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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托死生

    怎么做羊肉锅子才好吃?首先要看肉质,要选鲁西南地区,一岁大的青山羊,羊要先骟过,才没有膻味,然后在羊后腿内侧取三指宽、巴掌长的一层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黄瓜条”。

    再然后用老师傅干了二十年白案的精湛刀工,把“黄瓜条”片成薄薄的一层,贴在碎冰堆成的“雪山”上,烫火锅的时候,在汤里加海米、口蘑提鲜。

    再把芝麻酱、绍酒、酱豆腐、韭菜花、虾油、辣椒油、酱油、米醋以及葱花、香菜等佐料,分别盛在小碗中,把在汤里滚好的羊肉沾上佐料,就着温热的黄酒送下,据说吃羊肉锅的时候,你爸爸被人杀了你也不心疼。

    王执没有爸爸,但被他一直看做父亲的人,此刻慢慢的带上白手套,并笨拙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婴儿小臂长短的大匕首,目光浑浊的看着他。

    那把匕首是白手套的成名兵刃——断玉寒,据说在当年,断玉寒一刀挥下如同白玉匹练,寒光闪过,无所不断,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当年老李还没有现在老,如玉的脸庞,洁白的手套,皓月般的刀,王执能想象到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

    再看他现在,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形,连断玉寒的刀刃底部,都略带了些擦拭不掉的锈斑。

    “你要亲自动手了吗?你这个样子是杀不了我的。”王执端起酒碗,滚烫的热酒,已经慢慢变得有些凉了。

    “是啊,我已经离开这一行太久了……你来了之后,我其实就已经能安心退休了,谁能想到如今还有拿起刀的机会……”

    话音还没落,王执的酒碗还没放下,那把说是匕首不如说是短刀的兵刃,已经直直的扎向王执的怀里!

    就在匕首尖快要扎进王执的小腹时,白手套老李突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匕首失了准头,本来是扎向腹部的匕首,结果整个手臂都送到了王执腋下,被王执轻轻夹住。

    老李低头一看,原来是凳子腿断了半截,想也不用想,一定是被王执踢断的,而此刻王执端着碗的手动也没动,用尽全力的老李则半跪在地上,颓丧的摇着头苦笑道:“看来是真的老了。”

    王执松开手臂,老李的断玉寒掉在地板上,“咣当”一声,像是老去的狮子不甘的呜咽。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王执喝完了碗里的黄酒。

    老李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此时,本该在里屋喝粥的老李媳妇和老李儿子站在卧室门口。

    老李怒喝道:“回去!谁让你们来了!”

    老李媳妇看着跪在地上准备自裁的老李,眼里噙满泪水,胆小而老实的本性,让她忍住了眼泪,慌忙的点了点头:“哎哎,这就回屋,这就回屋。”

    老李没有说谎,他的儿子确实聪明,顿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李怒不可遏:“哭什么!滚!”

    老李媳妇赶忙拽着儿子回屋,“走啊,走啊。”

    “我不走!我不走!爸爸要死了!哇……”老李儿子的哭声撕心裂肺。

    “快滚!看我不打死你!”老李吼道。

    “好啦!”王执重重的放下酒碗:“过来。”冲着老李的儿子招了招手。

    老李的儿子止住哭声,小心翼翼的挪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王执轻声问道。

    “我叫李念,上三年级了。”

    “知道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吗?”王执问。

    小孩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王执笑了,盖棺定论道:“你爸爸是个卖房子的,现在知道了吗?”小孩子点了点头。

    “我跟你爸闹着玩呢。”王执从锅里捞出满满一碗羊肉递给李念:“去吧,跟你妈妈回屋吃饭吧。”

    小孩子懵懵懂懂的看了看王执,在确认了爸爸不会死之后,正准备向里屋走,却被老李一声怒吼打断:“过来!”

    孩子被吓呆了,站在原地不敢动,老李气势汹汹的站了起来,一把拉过李念吼道:“跪下!”

    孩子被拉倒在地,老李也不管,指着王执冲着孩子喊道:“叫他爹!”

    孩子不明所以,趴在地上愣愣的看着老李,又看了看王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哭出来,老李上去就是一巴掌,孩子的脸登时红肿,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准哭!喊!”老李声嘶力竭的怒吼道。

    “爹……”孩子小声抽泣的说。

    “大点声喊!”

    “爹!”

    王执叹了口气,看向老李:“你这是何苦……”老李低着头不说话,拉着老李媳妇一起跪了下来。

    这不是认爹,这是托孤,老李这一辈子确实没干过赔本生意。

    王执认真的问老李:“值得吗?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利令智昏,没想到你早已准备好了,要死在这回……你的钱还不够花吗?”

    老李沉默了很久,抬起头说道:“你说,我们死了会留下什么名声?你爷爷去世留下第一任国术馆馆长的名头,练拳习武的拜师,都要先给他的牌位敬一炷香。黑玄坛李九死了留下‘最会赚钱的杀手’名号,谁以后再做杀手生意,提到他都得挑个大拇指,就连你前几天干掉的程发奎,也有偌大的‘大发公司’,以后闯码头的,也得听一听他的轶事。可我呢?”

    老李的面目逐渐狰狞:“我是下江市最好的掮客,谁的头我拿不走?谁的仇怨我管不了?可又有谁知道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能留下什么?做成这笔生意,我也能带着我的兄弟,去当赵九,去当程发奎!甚至我捐笔钱,未必不能当当市长!”

    王执叹了口气:“我现在明白,这个狗屁十三太保的名号是谁起的了。”

    老李笑了笑:“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时春他们知道自己有了名号,都很高兴。”

    “所以,他死了。”王执盯着老李的眼睛。

    老李咬牙道:“人各有命,你没道理帮我选!”

    “原本以为你要钱,现在原来名利你都要……呵呵……杀人放火的如今都要千古留名了,这是什么世道。”王执自嘲的笑了笑,一仰头喝完了酒碗里的冷酒。

    人已走,羊肉锅已经煮干,水汽落在上面发出呲呲的响声,碗里的羊肉也已凉透,老李媳妇望着老李,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倒了吧”老李看着锅子说道:“从今以后,咱们想吃啥吃啥。”

    午夜,王执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灯红酒绿的大世界,路边大腹便便的议员大亨们,正在门口寒暄谈笑,相互送别,披着白色狐裘的妙龄少女正低着头在马路牙子上低头呕吐,地上是一片香腻的腌臜。

    一路之隔的贫民窟安安静静,如同坟场。

    王执站在贫民窟的小学门口,此刻里面还亮着灯,教室已经基本恢复原样,只是桌椅板凳由一堆破烂变成了更破的破烂。

    白小甜就坐在教室里,借着一盏煤气灯安静的备课,像是残垣断壁下的生长的一株百合,教室的黑板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去的板书。

    王执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上面写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司马迁。”

    王执看了半晌,将钱留在了白小甜的窗台上,咳嗽了一声,而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