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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长乐

    不觉间,长乐到夫子的小院已经十余日了。

    每日里,他早早地起来,生火烧水,服侍夫子洗漱,再简单做些吃食。

    两人顺意吃后便乘坐宫中派来的牛车,悠悠然穿过皇城来到凤阳阁中。

    夫子讲学之时,长乐便在旁边守候,随时端茶送水。

    月华对于授学颇为认真,从不偷懒;觉得夫子所讲有误还会与夫子争辩。

    夫子也从不生气,反而颇为赞赏。

    春燕也次次陪同但却总是默默听讲,除了回答夫子相询外极少发声,似乎颇为文静。

    到得日中,夫子和他在凤阳阁混过午饭,牛车又将两人送回小院。

    夫子午间休息时长乐便做些杂事。

    夫子醒来后,便让长乐跟着他做一套自创的身法舒展身体,举举石锁扛扛石担打熬气力;待到做完后便教长乐读书识字。

    长乐天资不错,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颇为勤奋学得也很快,让夫子甚为满意。

    初来之时,长乐便抢着下厨做晚饭。他自问曾在庖屋呆过,也看会不少菜肴,没料到夫子一尝之下却皱起眉头。

    于是夫子便细细教他,该如何掌握火候怎样调配滋味,几日后竟也像模像样。夫子也乐得偷懒,任他放手作为。

    晚饭后,待长乐洗碗抹桌收拾妥当之后,夫子会和他随意说说话,问问他的过往,也给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一个多时辰后便打发他去睡觉,自己却在书桌前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

    月华送他来那日,静姨却去而复返。

    夫子和她在房中饮茶,却打发自己到院中等候。

    后来静姨还来过两三次,也都是如此,长乐也就习以为常。

    长乐很满意现在这种生活。这是他自离开高村之后,唯一称得上安宁幸福的日子。

    月华不但实现了她的承诺,还给得更多,让他的心中充满感激。

    又到了休沐日,难得还是个晴天,夫子睡了个懒觉刚起来。

    长乐正在服侍他洗漱,有人却敲响了小院的门。

    长乐行到屋外将院门打开。

    门前站着个紫衣中年人,腰悬长剑,双手背在身后,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他身后车马成群,还有一大群人散在周围却都默不出声。

    长乐感觉似有些熟悉,正诧异回想间,中年人望着他温言道:“夫子在吗?”

    长乐侧身向内一指,正想开口请他进来,却想起夫子的吩咐。

    “请……请问您是谁?”

    紫衣中年人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宇文绍。”

    长乐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似乎才听过不久。

    他正思索间,看到人群里出来了一个人,神情凶巴巴的,快到自己面前却被中年人眼神所止。

    他不禁有些畏惧,却仍站在门口,尽力平静道:“请问您找夫子何事?”

    “呵呵,访友。”

    “陛下请进。”

    夫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陛下?!

    长乐心中一惊,扭头回看,夫子正俯身行礼!

    他连忙跑到夫子身侧,伏身跪下。

    皇帝朝后面摆了摆手,独自走进小院。他扶起夫子,对着旁边跪着的长乐,居然也温言道:“你也起来吧。”

    长乐呆呆起身,望着陛下和夫子进到屋中。

    他压下心中的诧异,连忙去烧水泡茶。

    待到他将茶水端进屋内,陛下和夫子正在桌前言谈甚欢,好像是关于什么雄州的事情。

    他将茶水小心端到桌上,站在夫子身后微微垂首静立。

    他偷偷看着月华的父亲。

    他应该和顺宁候差不多的年纪,可头发胡须都有些许银丝,神采却甚是飞扬,正跷个二郎腿,双手抱在胸前笑着调侃夫子。

    “听说你把玮弟骂得羞愧而退后,元虎恼羞成怒说要杀你,吓得你话都不敢说,还尿了裤子?”

    夫子把手随意放在椅子扶手上,也跷了个二郎腿,脚尖轻轻晃动,却一本正经道:“此乃胡说八道!你弟弟会听我说话,元虎那等凶人和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况且他和我家颇有渊源,又怎会杀我?”

    陛下看起来有点好奇。

    “哦,愿闻其详?”

    “当初我父亲以善识人知名。早年出使周朝,见到元虎后颇为诧异,云此子有虎相当噬天下。元家听后将其名改为虎尽心栽培,方才有他后来成就。元虎连名字都要感谢我父亲,又怎好意思杀我?不过将我押上雄州城楼,充个抬石修补的杂役罢了。”

    陛下听后有些感慨。

    “原来元虎名字是这么个来历,那日竟差点让他真噬了朕啊……”

    他放下腿坐直了身子,对着夫子正色道:“那时元虎背城列阵,与朝廷大军对峙。不想纬弟被你骂后心中有愧,竟然北走!你也在城楼鼓动众人大呼,致使元虎军阵土崩瓦解,朝廷大军轻易取胜,还连带救了满城军民一命。雄州之战,你实是居功至伟!”

    夫子也放下腿,坐正后却不以为意。

    “我也是救我自己而已。元氏谋逆抗拒朝廷,依法当屠城,到时泥沙俱下,我恐也难逃性命。全赖陛下仁慈,雄州城内除元氏一族及些许协从外,竟未妄诛一人,保全了满城性命!自古平叛未有如此之速,也未有如此兵不血刃啊!”

    陛下微微低首有些唏嘘。

    “谁曾想北虏太过狡猾。竟以元氏为饵,任其覆灭而不顾,却以奇兵断我粮道,致使大军在撤退途中损失惨重。河北豪强则乘势自立,朝廷在河北只有一邺城,河南也连带糜烂。”

    他抬首看着夫子,目光遗憾中带有期盼。

    “当年在江南之时,你若来见我,恐怕就没萧瑜什么事了。就是现在也为时未晚!有你辅佐,恢复河北乃至扫平北虏也是指日可待!就以白衣拜相,留下千古佳话,你我二人让这天下变得更好,岂不快哉?”

    夫子恭敬拱手,却微微苦笑道:“关逸谢过陛下的再三垂青,一再抬爱!但我这个性子若是在朝为官,迟早会成众矢之的,到时陛下你也左右为难。而朝中已有一个南人宰相,再来一个朝堂之上怕是要闹翻天!再说我也有些讨厌这些所谓名门望族,个个只有私心,全不知黎民疾苦众生艰难,实不齿与之为伍!”

    陛下失望道:“你还是不愿沾染这红尘俗世啊!”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接着却又对着夫子肃然道:“萧瑜说此次刺杀,背后十有八九有世家大族参与!我也深以为然,但现时却轻易动他们不得!”

    他右手在左掌中一击,似乎甚为遗憾,随即却微微笑道:“不过还是有为我分忧的,李衡已答应北上晋州,总算了我一桩心事。”

    夫子也微笑道:“宇文家龙兴之地,你就舍得给他吗?”

    陛下自信一笑。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我宇文家立大周,朕灭南朝。天命既然在身,区区一个晋州算得了什么!”

    夫子笑着拱了拱手,却没有说什么。

    陛下又感叹道:“你把月华教的很好,连我给她说话都不管用了!小小年纪就有自己想法,知道自己事情自己做主,都是夫子你的功劳。可惜我的皇子不能给你教导啊!”

    夫子打趣道:“陛下如是把皇子给我,信不信关中那些个腐儒假道学,天天就跪在朱雀门前,把皇城大门给你堵了?”

    陛下抚掌大笑。

    他和夫子又闲聊了一会,似是才发现夫子身后的长乐,竟对着夫子笑道:“你这弟子怕是也站累了,让他一起坐下吧!”

    长乐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手足无措,身体仿佛都僵硬了。

    夫子却笑着对他点点头道:“陛下宽厚,让你坐你便坐吧!”

    长乐脑中晕晕乎乎,紧张地谢恩后拘谨地坐在夫子身旁。

    陛下待他坐定,望着他温言道:“谢谢你救了月华。”

    长乐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将头低下,感觉脸也似乎有些发烫了。

    幸好陛下却不再和他言语,又与夫子闲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摆手让夫子不必相送便率人径直离去,唯留下小院宁静依旧。

    夫子似乎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随即他发现身旁的长乐,仍是不敢置信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禁笑道:“傻小子!你有福了,要当官了。”

    长乐更是诧异,自己区区一个奴仆,当的哪门子的官?

    夫子见他疑惑,便解释道:“顺宁侯将你送与公主,你便是皇家门下人了,依律可以做官授爵。你此番救了月华,自然会有封赏。”

    长乐不敢置信,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只是推倒了月华而已。其实,那一箭也不一定会射中。”

    夫子静静看看他。

    “可万一射中了呢?公主万金之躯,哪怕就一丝丝可能你也是立了大功。”

    长乐低首小声道:“月华送我烤鹅,还带我离开侯府,真说起来是她救了我。她是好人!”

    夫子闻言却似有所思,微微叹息道:“那你觉得陛下算不算个好人?”

    “当然算啊!陛下很和善,连对我这个小小奴仆也很客气。您还说他破城后不乱杀人,当然是个好人。”

    夫子笑了一笑,似在自言自语,却有些沉重哀伤。

    “两年前宇文纬僭位,后又北奔,陛下却眷念兄弟情谊,连王爵也未曾剥夺,各世家大族均有离心离德之意,军心涣散之下,终在退军途中被北虏击破,一溃千里。不但军资器械损失惨重,连十数万精锐府军也只回来了不到一半。

    陛下破雄州城后,饶恕了附逆的河北豪强,赢得宽大之名。却不料朝廷大军兵败之后,北虏肆意烧杀抢掠,各豪强趁机拥城自立,不再听朝廷号令,河北再非国家所有。

    这里面有多少士卒死于沙场不能魂归故里,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妻离子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会觉得陛下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长乐默默听着却想起了自己家人,一起逃难的高村乡亲,树林里那些哀哭呼号和枯坐等死的百姓,和父亲一起奔入树林再不回头的昂首男儿,大河岸边像自己和娘一般不敢出声苦苦等待的哀哀妇孺……

    还有那些嘻怒笑骂,视人命为草芥的残暴北虏!

    他不禁捏紧了拳头,眼中满是悲愤!

    夫子看着他长叹了一声,正声道:“是好男儿当救百姓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不管心中有万般不平,你若不好好练就一身本事,又如何能够做到?”

    长乐崇拜地看着夫子,重重点头!

    夫子循循善诱。

    “做好人,更要做一个让坏人害怕的好人!”

    长乐似懂非懂。

    “夫子,我一定要当一个最好的好人,跟着你好好学好好做,让所有的坏人都怕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夫子笑骂道:“所以呢,还不快去烧水做饭?为师期待朝食已久,都快饿死了!”

    长乐也笑着出屋,心中却忽然宽广了许多,觉得自己仿佛是懂得了很多。

    快到日中,宫中内侍送来一份诏书,封长乐为仁勇校尉,位在正九品上武散官,赐金千两。

    长乐看着手中告身上自己的名字,叹了口气感觉有些难以置信,便顺手放在桌上的官服旁;又望着面前的一堆金锭,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看到夫子在旁露出颇感有趣的笑容,心中一动便对着夫子恭敬道:“夫子教我辛苦,这些金子请您收下,算是小徒的一点心意。”

    夫子也不推辞,微笑着点头应允。

    “阿堵物于你现在没什么用处,就让为师替你保管。”

    长乐两手空空却是不以为意,心中却还有一事不解。

    “夫子,我都是官了,那我还算是公主的奴仆么?”

    夫子瞪了他一眼。

    “当然算啊!人家没赶你走你就不能走,有多少人想做天家门下人还求之不得呢。再说了,放你走你能去哪里?”

    长乐一想也是,傻呵呵地笑着。

    月华和夫子都待他很好。

    月华送他烧鹅,还帮他找了夫子这么好的老师。

    夫子从没把他当下人看,一向平易近人,有时跟他嘻怒笑骂,甚至也有点没拿他当弟子,但他却是满心的钦佩敬重。

    这时,小院门开了,一身靓丽宫装的静姨缓缓走了进来,发髻上一根黄金凤钗,两颗圆润的珍珠耳环在耳垂上微微颤动。

    夫子眉开眼笑,快步迎了上去,口中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长乐摇了摇头,自觉地走到小院中,跟静姨见礼后,便呆坐在院中槐树下的石凳上。

    这夫子啊什么都好,就是见了静姨便会情不自禁,有点失魂落魄,好似那狗见到骨头……

    呸呸,怎么能这样想夫子静姨呢?应该说像蜜蜂见了蜜,蝴蝶见了花,鱼儿入了水中……

    他胡思乱想着,任久违的冬日阳光洒在身上,懒洋洋间带给他一身暖意,让他感觉好像被父母拥入怀中,心中尽是温馨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