不是有防备,刚才那一握骨头都给你捏碎了。你就算是现在离开,也算对得起你背后的雇主了。”

    时春叹了口气:“还不够,我接的是‘死当’。”

    “死当”是杀手行里的术语,杀手们把接活称作把命当了,一般的任务即是“活当”出手杀人,成功了拿赏钱,不成功退定金。而“死当”的意思就是杀手和被杀者必须死一位,只不过,无论谁死定金都不必退。

    能上杀手榜的人,很少会接“死当”,或者这个层次的杀手也很难遇上需要他们“死当”的任务了。

    王执摇了摇头:“你不是我的对手,铁砂掌练成这样不容易,死了可惜。”

    时春苦笑着说:“总要试一试,况且还有些压箱底的手艺……谁让咱欠人一条命呢,该是还的时候了。”

    王执点了点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个守规矩的人,让你先吧。”

    时春笑道:“平生杀人从未报过师门,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了……”时春将巡警的帽子端端正正的摆在路边,双手抱拳:“铁掌门时春。”

    王执也肃然起立双手抱拳:“长风武馆八卦掌王执。”

    一听到长风武馆,时春立时惊呼:“病虎王元亮,王老爷子是您……”

    “是我爷爷。”

    时春长叹一声:“人生无常,竟然有朝一日和王老爷子的孙子打生打死。”

    “箭在弦上,多说无益。”王执挺不喜欢死斗前感慨的,遗书是该在出发前就留好了的,分一分财物,料理料理家人后事,到了出手的那一刻,就应该心无旁骛,这是对自己生命的负责,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时春一咬牙,一双铁掌如撞钟的大杵,万钧之力势如奔雷,当胸推来,他学的这套掌法本是少林秘术,不仅要夜以继日的在大锅里不断用铁砂磨砺,还要以独门药酒反复浸泡,三年才算入门,五年才算小成,习练者往往指节粗大,手掌厚实如砧板一般。

    而像时春这样手掌滑嫩,显然已经功力大成,没有天赋和十几年的苦练,不会有这样的成果,刚才握手时,两人已经开始了相互试探。

    时春虽然被王执以指间的巧力弄得颇为狼狈,但时春不知道的是,在以力相较的对握中,王执还是吃了不大不小的亏,手掌现在还隐隐作痛,但杀人不是在码头上比赛扛包,谁有力气谁能赢。

    就像此刻,面对拔山倒树一般的掌力,王执并没有选择硬抗,一个闪身错步,使出八卦游身掌的趟泥步,沉肩躲过双掌,而后出拳如钻,一招形意钻拳,直绞时春心腹。

    时春心里一惊,虽说三大内家拳渊源深厚同气连枝,但形意拳与八卦掌无论是行拳路数,还是内功心法都截然不同,能毫无滞涩的将两家功夫融会贯通,这已非苦练能达到的境界。

    但惊诧归惊诧,毕竟十几年的功力犹在,杀手榜第五名玉面督查的名头犹在,时春后退一步,双掌交叠,一掌下沉,劈歪钻拳拳势,一掌迎着王执面门抓去。

    王执钻拳被下劈掌势化解,却立刻化拳为手,同时腰腹拧转,身法如灵蛇吐信,劲道似老龙翻身,整个人如同一条正在蓄力的弹簧,仰面躲过时春抓向面门的铁爪,一个手刀斜切时春的喉咙。

    形意霸道,八卦手黑,如果八卦的身法结合了形意的劲道,会是怎样的景象?这时的时春已然深切的体会到了。

    时而中宫直入悍勇向前,时而脚步绵密贴身游走,此时的王执如一头凶猛的鹞鹰追捕大雁,将灵巧与刚猛发挥的淋漓尽致。

    而时春则稳扎稳打,以铁砂掌的正统功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一个修习八股文数十载的老学究一样,面对王执排山倒海的攻势,认真而专注的破题解题,掌法承转启合,无比工整。

    “匠气太重。”王执说道。

    “什么?”时春还没有听清,只见王执一个交叉步撞进时春怀里,拧转身形,挥出毫不讲理的一记顶肘。这是八极拳中的两仪顶,威力极大,但这一肘使用的粗糙又蛮横,只需躲过这一肘,就能直面王执大开的胸腹。

    但在电光火石间,时春只是稍加思索,还是放弃了行险,还是规规矩矩的一手撑住飞来的肘击。一掌推山,直击王执腋下。

    王执轻松躲过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刚猛无俦的铁掌让你使得像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你怎么还没年轻就老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时春心里泛起波澜。

    作为对手,时春心里却始终憋着一股气,从小到大,从门里到江湖,他都是第一,不仅跟人比斗罕逢敌手,就连做杀手也没有他完成不了的任务,可在排杀手榜的时候,别说第一,就连前三也没进去。

    第一第二和第四,第一大红袍,第二熊姥姥和第四白手套,已不见踪迹多年,时春还可以忍受,毕竟老一辈的传说,只有时间才能让他们慢慢褪色,但王执不同,他还活跃着,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

    时春也曾问过掮客们,他比翻天鹞到底差在哪,同样是每次任务都成功,凭什么他就是第三,而我只能是第五?掮客们总是笑笑说:嗐,这谁知道。况且这排名有那么重要吗?

    看似不经意,但时春从他们的眼中却看出了那若有似乎的嘲讽:你小子,比翻天鹞还差远了呢!

    此时,王执就在眼前,十几年的苦练,十几年的心气,还有在杀手行里赫赫的名声,都在此一举!

    看到越战越勇,得势不饶人的王执,看到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输给他怎么甘心!想到此处,一股混着不甘、愤怒、憋屈的情绪油然而生,仿佛涨破了时春的心腹。

    一直以来规规矩矩的铁砂掌,突然开始波涛汹涌起来,像是冲垮堤岸的江水,澎湃而来。

    王执却反而严肃起来,急起八卦游身掌的趟泥步,六十四手的绝学尽出,走入游龙探海,翻转似鹰击长空,渊源家学此刻尽显。这一瞬间,两人的身份似乎倒转,刚才还规规矩矩的时春突然状若疯虎,而之前写意灵动的王执却亦步亦趋,稳健厚重起来。

    两人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时春掌法越来越凶,掌风越来越密,王执左支右拙,从勉强游走,到如今只能固守方寸空间,看起来败相已显,最多也不过再撑几个回合。可越是如此,王执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越明显。

    笑得时春越发光火,招式更加快速密集,让王执狼狈不已。就在王执即将力竭,看似招架不住时,时春大喝一声:“去死吧!”,看准了王执转身换掌的一线机会,双掌交叠使出十成十的内力来,直击王执后背,这一击必中!这一刻时春觉得所有的自信与荣光仿佛都回来了。

    天才就是要踏着其他天才的尸体,才更具成色!黄沙吹尽,大浪淘沙,有多少惊才绝艳的骸骨成为一捧捧寂寂无名的尘土。在将双掌结结实实印在王执后背之时,那短短的一刻,时春不无遗憾的感叹道。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看到了王执转过头来,与他回首对视,他知道自己中计了。

    时春看到的目光里,并没有慌乱与紧张,也没有嘲讽和得意,那目光属于耐心的猎手,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钻进圈套的猎物。

    果然,在十成功力的铁砂掌即将落在背上的那一瞬,王执背对时春,张开双臂猛然挺胸,背部陡然下陷,因此这孤注一掷的一掌并未打实,只是浅浅的击在王执的肩头,王执顺势的侧身,反而带得时春失去了重心。

    而在此之后,王执半身拧转,双臂内合变肘,一肘结结实实栽进时春心窝,却是正宗八极拳开手式——两仪顶,与之前的随意粗暴不同,这次两仪顶中正堂皇,气象森严,抱架发力都工整规矩,只是从八卦掌到形意拳再到八极拳,这般和融为一的功力和羚羊挂角用法,是时春万万没有想到的。

    “好功夫,不冤。”时春吐出一口血苦笑道,随着一口血吐出的还有他所有的抱怨与颓丧,作为武者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作为杀手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先是被言语所激,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打法,再是被对方表情激怒,孤注一掷,中了圈套。

    虽然是圈套,可平心而论王执的话却没有错,自己的功夫正如自己一直以来的人生,都太规矩,太匠气了,一板一眼,像是皇家仪仗队手中的金瓜斧钺,看上去精美绝伦,却不如朴刀、柴刀来的结实耐用。

    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到现在他反而不恨王执了,他看到了功夫的另一种可能性,也至此方才知道人与人终是有区别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故事的主角。

    而随着这一口鲜血吐出的还有他的微薄生机,王执默默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上前握住他的手说:“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时春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到了下边,可有什么话托我带给王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