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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衡

    白日喧嚣已然散尽,深沉寒夜却愈发厚重。

    侯府书房内,李衡笔直跪坐在案前,形单影只。

    他还不到四十,豹眼狮鼻,身形矫健,精力旺盛,可须发间却已有些许银丝。

    此刻,他眉头紧锁,右手食指在案上有规律地轻敲,好像心里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送走了陛下后,他就独自来到书房。

    孤独非他所喜,但却是现在他最需要的。

    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冷静地理清思绪。

    他本无意做这李家家主,可此刻重任在肩,家族的兴衰存亡似在他一念之间,给他带来莫大压力,却也推着他奋力前行!

    “侯爷。”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响起,是自己的侯府总管。

    李衡沉声道:“进来。”

    他身体也略微放松了一些,看着向他走来的总管,眉头也终于稍稍舒展。

    “查清楚了吗?”

    “回侯爷,查清楚了。那个小厮乃是两年四个月前卖到侯府的,和他一起共十五名小童,男女都有全是从北边来的,经手的乃是西市的刁记和卖行。”

    “嗯。还有呢?”

    “那个小厮一直都在京都侯府,从未到过安康郡的家城。他来府中后便分配到马房,做事还算踏实,也不多言语,大约半年前调到庖屋。平日里也未曾听说和谁有过多来往。唯有今夜庖屋里被冯二打死那个小厮,和他往来甚密。”

    李衡眉头微锁,心中一阵烦躁。

    今日陛下巡幸侯府,合府上下虽忙得鸡飞狗跳,却乃是天家恩宠,本是件荣耀之事。

    他也是求之不得,和陛下相谈甚欢,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欢畅时光。

    偏偏庖屋里那个冯二做事粗疏,还偏偏选这时候打死个小厮不说,自己也被个宫中妇人打个半死。

    而公主要走的那个小厮,却和这个死掉的有所牵连,这些都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慎重对待。

    “打伤冯二的那个妇人查清是谁了吗?”

    “查清了,是宫中的宁宫正。不过这件事宁宫正应该是临时起意。据在场的仆人们说,最先宁宫正并未理他,他自己说打死了个小厮的事,宁宫正方才动手的。”

    “哼!冯二这个狗东西,没打死他算他运气好。”

    李衡心中反而稍稍释然。

    当年皇宫大乱,宁宫正独自从兵凶战危中救出小公主,打个冯二还不像打条狗?

    联想到宁宫正的出身,如果冯二安然他反倒会疑神疑鬼了。

    他放松身体,赞许地看着总管。

    总管年龄和自己相仿,自小在侯府中长大,精明强干,办事得力;老侯爷为他娶妻生子后更是忠心耿耿,至今已有数十载了。

    “不错。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侯爷谬赞!小的告辞。”

    总管恭谨行礼,方才离去。

    李衡又陷入了沉思。

    陛下今日在席间虽未明言,他却略能猜中一二,无非和北边有关。

    两年前元家谋逆,勾连北虏,致使河南河北皆沦为丘墟,生灵涂炭。

    元家虽被族诛,北虏也暂时退去,但烽烟四起,豪强争雄,黎民流离失所,朝廷在河北也只有邺城一个军镇。

    本来晋州与雄州互为犄角,高阳老王爷能征善战,元虎勇冠三军,令北虏不敢深入。

    但元家乱起,拥立陛下弟弟觊觎帝位。

    朝廷几番大战方才平定,却已是损兵折将,连河南也在北虏的刀锋之下。

    高阳老王爷也从晋州暂时移驻洛阳,抚慰地方,防备北虏。

    而今晋州群龙无首,兵力空虚。晋阳城内一日数惊,谣传北虏即将入寇,急需一员宿将坐镇。

    “绍哥这是想我去么?!”想及宴席中陛下的言行举止,他喃喃自语道。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年龄也差不多,也都是家中二郎向来情好甚笃,每日里聚在一起尽做些顽童勾当。

    稍大了些就一起饮酒打猎,有时候也打打架,调戏调戏漂亮姑娘,而自己总是最为踊跃那个,两个二郎在京都也算是小有名气,为此没少被家里大人呵斥责骂。

    再大些,他做了一军统帅,自己当了将军在他麾下效命;一起砍过盗匪,杀过北虏。

    自己助他登上皇位,他让自己成为李家家主,最后还同心协力,将南朝一举平定!

    绍哥救过自己,自己也为他置生死于不顾,那段日子是一生中最舒心快乐的时光!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自己身为家主也终日为族中事务操劳,竟好像渐渐疏远,有了隔阂……

    他不知道是绍哥或者还是自己变了。或许,是两个都变了吧?

    他竭力想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自己在先帝寝宫前踌躇不前,却让元虎抢了先?

    还是自己镇守江南却遭人陷害,他却将自己解职?

    还是他将那个阴险狡诈的南狗,任命为当朝宰相?

    还是他把皇后和自己儿子囚禁,将岳父全族族诛?

    还是他动摇根本修改百年律令,杀奴仆也要偿命?

    当年自己可以为他冲锋陷阵,为了救他便是舍却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今时却再难亲密无间竟似心起猜忌,更必须要考虑整个家族的命运!

    他不觉握紧了拳头连表情也似有些狰狞,指甲陷入肉内竟也恍若未觉!

    “衡哥。”

    门外传来夫人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让他心中稍稍平静,紧绷的身躯也为之放松。

    “婉君,你来了。”

    看着夫人款款而入,他心里慢慢充满了柔情。眼前的女人带给他三个儿子和一个乖巧的女儿,却仍像当年初见他那般温柔娴静,让他心中温暖,爱意顿生。

    她来自关中名门冯家,却没有大族子弟的倨傲,更不像她嫁到宁家的妹妹那般强势张扬。

    自来到侯府,她对所有人都很亲切和善,老侯爷更是常常夸赞着这个媳妇举世罕有。

    尽管他对父亲所为大多不以为然,却对父亲此言非常赞同。

    父亲当年好酒嗜赌,某次酒后竟将自家老宅都输给了太后的侄儿!当时自己还在外征战,幸亏婉君找到太后告状,还在冯家拿了十斤南珠二十对玉璧,方才将此事揭过。单凭此事,李衡在心里都会永远感激她!

    他回家后,母亲说婉君还轻言细语,但却有理有节地说了父亲一番,父亲落了个大红脸居然也没生气,让他对婉君更是心生敬重!

    他起身相迎,柔声道:“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夫人脸上隐隐有一丝忧色掠过。

    “我心里不安,不知今日德善此事,对衡哥你可有不妥?”

    听到夫人言语间的忧虑之意,李衡连忙出声安慰。

    “无妨。不过是区区小事。陛下他根本未曾提起此事。”

    “哦,那就好,我就怕此事对你有所妨害。唉,那宁宫正也曾在太真观受过道家熏陶,为何却对一个小小管事不依不饶,下手如此狠辣?德善手断了腿也折了,一只眼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婉君你恐怕不知她幼时也是奴婢,冯二今日之事却是自作自受!不过他还算运气好的!婉君你也知道,当年皇宫大乱,连太子也是死在她剑下,没把冯二打死还算是给了我面子!”

    “唉,都怪我抹不开娘家乳娘情面收留了他。当初你说他贪鄙好色,戾气深重,我还想着留在庖屋当个管事也应无碍,没想到连选条鱼都不能称心如意,如今还惹出事来却也害了他……”

    李衡见夫人有些伤感,赶紧开解道:“婉君你切莫责怪自己!好歹他还留下一条命。有此教训他以后应会收敛许多,对他也未尝不是好事。待他伤好,我会替他寻一处妥当之处,好好管教。”

    “如此甚好。你却是多费心了。”

    “呵呵,举手之劳而已。”

    李衡看见夫人眉头舒展,心里松了口气,却想起一件事来。

    “倒是婉君看那月华公主感觉如何?”

    “天生丽质,聪慧伶俐。我很喜欢!”

    “哎,就不知老三是怎么想的?”

    李夫人白了他一眼嘲笑道:“哈,你自家的傻儿子自己不知么?和你年轻时一个德性!”

    李衡大感不堪,生怕提起自己年轻时荒唐事,连忙打个哈哈。

    “说笑了……哈哈,年轻人能有什么德性嘛?”

    李夫人深情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爱意。

    “像你啊,都那样痴情,才认识就厚着脸皮天天来,堵在我家大门口像只看门犬。我看啊,三郎迟早也会去堵太真观的门……我去歇息了,衡哥你也早点睡吧。”

    李衡看着夫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一片温暖。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转念间他想起夫人关于三郎的话,不禁叹了口气,走到门外吩咐道:“叫三郎过来。”

    他回到案前坐下,心里思量该如何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独立特行的儿子。

    ……

    看着姗姗来迟的李克霁头上的太极髻,李衡感觉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这个老三就不能让自己省心呢?

    他虽刚到十八,却已是饱读诗书,也能骑射击剑,两年前还随自己出征雄州,和他大哥一起在军中历练。

    但他却丝毫没有想出仕的意思,也不愿帮他大哥管理族务;偏偏喜欢跟他舅舅东奔西走,四处遨游。还结个道士的发髻!是想要出家了么?

    想到好不容易才将他哄回来,他压住心里的不快。

    “知道我今夜叫你来何事吗?”

    “知道,父亲大人。无非是儿子的婚姻之事罢了。”

    李克霁微笑回道,略带一丝无奈。

    “那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父亲又何必明知故问!”

    李克霁苦笑着,声音有些伤感。

    李衡不禁心中感叹。难道还真像婉君所言,这个孩子跟自己年轻时一样,也是个痴情种?

    他温言道:“你还是忘不掉元家那个姑娘吗?都两年了,她也不是尘世中人了,又何必为难自己?

    李克霁倔强直立,沉默不语。

    李衡叹道:“今夜宴席之上,你也应该看清陛下的意思了。君无戏言!他日宣旨之时,你可曾想好如何应对?”

    “想好了!明日我就随舅舅到江南去。人都找不到还宣什么旨!”

    李衡为之气结,呵斥道:“去江南躲一辈子吗?你忘记元琴是谁拼死保下来的?她喜欢谁难道你不知道?”

    李克霁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不过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望着父亲坚定说道:“我不管她喜欢谁,我只知道我喜欢她,我愿意等她一辈子!哪怕她嫁于他人,只要她幸福我也会感到高兴!终有一日她定能明白我的痴心厚意!”

    李衡望着儿子,一时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突然书房门开了,他们往门口看去,一向沉稳的总管居然有些惊慌。

    他匆匆行礼道:“老爷、三少爷!陛下在回宫途中遇袭,乃元虎所为!现元虎已死陛下无恙,车驾已返回宫中!

    李衡微微闭上眼睛。

    自大周定鼎以来京都从未有过此事!看来终于有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元氏一族已然覆灭,残余势力远在河北乃至大漠。且元虎一介武夫,绝对无法做下如此大事!

    到底是谁暗中协助呢?

    废太子遗属?

    江南旧朝余孽?

    王、独孤、宁、冯?

    还是在北虏的陛下亲弟弟?

    京都暗潮汹涌,波诡云谲,看来自己也无法置身事外,眼下就有个颇为迫切的难题。

    晋州,究竟去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