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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陈老板

    一天前,升和会内。

    陈月楼的升和会坐落在下江城外的狐狸山麓,依山傍水,风景独好,晴时松涛阵阵,阴时山风满楼。与程府的雍容大气相比,升和会所在的听雨小筑,显得格外纤秀。

    这位掌管下江市整个风月场所的帮派大佬,有着与其身份极为不符的优雅格调,书画篆刻无一不精,而且犹善画马,用笔沉着细密,取马于真形,壮马昂扬迅烈,瘦马筋骨矫健,被人称为“月楼凡马空”。

    倒是陈月楼自己,每每听到此类称赞都笑着摆手:“画马如相人,皮相易成真意难测,不过是闲暇时的一点小爱好,不敢担此谬赞。”

    此刻,陈月楼正举着酒杯,倚栏远眺,背后是一桌丰盛酒宴,秋高气肃正是湖蟹肥美之时,一坛洞庭醉蟹黄满肉厚,满溢酒香,桌子上精致的“蟹八件”每一件都是和田籽料,由苏州匠人手工打制,质地温润细腻,旁边的象牙杯中,斟满白旗国葡萄酒、绍兴花雕、衡水白干。

    两旁侧立的俊俏婢女一个端着银盘,上装着一枚枚大小适宜的姜片,用来含在口中祛除蟹寒,另一个则端着金丝花篮,装着一丛丛初秋新菊,用来擦手解腥。

    只不过,那酒温了又凉,菜换了又换,陈月楼始终没有落座,只是握着手里已经凉透的黄酒,冲着远方呆呆的出神。

    山雨将临,山风忽至,吹乱了婢女手中的秋菊,吹翻了杯中的好酒。

    “大人,外面凉,要不先回屋吧。”一名姿容俊俏的婢女拿起一件湖绸袍子披在陈月楼肩上,陈月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和煦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俊俏的婢女一听,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欣喜:“奴婢叫秀荷。”

    “秀荷?多好听的名字啊,多体贴的人呐。”陈月楼感叹道。

    还没等那婢女抑制住兴奋,陈月楼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如坠冰窟:“有人说名字好听又体贴的人,用他们的心肝下酒,是最滋补的。”

    秀荷还没有回过神,笑容还在嘴角停留之时,便已被人拖了下去。一会儿,一副冒着热气的心肝,盛在精致的青花碟中呈了上来。

    再也没人敢劝阻,任由陈月楼站在风中,两旁的婢女战战兢兢的陪着,不一会稀疏的雨滴落在陈月楼脸上,他仰起头,缓缓的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袍子,一口气喝下杯中的凉酒。

    有些疲惫的说道:“走吧,我们的客人不会来了。”

    就在婢女们如蒙大赦准备离去时。

    山道上出现两个披着蓑衣的身影,在细雨中拾阶而上,那两人步伐不大,但速度极快,原本只是在山脚,转头再看已然来到山道中段。

    陈月楼赶忙转身下高台来迎接,刚刚来到台阶上,就只见一老一少两人,正卸下蓑衣。饶是见过二人的神通,陈月楼还是惊诧不已。

    他赶忙上前去接二人脱下的蓑衣,那领头的老者,一副庄稼汉的模样,紫红脸堂,敦实壮硕,手上满满老茧,穿着粗布麻衣,脚蹬一双草鞋。

    青年人大约二十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长了一副水蛇腰,一身筋肉结实匀称,每一个隆起的疙瘩里,满是年轻的火焰,向上望去,那一双眼睛里也盛满了年轻人毫无遮掩的刻薄。

    老者看陈月楼迎上前来,微微笑道:“不敢劳烦陈老板。”

    这一句“陈老板”叫得身后两位婢女手一哆嗦,要知道陈月楼虽然做的是帮派买卖,但向来以文人自居,最讨厌别人叫他“老板”,正如同程发奎一笑就杀人,所有叫陈月楼“老板”的人,大多也下落不明。所以无论是道上兄弟,还是生意伙伴无不尊称一声“陈先生。”

    可这老者不仅堂而皇之的叫出“陈老板”,陈月楼也仿佛没听见一般,脸上依旧叠满笑容,执意去接老者怀里蓑衣。

    正在二人推搡之际,那青年人则大步向前,将身上的蓑衣一股脑塞进了陈月楼怀里,蓑衣上的雨水顿时打湿了陈月楼蜀锦的长衫。

    青年人看也不看转身走向听雨小筑的露台之上。

    老者虽言语客气,但看到青年粗鲁的举动,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的笑骂一句:“这孩子。”

    陈月楼则摆了摆手,风度翩翩的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先去换件衣服,二位请移步露台,好酒好菜已备好,就等二位入席。”

    等陈月楼换好衣服再上露台时,露台上早已搭好遮雨锦帐,醉蟹黄酒也已焕新,一脸冷峻的平头青年没有入席,只是站在老者身后。

    而老者则抓起螃蟹,大嚼起来,和田玉的蟹八件被扔在一旁,象牙杯盏也弃之一边,老者抱着一手抓着螃蟹,一手拎着老白干酒壶,如风卷残云,又似长鲸吸水。

    看着陈月楼前来,只是点了点头:“陈老板莫怪,实在是有点饿,等我吃完咱再聊”

    陈月楼哈哈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蛛先生严重了,不打紧,不打紧,您请便。”

    老者在桌案上大快朵颐,陈月楼也陪着吃了几口,只不过相比于老者的粗豪不羁,陈月楼吃饭就斯文许多,和田玉的蟹八件,在他手里更添细致优雅,一只蟹吃完,手上半点蟹油不沾。

    老者背后的青年,看着陈月楼细致的吃相,嘴角下撇,一声冷冷的“哼”声,从鼻腔里喷出,陈月楼看了看老者,老者恍若没听见一般,依旧埋首在美味佳肴里。

    陈月楼叹了一口气,将外面白色的文人大褂脱掉,露出一身黑衣短打,腰间明晃晃的砍刀尤为扎眼。

    “陈老板,很热吗?”老者背后的青年如一把出鞘的剑,言语也如剑刃一般冰冷。

    “是有点,秋老虎嘛。”陈月楼信口说道,眼睛直盯着那青年,凌冽的山风满贯背后的阁楼,差点吹翻锦帐。

    那青年人冷笑道:“风这么大,还怕热,这可不是好事,陈老板要注意身体啊。”

    “谢谢高小哥关照,你们年轻人也要多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火力壮就穿的少,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前段时间,我的一个干儿子,就在我这受了风寒,结果当天就没了,真是让人难过。”陈月楼嘴里说着难过,但眼神里尽是一片冷漠。

    论打机锋,占便宜,姓高的年轻人哪里是陈月楼的对手,干脆抱着双手站在身后,不再说话。

    “喔,饱了,多谢陈老板招待,每次来吃的都不一样,实在是破费了!”名字叫“蛛”的老者打了个饱嗝,笑着说道。

    旁边提着秋菊篮子的婢女赶紧递过花篮,供客人擦手,可还没等递到跟前,老者就举着袖子在嘴上粗放的摸了摸。

    “陈老板,我听说买卖人都守时,对吗?”老者擦过了嘴,如同换了副脸,语调冰冷肃穆,浑身的气质也陡然一变。

    如果说刚才在饭桌上的是一个没见过世面,又不知礼数的老农夫,那现在,相同的装扮,相同的造型,这位老者却仿佛一只凝视着猎物的狮子。

    此时婢女们早已退下,露台上只剩下三人。

    陈月楼掏出锦帕,稍稍擦了擦汗,顿了一顿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帮派大了,孩子们也多,不好管,让他们去打打杀杀可以,但是打听事就不那么省心了。”

    老者从桌子上拿出一根银质牙签,细细的剔着牙,嘴里含混不清的说道:“我来的时候,大掌柜交代,一定要在十天之内把事情办妥,现在已经七天了,消息都没有打探到,实在是让人为难呐。”

    “我实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些天我已经把升和会所有信得过的小子全都撒了出去,实在是找不到人。”陈月楼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下江市那么大,找两个人本来就不容易,您这边给的时间又短又怕打草惊蛇,我确实是尽力了。”陈月楼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老者点了点头:“知道陈老板不容易,大掌柜还时长说起过你,说当年你还在妓院当大茶壶的时候,他就觉得陈老板有头脑有手段,最重要的是有眼色,这才帮了你一把,你瞧这才十几年,就当上了下江城的头面人物了。”

    “都是大掌柜栽培,我死也不敢忘,大掌柜交代的事,我也不敢不出力……”陈月楼急切的说道,还没说完就被老者打断。

    “是啊,这些年你的贡献,大掌柜心里有数,这次来,我和高听就想着给你带点东西,替大掌柜好好谢谢你,但是瞧着陈老板锦衣玉食,好像啥都不缺,我俩也是犯了难。”

    陈月楼笑呵呵的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有今天全是大掌柜给的……”

    老者又一次打断:“后来,我想到一个东西,对你肯定有用!”

    老者看了一眼身后的青年人高听,高听意味深长的笑着看向陈月楼,陈月楼心里一颤,只见高听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了桌子上。

    “陈老板,你说人到老年,最重要的是什么?”老者仍是慢条斯理的剔着牙,偶尔从嘴里吐出蟹肉。

    陈月楼没有回答,警惕的看着老者。

    “是功成名就吗?”老者悠悠的自问自答:“当然不是。”

    “是身体健康吗?当然,那也很重要,不过并不要紧。”

    “是子孙满堂吗?好像你们普通人确实很在意,但对于陈老板这样的枭雄来说,这就太看不起人了。”老者停下剔牙,银色的牙签在指尖旋转,静默了好长一会。

    “你想知道是什么吗?陈老板?那就打开这个盒子吧!”老者的语调变得极为阴沉又诱惑。

    陈月楼一只手摸在腰间,一只手慢慢伸向盒子,他轻轻的打开了那个锦盒。

    随即“啊呀”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那个盒子里装着一只孩子的小腿,小腿上还带着金灿灿的铃铛,铃铛上写着“陈”字,那是陈月楼独孙的小腿!

    陈月楼大喝一声:“你!”一只手拔出腰刀就要砍去,老者背后名叫高听的青年人,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一只手随意弹飞腰刀,一只手将陈月楼的头按到满是汁水的桌面上。

    此刻,听风小筑上涌上来,好几位黑衣大汉,都是陈月楼手下一等一的好手,老者看也不看,张开的五指突然紧握,那些黑衣大汉顿时断肢横飞,头颅、手臂、小腿滚落一地,如同被无数把看不见的大刀从不同方位腰斩一般。

    陈月楼目瞪口呆的看着鲜血横流的平台,这个纵横下江的帮派大佬,仿佛又变成了十几年前那个人尽可欺的青楼小瘪三。

    “陈老板!人到老年,最重要的是记性!是记性啊!”老蛛在他耳边大吼道:“没有记性就变成老年痴呆了!”

    陈月楼木怔怔的长大了嘴巴。

    “嗯,你还需要一点点提醒。”老蛛坐回座位,随即陈月楼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左眼珠上钉着一根银质牙签,那牙签的一般已经没入眼睛。

    老蛛没有给陈月楼享受痛苦的机会,他抓起陈月楼的脖子吼道:“告诉我!我要消息!”

    “老李!老李!大福牙行有个负责买卖房子的牙计叫老李,他,他实际上是下江市最大的杀手掮客,你要找的人找过他!”陈月楼哭喊道。

    “说!你怎么知道的!”高听在后面厉声喝道。

    “我,他是我大哥,他之前救过我的命,我俩是过命的交情,他预感这事不会善了,他托我照顾他家小。”陈月楼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陈老板果然有情有义!”老蛛松开陈月楼的脖子,满意的拍了拍陈月楼的肩膀。

    “看样子,这两个礼物,送到了陈老板的心里,记性一下就变好了。不错,不错。”老蛛转过头去对高听说道:“还不快给陈老板找个大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