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夜飞蛾
夜幕降临，营地之中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颜兮带着一些人轮流守夜，而墨语已经独自前往囚龙寨。
李磊坐在火堆前，用火温一壶酒，对面是脸色冷淡的乐悠。
乐悠还没有离开，因为他和颜兮打了个赌，他就是这种人，看上去玩世不恭，可一认真起来，就非要分个胜负。
“乐公子......”
李磊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只是，想感谢公子对白沙镇做的一切，可以的话，想称呼一声乐兄弟。”
“都可以。”
乐悠点了点头，可心中却暗自冷笑。
在思考对策之时，乐悠放在第一位的就是如何将整个白沙镇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其次，才是如何退治山贼。最后才诞生了那个极端的计划。
不过接到这样的感谢到是会让人心情舒畅，他能体会到掌控一切的感觉，而李磊也体会到有所依赖的安心。
各取所需。
“乐兄弟，可不可以冒昧的问一句，你今年多大？”李磊说道，好奇的看向乐悠。
“两百多岁。”乐悠回答道。
“乐兄弟开玩笑了。”
“十八。”乐悠又回答道
“十八啊，乐兄弟还真是少年英雄，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三十岁的大男人，都没有你一半的聪明。”
李磊摇了摇头，有些感慨。
乐悠心里却腻歪的很，来了来了，又是这样，他说真话就没一个人信，说谎就能收获一堆彩虹屁，行行行，他就永远的十八岁呗。
“总感觉，乐兄弟要比外表看上去老成很多。”
“那是自然，见过的多了，看的就透了。”乐悠点了点头。
“那乐兄弟，此时不去追回墨姑娘吗？”
“追？哈？”乐悠拧起眉头，满脸的疑惑。
“乐兄弟在担心啊，那为何不去拦住墨语姑娘呢？”
“我没有担心，我只是想见证一下，傻瓜的结局。”乐悠冷冷地说道。
“傻瓜？”
李磊问道，将温好的酒递给乐悠。
“对，傻瓜，想一个人和整个世界作对的傻瓜，想去和不可能战胜之物为敌的傻瓜。”
乐悠说道，眼神中倒映着火光，酒入喉中。
以前他也见识过这么个人，和姬墨语太过相似，该说相似才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
因为那人名为姬俱酒，是个国君，谥号便是......
晋静公，晋国末代君主。
而晋国之所以昙花一现，就是因为这个国家违背了世间的常理，妄图去改变世道，究其根源，便是姬俱酒的固执，还有可笑的理念。
姬俱酒，就是那个妄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傻瓜。
世道如轮回一般，十几年后，姬墨语一如既往，走在相同的道路上，虽然略显稚嫩，但乐悠却知道，目的地依旧如故。
乐悠连着喝了几口，似乎想借着酒劲儿逃避什么，他在齐国时喜欢喝的酒名为『神仙梦』，进口就有一股辣味儿，而紧跟着便会带起连绵不绝的刺痛。
乐悠有的时候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用酒麻痹自己，还是再用这股痛劲儿来叫醒自己。
他在梦里呆了十几年，都不知道自己是醉是醒。
“我...都喝光了。”乐悠晃了晃酒壶。
“没关系，这东西若是能解愁，那也是物尽其用。”
李磊说道，只是看向远方的黑夜，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新镇长要带着镇民们前往何方。
乐悠将酒壶扔在地上，摇晃的站起身来，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
迷迷糊糊的，乐悠上了马，朝着一个方向驾马而去。
“什么人？”
正在巡逻的颜兮听到马蹄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白衣少年纵马而过。
乐悠在马上，夜晚的寒风擦着耳根掠过，酒劲儿顶了上来，让他的眼中多了几根血丝。
他所追寻的是什么？
他所奢求的是什么？
他不愿意承认的是什么？
他一直以来所畏惧的又是什么？
他思考了十八年，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答案如此之近。
“姬俱酒，你所追求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夜幕之下，乐悠纵马狂奔，像是要与时间逆向而行，去十八年前，亲口问出那个自己不敢听到的答案。
此时的囚龙寨中早已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鬼域，乐悠来到山下放弃马匹，徒步便朝着山寨之处前进，体力不支使得他喘的厉害，可他却红着眼，继续上山。
来到大门处，门上满是已经凝固的鲜血，山贼们横尸遍地，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这就是乱世，天下无道，自周朝那荒唐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后，便是无止境的战乱。
乐悠冷哼一声，还记得山洞的大致方位，便继续朝着后山跑去。
远远的，乐悠便听到了怪物的嘶吼声，那声音将他的记忆再次翻开，回忆起了过往。
魑魅，这种怪物，便是追求长生者的末路，某位长生魔女用假的长生术设下了陷阱，来让贪恋长生者变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他毫不犹豫的对姬墨语说，你不可能战胜这个怪物。
十八年前，他也同样对姬俱酒说过，你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他亲眼看着姬俱酒死去，可却没有机会让姬俱酒认错。
这是第二次了，他一定得证明自己说的，都是对的！
乐悠爬上面前的山坡，终于看到，不远处少女与怪物对峙的身影。
姬墨语手中是一把长剑，那把剑的造型奇特，像是由十段相同的碎片组成，剑芯之中是柔韧的软铁，挥舞的时候时而是剑，时而是鞭。
乐悠记得，这样的剑是墨家最得意的作品，名为鞭剑，或者蛇腹剑，因为十段碎块拼合起来，便是如蛇腹般的箭头排列形。
墨语挥剑成鞭，墨家武功独有的内劲爆发，黑色的墨气缠绕剑身，操控剑尖绕过怪物的手臂，从身后刺向背部。
可那怪物的动作却更快，如猴子一样猛地挑起，闪开墨语的攻击，反而扑向墨语。
墨语吃了一招，缩鞭成剑，用剑身挡了一下，后退数步，身体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乐悠笑了，似乎安心下来，又看向那名为魑魅的怪物。
在他看来，那怪物更像是自己，也像是这个世界，被私欲所扭曲，他希望自己赢，这样他就是对的。
魑魅身上还留着几块破布衣服，体型膨胀的很大，却很瘦而干瘪，脑袋像是头骨一般，口中流着令人作呕的汁液，手掌变得很大，却如爪子一样长而尖锐，四足落地。
这东西不仅仅是贪恋长生者的末路，而是这天下所有人的结局。
这个世道，就是要把人逼成怪物，大家都成了怪物，相互看着就顺眼。
人赢不了这怪物，也理所当然的改变不了这个世道。
乐悠一直是这么认为，可姬俱酒却不这么觉得。
酒劲儿又上来了，乐悠笑着，摘下腰间的烟杆，狠狠地吸了一口。
大脑变得晕晕乎乎，而视野也逐渐模糊起来，不知怎么的，乐悠忽然看到，那个本该死了的姬俱酒，此时站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看着远方的景象，看着他自己的女儿，在和怪物搏杀。
“呵，姬俱酒，你看到了吗，你错了，你大错特错！”
姬俱酒身穿战袍，只是看着远方，眼神中充满了乐悠最讨厌的从容。
乐悠笑着，笑声却逐渐变得凄惨。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非要对抗密宗，为什么非要违抗世道，为什么非要逼我亲手毁了晋国！”
乐悠的神色癫狂，似乎回到了十八年前，那燃烧着大火的宫殿之中，晋国的君王站在王位前，腰杆始终挺直。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顾着自己，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势，有人追求长生，弱肉强食，冷漠无情，为了一己私欲，宁愿负了天下人。
可姬俱酒却给他讲，那是错的。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放弃长生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晋国加入密宗？你真是个蠢货，傻的彻头彻尾，触手可及的权势和永生不要，固执的抱着那块名为梦想的石头溺亡！”
乐悠大声吼着，在质问着，那个在他心中留下阴影的人。
乐悠本以为，姬俱酒是他的挚友，是最懂他的那个人。可乐悠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姬俱酒的路，会和他正好相反。
在记忆之中，姬俱酒只对他说了一句。
“乐悠，不要怕，睁开眼看看吧。”
怕？他乐悠？他乐悠怕？
乐悠那时候瞪大了眼睛，只看到姬俱酒的身影消失在了火焰之中，对他露出笑容，他看到姬俱酒的嘴在动，可却没听到那声音。
那时候，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真的怕了，开始质疑起自己的路。
十八年之后，乐悠又睁开眼，此时夜幕之下正有淋淋细雨，他透过那雨，看到少女与怪物对峙的身影，一如站在大火之中的那个顽固晋君。
他们就非得去对抗，那些不可能战胜的东西！
真是可笑！
可不知道为什么，乐悠的心中却藏着些希冀，希望梦能有成真的可能。生着双角的魔鬼，却不知为何希冀阳光照进地狱，脸上拂过柔软的白色羽毛。
乐悠看到墨语将手指放入口中咬破，按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勾勒着什么图形，随着图形完整，便发出雪色的光芒。
乐悠瞪大了眼睛，因为那图形他很熟悉，怪物也停下了进攻，因为那图形它也很熟悉。
那东西，是将长生术符咒逆转后的形状。
“疯了，疯了，都疯了！”
乐悠大声喊道，摇着头，眼神终于动摇起来。
墨语的双手相合，击掌声响起的那一瞬间，黑色的长发震起，自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雪白。
双眼变为鲜明的红色，像是燃着火焰。
“姬俱酒，墨翟，你们干了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值吗？值得吗！”
乐悠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发生异变的少女，此时身边又出现了姬俱酒的幻影。
姬俱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示意乐悠继续看下去。
墨语再次冲向魑魅，手中的蛇腹剑剑影却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极限，怪物本想避开，却被蛇腹剑缠绕上手臂，一片片蛇鳞的剑片死死的咬住它干枯的胳膊。
墨语双手抓住剑柄狠狠一甩，就将魑魅砸到树上，又甩到石头上。
魑魅稳住身形，用三肢抓地以对抗墨语的怪力，可却依旧被缓缓的拽开。
“比力气，你还真排不上个！”
墨语咬牙说道，狠狠一拽，可就是此刻，魑魅却放弃了抵抗，而是借着着墨语的力道再次向她冲来。
墨语早有准备，按下剑柄上的机关，再次缩鞭成剑，同时低下身子，双手按住剑柄。
魑魅扑了个空，毫无防备的腹部正好在墨语头顶。
剑刃蹭地的尖锐声响起，墨语双手拽着长剑自下而上，用长剑旋转一圈，带起一记漂亮的圆月斩。
一斩如圆月，皎洁明亮，似破开黑夜，将接引黎明。
墨语定下脚步，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可那颗心脏却比平常快了几倍，强行带给了她超乎常人的力量。
魑魅落地，四足站立不稳迎头栽倒，又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
怪物挣扎着，尝试着想站起来，试了几次，暗绿色的血液不断地从身上那道恐怖的伤口里流出，直到绿血遍地，那怪物的身形忽然萎缩起来，变成了正常人的大小。
那是做着长生梦的，名为寒鸦的少年。
寒鸦的胸口是一道深深的剑伤，甚至能隐约看到心脏在跳，在渗血，可却没有当即毙命，而是用尽了力气，朝着山林之中逃跑。
墨语想追，可却眼前一黑，身体中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只能勉强用剑撑着身体，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
乐悠曾对姬俱酒说，长生术，便是夺取他人的生命，代表了这个世界的私欲，乐悠曾用这些东西，去诱惑十八年前的姬俱酒，姬俱酒拒绝了，但结局却是国破家亡。
想要改变什么，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乐悠此时却明白了，长生的对立面名为绽放，若是说长生术是利用死者灵气获得永生，将咒术逆向发动，那绽放术便是以生者精元为代价，获得超越自身的力量。
嗯，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去对抗不可能战胜之物。
还真是有那家伙的风格。
姬俱酒，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在十八年后，对乐悠，对这个世界，去证明什么东西。
十八年前姬俱酒对他说过，要乐悠帮助自己一同建立一个国家，结束战乱，推行改革，乐悠对他说你真是蠢得没边了，在这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还谈改革。
姬俱酒就说，只要乐悠你肯帮我，咱俩就能改了这个世道。
乐悠摇了摇头，说兄弟你太高看我了，这世道哪里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姬俱酒笑了，说乐悠怕了，乐悠不屑一顾，以为他只是嘴上一嗨。
十八年后，乐悠才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是怕了，但他却憋着一口气。
乐悠依旧认为，姬俱酒就是傻，就是错的。
“好，姬俱酒，我就看看，你想给我展示些什么吧，我不逃了，这次我们分个对错，我会尽全力辅佐她光复晋国，让结果来评判，看是你正确，还是我正确！”
是啊，早该这样了，遵照这个傻瓜的想法，让结果告诉他对错。他乐悠尽全力，若是再输了，就只能证明此事并非人事，而是天命，没人能忤逆天命。
乐悠只是想证明给姬俱酒看，就算他们费尽心血，毫不畏惧，也依旧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所以，像乐悠这样接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乐悠的眼神坚定起来，他跨过小山坡来到墨语的身前。
墨语抬起头，勉强能认出那人是讨厌鬼乐悠。
“你来干嘛？”
墨语问道，看向乐悠，却看到乐悠嘴角挂着微笑，让人生不起一点讨厌的心思。
乐悠伸手去扶墨语，搭着她来到一边的大石头边上。
他乐悠说话算话，和颜兮打的赌输了，就自然会履行承诺。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来了，我求你让我留下来辅佐你吧，我亲爱的姬墨语殿下。”
乐悠真诚的说道，看着墨语。
“真的？”
墨语有些不敢相信，她面前的，是那个固执毒舌的乐悠？
“嗯，可我没法答应你一定会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但...我会和你商量。”
“哼哼，那你肯定会被我说服的。”
墨语自信的说道，红色的瞳孔和雪色长发缓缓回复正常，眼中是明显可见的疲惫。
“对了，还有个事情。”墨语说道。
“什么？”
“我刚刚那个样子，不要告诉别人啊。”
“好。”乐悠点了点头。
“还有...”
“还有啥啊？”乐悠有些嫌弃的说道，流露出了本性。
“我刚才那个样子是不是...特别吓人？”
墨语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哈？是不是什么？”
“特别丑。”
“什么？”乐悠又问。
“丑！”
“你都说三遍了，自己知道干嘛还要问别人？”
乐悠反过来质问道，让墨语气的差点晕了过去。
来了来了，又来了，乐悠这家伙，真是嘴里吐不出象牙。
“行了，别担心，比你平时还好看点呢。”
“真的？”墨语问道。
“真的。”
“哪好看？”
“额...胸大点？”
乐悠认真的回答道，看到墨语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随后气的昏了过去。
乐悠笑了笑，将她汗湿的前发轻轻拨到一边。
“光复晋国吗？”
乐悠自言自语道，无奈的摇了摇头。
“还真是有些麻烦。”
李磊坐在火堆前，用火温一壶酒，对面是脸色冷淡的乐悠。
乐悠还没有离开，因为他和颜兮打了个赌，他就是这种人，看上去玩世不恭，可一认真起来，就非要分个胜负。
“乐公子......”
李磊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只是，想感谢公子对白沙镇做的一切，可以的话，想称呼一声乐兄弟。”
“都可以。”
乐悠点了点头，可心中却暗自冷笑。
在思考对策之时，乐悠放在第一位的就是如何将整个白沙镇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其次，才是如何退治山贼。最后才诞生了那个极端的计划。
不过接到这样的感谢到是会让人心情舒畅，他能体会到掌控一切的感觉，而李磊也体会到有所依赖的安心。
各取所需。
“乐兄弟，可不可以冒昧的问一句，你今年多大？”李磊说道，好奇的看向乐悠。
“两百多岁。”乐悠回答道。
“乐兄弟开玩笑了。”
“十八。”乐悠又回答道
“十八啊，乐兄弟还真是少年英雄，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三十岁的大男人，都没有你一半的聪明。”
李磊摇了摇头，有些感慨。
乐悠心里却腻歪的很，来了来了，又是这样，他说真话就没一个人信，说谎就能收获一堆彩虹屁，行行行，他就永远的十八岁呗。
“总感觉，乐兄弟要比外表看上去老成很多。”
“那是自然，见过的多了，看的就透了。”乐悠点了点头。
“那乐兄弟，此时不去追回墨姑娘吗？”
“追？哈？”乐悠拧起眉头，满脸的疑惑。
“乐兄弟在担心啊，那为何不去拦住墨语姑娘呢？”
“我没有担心，我只是想见证一下，傻瓜的结局。”乐悠冷冷地说道。
“傻瓜？”
李磊问道，将温好的酒递给乐悠。
“对，傻瓜，想一个人和整个世界作对的傻瓜，想去和不可能战胜之物为敌的傻瓜。”
乐悠说道，眼神中倒映着火光，酒入喉中。
以前他也见识过这么个人，和姬墨语太过相似，该说相似才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
因为那人名为姬俱酒，是个国君，谥号便是......
晋静公，晋国末代君主。
而晋国之所以昙花一现，就是因为这个国家违背了世间的常理，妄图去改变世道，究其根源，便是姬俱酒的固执，还有可笑的理念。
姬俱酒，就是那个妄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傻瓜。
世道如轮回一般，十几年后，姬墨语一如既往，走在相同的道路上，虽然略显稚嫩，但乐悠却知道，目的地依旧如故。
乐悠连着喝了几口，似乎想借着酒劲儿逃避什么，他在齐国时喜欢喝的酒名为『神仙梦』，进口就有一股辣味儿，而紧跟着便会带起连绵不绝的刺痛。
乐悠有的时候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用酒麻痹自己，还是再用这股痛劲儿来叫醒自己。
他在梦里呆了十几年，都不知道自己是醉是醒。
“我...都喝光了。”乐悠晃了晃酒壶。
“没关系，这东西若是能解愁，那也是物尽其用。”
李磊说道，只是看向远方的黑夜，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新镇长要带着镇民们前往何方。
乐悠将酒壶扔在地上，摇晃的站起身来，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
迷迷糊糊的，乐悠上了马，朝着一个方向驾马而去。
“什么人？”
正在巡逻的颜兮听到马蹄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白衣少年纵马而过。
乐悠在马上，夜晚的寒风擦着耳根掠过，酒劲儿顶了上来，让他的眼中多了几根血丝。
他所追寻的是什么？
他所奢求的是什么？
他不愿意承认的是什么？
他一直以来所畏惧的又是什么？
他思考了十八年，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答案如此之近。
“姬俱酒，你所追求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夜幕之下，乐悠纵马狂奔，像是要与时间逆向而行，去十八年前，亲口问出那个自己不敢听到的答案。
此时的囚龙寨中早已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鬼域，乐悠来到山下放弃马匹，徒步便朝着山寨之处前进，体力不支使得他喘的厉害，可他却红着眼，继续上山。
来到大门处，门上满是已经凝固的鲜血，山贼们横尸遍地，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这就是乱世，天下无道，自周朝那荒唐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后，便是无止境的战乱。
乐悠冷哼一声，还记得山洞的大致方位，便继续朝着后山跑去。
远远的，乐悠便听到了怪物的嘶吼声，那声音将他的记忆再次翻开，回忆起了过往。
魑魅，这种怪物，便是追求长生者的末路，某位长生魔女用假的长生术设下了陷阱，来让贪恋长生者变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他毫不犹豫的对姬墨语说，你不可能战胜这个怪物。
十八年前，他也同样对姬俱酒说过，你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他亲眼看着姬俱酒死去，可却没有机会让姬俱酒认错。
这是第二次了，他一定得证明自己说的，都是对的！
乐悠爬上面前的山坡，终于看到，不远处少女与怪物对峙的身影。
姬墨语手中是一把长剑，那把剑的造型奇特，像是由十段相同的碎片组成，剑芯之中是柔韧的软铁，挥舞的时候时而是剑，时而是鞭。
乐悠记得，这样的剑是墨家最得意的作品，名为鞭剑，或者蛇腹剑，因为十段碎块拼合起来，便是如蛇腹般的箭头排列形。
墨语挥剑成鞭，墨家武功独有的内劲爆发，黑色的墨气缠绕剑身，操控剑尖绕过怪物的手臂，从身后刺向背部。
可那怪物的动作却更快，如猴子一样猛地挑起，闪开墨语的攻击，反而扑向墨语。
墨语吃了一招，缩鞭成剑，用剑身挡了一下，后退数步，身体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乐悠笑了，似乎安心下来，又看向那名为魑魅的怪物。
在他看来，那怪物更像是自己，也像是这个世界，被私欲所扭曲，他希望自己赢，这样他就是对的。
魑魅身上还留着几块破布衣服，体型膨胀的很大，却很瘦而干瘪，脑袋像是头骨一般，口中流着令人作呕的汁液，手掌变得很大，却如爪子一样长而尖锐，四足落地。
这东西不仅仅是贪恋长生者的末路，而是这天下所有人的结局。
这个世道，就是要把人逼成怪物，大家都成了怪物，相互看着就顺眼。
人赢不了这怪物，也理所当然的改变不了这个世道。
乐悠一直是这么认为，可姬俱酒却不这么觉得。
酒劲儿又上来了，乐悠笑着，摘下腰间的烟杆，狠狠地吸了一口。
大脑变得晕晕乎乎，而视野也逐渐模糊起来，不知怎么的，乐悠忽然看到，那个本该死了的姬俱酒，此时站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看着远方的景象，看着他自己的女儿，在和怪物搏杀。
“呵，姬俱酒，你看到了吗，你错了，你大错特错！”
姬俱酒身穿战袍，只是看着远方，眼神中充满了乐悠最讨厌的从容。
乐悠笑着，笑声却逐渐变得凄惨。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非要对抗密宗，为什么非要违抗世道，为什么非要逼我亲手毁了晋国！”
乐悠的神色癫狂，似乎回到了十八年前，那燃烧着大火的宫殿之中，晋国的君王站在王位前，腰杆始终挺直。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顾着自己，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势，有人追求长生，弱肉强食，冷漠无情，为了一己私欲，宁愿负了天下人。
可姬俱酒却给他讲，那是错的。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放弃长生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晋国加入密宗？你真是个蠢货，傻的彻头彻尾，触手可及的权势和永生不要，固执的抱着那块名为梦想的石头溺亡！”
乐悠大声吼着，在质问着，那个在他心中留下阴影的人。
乐悠本以为，姬俱酒是他的挚友，是最懂他的那个人。可乐悠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姬俱酒的路，会和他正好相反。
在记忆之中，姬俱酒只对他说了一句。
“乐悠，不要怕，睁开眼看看吧。”
怕？他乐悠？他乐悠怕？
乐悠那时候瞪大了眼睛，只看到姬俱酒的身影消失在了火焰之中，对他露出笑容，他看到姬俱酒的嘴在动，可却没听到那声音。
那时候，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真的怕了，开始质疑起自己的路。
十八年之后，乐悠又睁开眼，此时夜幕之下正有淋淋细雨，他透过那雨，看到少女与怪物对峙的身影，一如站在大火之中的那个顽固晋君。
他们就非得去对抗，那些不可能战胜的东西！
真是可笑！
可不知道为什么，乐悠的心中却藏着些希冀，希望梦能有成真的可能。生着双角的魔鬼，却不知为何希冀阳光照进地狱，脸上拂过柔软的白色羽毛。
乐悠看到墨语将手指放入口中咬破，按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勾勒着什么图形，随着图形完整，便发出雪色的光芒。
乐悠瞪大了眼睛，因为那图形他很熟悉，怪物也停下了进攻，因为那图形它也很熟悉。
那东西，是将长生术符咒逆转后的形状。
“疯了，疯了，都疯了！”
乐悠大声喊道，摇着头，眼神终于动摇起来。
墨语的双手相合，击掌声响起的那一瞬间，黑色的长发震起，自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雪白。
双眼变为鲜明的红色，像是燃着火焰。
“姬俱酒，墨翟，你们干了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值吗？值得吗！”
乐悠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发生异变的少女，此时身边又出现了姬俱酒的幻影。
姬俱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示意乐悠继续看下去。
墨语再次冲向魑魅，手中的蛇腹剑剑影却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极限，怪物本想避开，却被蛇腹剑缠绕上手臂，一片片蛇鳞的剑片死死的咬住它干枯的胳膊。
墨语双手抓住剑柄狠狠一甩，就将魑魅砸到树上，又甩到石头上。
魑魅稳住身形，用三肢抓地以对抗墨语的怪力，可却依旧被缓缓的拽开。
“比力气，你还真排不上个！”
墨语咬牙说道，狠狠一拽，可就是此刻，魑魅却放弃了抵抗，而是借着着墨语的力道再次向她冲来。
墨语早有准备，按下剑柄上的机关，再次缩鞭成剑，同时低下身子，双手按住剑柄。
魑魅扑了个空，毫无防备的腹部正好在墨语头顶。
剑刃蹭地的尖锐声响起，墨语双手拽着长剑自下而上，用长剑旋转一圈，带起一记漂亮的圆月斩。
一斩如圆月，皎洁明亮，似破开黑夜，将接引黎明。
墨语定下脚步，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可那颗心脏却比平常快了几倍，强行带给了她超乎常人的力量。
魑魅落地，四足站立不稳迎头栽倒，又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
怪物挣扎着，尝试着想站起来，试了几次，暗绿色的血液不断地从身上那道恐怖的伤口里流出，直到绿血遍地，那怪物的身形忽然萎缩起来，变成了正常人的大小。
那是做着长生梦的，名为寒鸦的少年。
寒鸦的胸口是一道深深的剑伤，甚至能隐约看到心脏在跳，在渗血，可却没有当即毙命，而是用尽了力气，朝着山林之中逃跑。
墨语想追，可却眼前一黑，身体中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只能勉强用剑撑着身体，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
乐悠曾对姬俱酒说，长生术，便是夺取他人的生命，代表了这个世界的私欲，乐悠曾用这些东西，去诱惑十八年前的姬俱酒，姬俱酒拒绝了，但结局却是国破家亡。
想要改变什么，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乐悠此时却明白了，长生的对立面名为绽放，若是说长生术是利用死者灵气获得永生，将咒术逆向发动，那绽放术便是以生者精元为代价，获得超越自身的力量。
嗯，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去对抗不可能战胜之物。
还真是有那家伙的风格。
姬俱酒，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在十八年后，对乐悠，对这个世界，去证明什么东西。
十八年前姬俱酒对他说过，要乐悠帮助自己一同建立一个国家，结束战乱，推行改革，乐悠对他说你真是蠢得没边了，在这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还谈改革。
姬俱酒就说，只要乐悠你肯帮我，咱俩就能改了这个世道。
乐悠摇了摇头，说兄弟你太高看我了，这世道哪里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姬俱酒笑了，说乐悠怕了，乐悠不屑一顾，以为他只是嘴上一嗨。
十八年后，乐悠才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是怕了，但他却憋着一口气。
乐悠依旧认为，姬俱酒就是傻，就是错的。
“好，姬俱酒，我就看看，你想给我展示些什么吧，我不逃了，这次我们分个对错，我会尽全力辅佐她光复晋国，让结果来评判，看是你正确，还是我正确！”
是啊，早该这样了，遵照这个傻瓜的想法，让结果告诉他对错。他乐悠尽全力，若是再输了，就只能证明此事并非人事，而是天命，没人能忤逆天命。
乐悠只是想证明给姬俱酒看，就算他们费尽心血，毫不畏惧，也依旧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所以，像乐悠这样接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乐悠的眼神坚定起来，他跨过小山坡来到墨语的身前。
墨语抬起头，勉强能认出那人是讨厌鬼乐悠。
“你来干嘛？”
墨语问道，看向乐悠，却看到乐悠嘴角挂着微笑，让人生不起一点讨厌的心思。
乐悠伸手去扶墨语，搭着她来到一边的大石头边上。
他乐悠说话算话，和颜兮打的赌输了，就自然会履行承诺。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来了，我求你让我留下来辅佐你吧，我亲爱的姬墨语殿下。”
乐悠真诚的说道，看着墨语。
“真的？”
墨语有些不敢相信，她面前的，是那个固执毒舌的乐悠？
“嗯，可我没法答应你一定会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但...我会和你商量。”
“哼哼，那你肯定会被我说服的。”
墨语自信的说道，红色的瞳孔和雪色长发缓缓回复正常，眼中是明显可见的疲惫。
“对了，还有个事情。”墨语说道。
“什么？”
“我刚刚那个样子，不要告诉别人啊。”
“好。”乐悠点了点头。
“还有...”
“还有啥啊？”乐悠有些嫌弃的说道，流露出了本性。
“我刚才那个样子是不是...特别吓人？”
墨语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哈？是不是什么？”
“特别丑。”
“什么？”乐悠又问。
“丑！”
“你都说三遍了，自己知道干嘛还要问别人？”
乐悠反过来质问道，让墨语气的差点晕了过去。
来了来了，又来了，乐悠这家伙，真是嘴里吐不出象牙。
“行了，别担心，比你平时还好看点呢。”
“真的？”墨语问道。
“真的。”
“哪好看？”
“额...胸大点？”
乐悠认真的回答道，看到墨语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随后气的昏了过去。
乐悠笑了笑，将她汗湿的前发轻轻拨到一边。
“光复晋国吗？”
乐悠自言自语道，无奈的摇了摇头。
“还真是有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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