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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乐

    弩箭袭来之时,给长乐带来错觉,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身在两年多前的大河岸边。

    那是在大河北岸边的一片树林,他和娘亲坐在一辆简陋的独轮车上,他紧紧抱住娘亲,浑身因为惧怕而抖个不停。

    父亲穿着一件破旧皮甲,满脸涨得通红,正拼命推着小车向河边跑去,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插在他腰带上,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啪啪”作响。

    空中不时有羽箭飞过,偶尔落在某个运气不好之人身上,带来一声惊叫。

    周围到处都是尸体以及受伤之人,哭喊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还有许多人就呆呆坐在原地或靠在树干上,仿佛在等待无法逃脱的结局。

    父亲脸上满是汗水,不时从脸上滑落,看到他满脸惧怕的神情,还拼命挤出个笑容安慰他。

    “没事的。到了岸边就好了。我们坐船去南岸。”

    可是没有船。

    他们终于穿过树林来到岸边,周围都是和他们一样想要渡河的人,绝望的号哭声震天动地,而大河一如既往,奔流不息。

    这时候一个声音高高响起。

    “前面没有路了!想要活命的跟我杀北虏去!杀败北虏你才能活!你的父母妻儿才能活!是男人的给我站出来!”

    慢慢的,周围的男人都走到树林边那个人身旁,有些十多岁的大男孩也走了过去。

    父亲抱着他,也抱着娘,他也抱着父亲,紧紧抱着不松手。

    父亲安慰着他,轻轻拿开他的手,用横刀奋力劈开独轮小车,找了两块最大的叫他们抱着。

    然后父亲丢开他们两个,头也不回地也走了过去。

    他哭着叫父亲,声音都快哑了,想蹦着也和父亲一起去。

    可娘亲死死抱住他,泪水滴在他脸颊混着他的眼泪,流到嘴里咸咸的,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看着父亲他们渐渐消失在树林里,他和娘亲就在河岸边傻傻地等,周围的声音逐渐沉寂,只有压得低低的抽泣,还有大河单调的“哗哗”流水声。

    终于,一些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不时被羽箭射中扑倒在地。

    接着,便是戴着狼尾皮帽的北虏,策马慢慢逼近,数量越来越多。

    人群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喊,大家都向着大河跑去,扑进水里,好像这样就能逃脱既定的命运。

    娘亲在他耳边急切嘱咐,一定要紧紧抱住木板!

    他连连点头,心里怕得要命。

    虽是夏日,大河河水还是十分冰凉。

    他抱着木板和娘亲一起游啊游啊,可大河是那么宽广,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对岸。

    耳边北虏骑兵嬉笑大呼声已渐渐远去,周围的哭喊声也渐渐平息,唯有自己和娘亲的呼吸声却清晰可闻。

    他累极了又觉得非常冷,很想松手沉沉睡去。

    可娘亲却一直在推着他,还不停叫着他名字。

    昏昏沉沉间他突然醒来,原来竟快到岸边了!

    他拼命划水,终于扑倒在岸边草地上,兴奋地叫着娘亲,回头一看却只有他自己。

    远处似有一块木板载浮载沉,却没有娘亲的踪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冲走,或是躺在了深深的河底。

    ……

    “夺”。

    一支弩箭越过长乐头顶,插在牛车上,把长乐从回忆中惊醒。他看了看头顶的弩箭,把头伏得更低,左右观望发现静姨已不在身旁,耳边却传来月华的哭喊声,好像在牛车的另一侧。

    他慢慢地绕了过去,发现月华正偷偷跟着静姨朝马车而去……

    他感到有些不安,便悄悄跟在月华后面。

    一路上静姨大展神威,长乐看得目眩神迷,心中为之震撼不已。

    直到静姨杀了最后一个黑衣人而去,月华却蹲下不动,也不知是不舒服还是病了。他心中有些关切,走上前轻声叫道:

    “月华!月华!”

    月华却恍若未闻,俯身缩成一团似是十分难受。

    他心中开始担心,情急之下伸手在月华肩上轻拍,未曾想月华却像见了鬼似的大叫起来。

    看着眼前被吓了一跳的月华,大睁着双眼责备地看着自己,长乐心中很是内疚,连忙开口致歉:

    “对……对不起,我以为你……”

    月华圆眼大睁,大发娇嗔。

    “以为我见了鬼了?不错,就是见了你这个笨小鬼!”

    长乐有些心虚,诺诺不敢搭话。

    “那你这小鬼呢?敢不听话跟着我!”

    静姨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起。

    月华背对着静姨,冲长乐伸了伸舌头,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静姨出现在两人面前,眼光在两人脸上一转,指着月华道:“快回去,别跟来!不然我真生气了!”

    月华赶紧连连点头。

    静姨又指向长乐。

    “你看住她!不然饶不过你!”

    长乐点头应允后看向月华,却发现她虽乖巧地默不出声,但两只大眼睛骨碌直转。

    他心中隐约感到不妙,正想开口手却被拉着向牛车走去,他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眼见牛车已在不远前方,长乐回头一看,静姨已返身朝马车匆匆而去。

    他回头正想开口,耳边却传来月华刻意压低的声音。

    “走!我们也去!”

    长乐大感为难。

    他该听谁的?看起来两个他都惹不起。

    月华见他踌躇,提醒了他一下。

    “不听我话,小心我把你卖了哦!”

    长乐不再犹豫,去就去吧!

    隔远些别让静姨发现就好。

    就算有危险,静姨在附近可能还会更安全吧!

    于是,两人又偷偷摸摸地尾随静姨而去。

    ……

    马车旁的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龙武军军士和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鲜血染红了雪地。

    剩下的龙武军都集合在马车周围排成数排,面对黑衣人严阵以待。

    他们虽然突遭袭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仍然井然有序。

    盾牌在前步槊在后,重甲陌刀手夹杂其中,受伤之人被挪到马车附近,不时小声呻吟。

    一名魁梧的年轻武将,手执陌刀昂首肃立在马车之前,他白面短须,身着黄金明光铠,头戴金色头盔,顾盼间威武雄壮,却隐隐面带焦急之色。

    外面黑暗中隐约散落着无数人影,后面还有张弓提弩蓄势待发的弓弩手。

    一个黑衣人以秀丽锦帕蒙面,在众人之中显得有些突兀滑稽。

    他眉头紧皱,似乎什么事难以决断。

    转瞬后,他回首对着身后一个高大壮汉沉声劝道:“独夫防御太严,今次恐难得手。虎帅何不暂且撤退,以待后举!”

    高大壮汉摇首道:“我意已决!伯父对我恩重如山,却惨遭屠戮!元氏全族性命也都丧于独夫之手!此次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此番能有此机会,都拜阁下所赐,元某铭感五内!但两年来的大恩大德,元某恐以后无法报答了!”

    蒙面人略有些伤感,摆手沉声道:“你我目标相同何谈报答!祝元将军此番功成,斩下那独夫人头!”言毕,他转身而去,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一阵沉重地脚步声响起,似乎地面也在微微颤动。随着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渐渐清晰,两个铁锤相击发出的“铛铛”碰击声不绝于耳,整齐的龙武军军阵竟有了些许波动。虽然谁也不曾开口,但是共同的答案却浮现在他们心头。

    元虎!竟然是他!

    八年前石头城下,他率众三进三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击溃南军的重甲步兵阵,南军自此再无野战之力。

    就是四年前镇守雄州城,他还在阵前袭杀北虏的第一勇士,让北虏号哭退军!但他不是已经远遁大漠了?

    元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马车。独特的身高就是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军中最高的军士也要矮上他三分,强壮的身躯也几乎没有马能载得动他,手中两柄沉重的大铁锤是他独有的兵器,也只有他能在战阵中运用自如。

    他身着双重铁甲,厚重的黑铁头盔中,只露出两只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望着马车。

    他将手中两只巨锤相互一击,在震耳欲聋的“铛”声中大喝道:

    “宇文绍!出来受死!”

    话音未落,他向着面前密集的军阵冲去!

    首当其冲的持盾龙武军似有些畏惧,盾牌也在微微颤动,却仍站定脚跟,未曾退却半步!

    元虎人未到锤先至,左手大锤飞出狠狠砸在前排,将一个持盾士兵连人带盾砸飞,撞倒了后面的两个持槊士兵;接着右手大锤又如法炮制,军阵前排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后面的黑衣人趁机也各持兵刃,大呼跟进,展开猛烈攻击。

    元虎拾起双锤,狂笑着冲进军阵深处,仗着甲坚盔硬,视各种兵刃如无物,双锤乱舞,原本整齐的军阵开始出现混乱。

    “元贼!”

    伴随着一声怒吼,那个浑身金光闪闪的年轻武将从军阵后冲出,一柄陌刀呼啸而来,狠狠砍向元虎头顶!

    仓促间元虎只来得及右手举锤抵挡,陌刀砍中铁锤,去势未衰,竟深深陷入厚重的黑铁头盔之中!

    元虎凶性大发,不退反进,将双锤并在胸前,径直撞向年轻金甲武将!

    年轻金甲武将不及收手,连忙丢开手中陌刀,狼狈后退中拔出腰间横刀堪堪挡在胸前,急切间被元虎撞得连退七八步,“砰”的一声巨响狠狠撞在马车上,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软单膝跪在地上,竟一时无法站起。

    元虎放声狂笑,取下被陌刀深陷其中的头盔,鲜血从他头顶淌下,模糊了他的眼,一滴滴顺着脸颊流到地上。

    金甲武将那一刀毕竟还是伤了他!

    元虎猛地甩了甩头眼前血红一片。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左手铁锤猛地飞出砸向马车!

    马车剧烈的摇晃,却仍未散架,原来内里竟还有一层精铁骨架,抵挡住了此次攻击!

    他随即冲向马车,沿途阻挡的龙武军皆被撞飞,口中大喝道:“独夫!纳命来!!”双手紧握右手铁锤,狠狠砸在马车之上!

    马车被砸塌了小半,一个身着暗紫色外袍的身影狼狈地跌出车外,正是皇帝本尊。

    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方才艰难爬起站立。

    周围龙武军奋不顾身地围在他身边,顿时乱成一团。

    元虎放声大笑,拾起左手锤,挥舞起双锤想冲近皇帝身边,可周围龙武军实在太多,虽有黑衣人在旁协助,一时也不能进到皇帝周围。

    元虎魁梧的身躯虽有重甲保护,但在几番舍生忘死的攻击下,身上还是增添了数道伤口,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

    他心中焦急,奋起双锤将身前龙武军逼退,右手中铁锤奋力飞出,流星般直奔皇帝而去!

    眼见得铁锤即将击中……

    “呔!”伴随着一声娇喝,静姨出现在皇帝身前,双手握剑狠狠砍在铁锤之上!

    “铛”的一声巨响,长剑深入铁锤小半,猛烈的冲击将长剑一并带走,静姨也踉踉跄跄后退数步。

    但是铁锤却稍稍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堪堪擦着皇帝身边飞走。

    静姨随手抽出身后皇帝的腰间佩剑,向着元虎冲去!

    元虎心中暗呼可惜,望着越来越近的静姨,狞笑着双手握锤,猛地平平挥出!

    静姨上半身猛地向后一仰,腰肢好像突然折断一样,让破空而至的铁锤,堪堪贴着身体飞过;整个人借着冲力滑行已得元虎身侧,右手长剑借势挥出,自下而上掠过元虎平举右手的腋窝处,锋利的剑刃从盔甲接驳处缝隙划过,几乎将元虎右臂连根砍断!

    元虎吃痛,发出长长的哀嚎,侧身左手执锤狠狠砸向静姨!

    静姨轻轻向后一跃,让铁锤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音;随即高高跃起,双手握剑借着下落之势,将长剑从元虎颈肩部猛地垂直刺入,几至没柄!

    元虎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地。

    他此次前来刺杀这个独夫,原本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不过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戎马半生未逢敌手,今日竟死于妇人之手!

    他想放声大笑,可嘴里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只能发出“哗哗”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

    他心中有些遗憾,终究还是没能报得家族大仇!不过也可和家中亲人在一起了啊!

    他的思绪越来越模糊,浑身却不由自主地颤动,随着静姨将长剑抽出,终于颓然倒地,不再动弹。

    月华和长乐一直蹲在不远处,看得目不转睛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当看到这个巨人终于倒下,两个人都不由得都顿感轻松。

    月华望着父亲被侍卫搀扶着似在艰难地挪动身体,心中担忧更盛。

    看到黑衣人都被龙武军挡在外面,离自己也很远,她再也忍耐不住,蓦地起身向父亲奔去。

    长乐无奈,唯有起身跟上。

    周围龙武军还在和黑衣人惨烈的搏斗,地上到处都是已死和受伤之人,他心里还是很担心月华的。至于见到静姨后会不会受到责罚,早已经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了。

    元虎的倒下让黑衣人们都为之气沮,攻势亦为之放缓。

    随着一声尖厉的哨音,押后的黑衣人弓弩手们射出一阵猛烈的箭雨,战阵中剩下的黑衣人也迅速撤退。

    一支羽箭擦着月华脸颊飞过,划破空气形成的“咻”声仿佛钻进她的耳朵里面,带动她的头发也随之飘舞。与死亡如此接近带来的恐惧让她心中大惊,仿佛腿脚都软了,竟一时不能动弹!

    长乐在后见箭雨忽起,而月华竟傻傻地站立不动,心中大急。

    他猛冲上去将月华撞倒在地,自己也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躯。

    一支羽箭飞来,击中了长乐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后退了几步,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觉让他不禁抚胸,却摸到一根箭杆。

    他无力坐下,想开口说话却仿佛没有了气力。

    在失去知觉倒下之前,各种思绪却纷沓而来。

    月华没事吧?

    算不算是报答了她呢?

    还能再见家中亲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