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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雀屏(二)

    等到午饭后,桂子终于去了花园,前些天种下的苗木都精神得很,只有两三株扁竹花显见着打蔫儿了,她立即动手挽救,又耗了多时。

    回到房里发现雁回仍在书斋里,桂子本想悄悄溜进卧房躲着,不料被雁回发现,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桂子过来,小鸿陪秋妈妈外出了,我同你商量些事。”

    原来是雁回为小鸿身体考虑,怕吓到她,交代桂子:“我心思暂不同小鸿说那些诡异事,你也先别带她四处蹦跳乱蹿,容她静心调养。她今日终于正经吃上一餐,在饭桌上都快要流泪了,你也看在眼里。先过上寻常日子再说。”

    “嗯……”桂子点点头。

    见她情绪不高,雁回又问:“我正给母亲写信呢,你也要吗?”

    桂子摇摇头正要离开,又改了主意,搬了张凳子坐到雁回身边。“你把笔墨借我。”

    隐约觉得桂子今日话少同书信有关,雁回并不问她“要笔墨做甚”,将手中纸笔都递给桂子。自己再另拣了些,也不去看桂子到底书写还是涂画。

    不知给谁去信,桂子不愿给迟迟不回音讯的家人,于是暂且“写”给雁回母亲。她在纸上画了小鸟,意思是雁回,再画一簇桂花,可惜轮到秋妈妈时,她左右都想不到用什么符号,便把整张纸涂了个乌黑。

    雁回并不过问桂子到底画些什么,只是静静写着自己的信,二人相伴坐着。眼看着桂子无聊了,开始玩手上的毛笔,雁回起身封好信,问:“可愿意去送封信?”

    “当然。”桂子接了信就跑出门。

    今日接信的人竟是上次的小商贩,见了桂子,他立即迎上来:“姑娘姑娘,多日不见了。”

    顾不上寒暄,小商贩告诉桂子:“我已找到柳岸村的农户江家,说了姑娘口信,但是屋里的大嫂说他们很快要搬走,没东西带给姑娘,也未给我留个去处……”

    桂子怔怔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可看仔细了,真是柳岸村的江家?”

    “真是。”小商贩解释道:“我知道姑娘心思,还特地问了好几番,开门的大嫂是江家儿媳妇,我看她是个爽利性子,不像胡言乱语之人。”

    “那,那你见了江家其他人?”桂子仍不死心。

    “那时江家儿子就正在门前地里编竹笼子,老夫妇似也在屋里,这我倒是看不真切,没法子再进屋细看了……”

    桂子无言立在原地,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把这封信寄了吧。”她将雁回的信递给小商贩,又数出几枚钱与他,手上显然有些颤抖。

    小商贩心中不忍,凑近去看桂子面色,生怕她流泪。

    “你干什么。”桂子用力推开他,一跺脚,转身飞奔离开。

    因着极力隐藏情绪,桂子感觉疲惫不堪,怎么都甩不开浮想联翩。不断想象着未见过面的嫂子是何等样貌,她说那样的话家里人为何不阻拦,有她在家是何情形。

    晚上她也不想陪雁回去饭厅,可惜小鸿刚来,还不是能见人的时候,桂子只得随雁回去了,在饭厅里也烦恼不安,旁人总是要问“你今晚为何沉默得很”,又少不了一番否认和掩饰。

    好不容易熬到熄灯躺下,桂子在黑暗中侧躺着,悄悄流泪,心中冒出来好多思绪。

    首先是必须逃跑。如果带来的“口信”千真万确——虽然她仍不愿相信,那么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之人,除了主人家外头上可无只檐片瓦遮挡,而主人家并非真正的亲人,万一哪天被赶将出去?又或许自己寻了去处,却被主人家阻拦,左右过的都不是好日子。

    珠儿的泪眼浮现眼前,桂子猛然发觉那晚说的“慢慢来”,竟是对如今的自己受用。

    你瞧这池宅里的丫鬟家丁,是否有一技之长的人最安稳?那些会驾马车,会算账本的人可都不需住在这宅子里,即便是做丫鬟的,如女工手艺好,在外也有一小笔私房钱入账,哪日她不高兴了,兴许也能使出积蓄,换一方自己天地。

    “最好是先学点儿本事,再攒一袋钱,逃出去让谁也找不到我。”她紧握拳头,安抚自己。

    翌日早上醒来,虽未得到真正的睡眠,桂子仍觉得头脑清醒,精神大好。她已尽力挥散了自怨自艾,却多了一种新的担忧,总害怕自己本事不够。

    小鸿也起来了,自觉地去服侍雁回洗脸梳头,桂子听见她对雁回说:“我将书斋打扫好,待小姐请安回来可带我读书习字了。”

    马屁精。桂子冷哼一声,转念一想,这小丫头过了十几年苦日子都知道要学写字,为什么我不能?雁回难道还能教她不教我?

    这次请安桂子成了屋里最急切要走的人,她几乎是推着雁回进门,又推雁回到了书斋里,然后寻了两张凳子。雁回自认为懂得桂子心思,并不多问,只是挥手把小鸿叫了进来。

    “今日算是发蒙,学写个‘心’字。”雁回教道:“女训有云,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意思便是人的心就像头与脸,要注意修饰,可不能叫它蒙尘。”

    “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拿捏着腔调,雁回尽量讲得有声色些。“所以女子每日揽镜自照,除了审视面容美丽,也要想着心思纯正。”

    小鸿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仰头看着雁回,手指竟在腿上无意中比划着“心”字。但桂子听了几句便头疼不已,越发瞧不上小鸿。

    马屁精。桂子悄悄翻个白眼,女子要讲究容颜美好,还得追求内心纯正,那男子平时追求些什么?此处真是不宜久留。

    午后茜娘过来,拉着雁回就往外走。“哥哥带客人回家了,正在堂屋里坐着,快随我过去,我知道有你想看的。”

    “什么呀……”雁回佯装听不懂,其实低头娇羞的样子完全出卖了她的想法。

    茜娘了然松开拉扯的手,说:“那你且去梳洗打扮一番,并不着急,可从容些。我只是带你偷看罢了。”脸上是促狭的微笑。

    因要躲藏在屏风背后,茜娘特地带雁回自堂屋东翼的小门里进入。这使雁回感觉新鲜不已:“我竟不知还能如此过来,只道这个房间从不打开呢。”

    茜娘笑道:“待你嫁人当了少夫人,可要弄清楚家里大小事情,角角落落都要了如指掌,不如趁还在我家多看看瞧瞧,去了李家好胸有成竹。”

    雁回避而不谈,手抚着屏风。“这可是湘妃竹?配上绢画真是轻盈雅致。”

    实际上避无可避,少女心思如何瞒过彼此,茜娘摇摇头,指着屏风外的四五人影说:“李公子就在其中,是左边起首那个,离你只不过十余步。”

    可惜隔着屏风实在看不真切,茜娘也知雁回含羞,便主动为她一一解释。“这队伍人我儿时都见过的,算是一同发蒙,在学堂里相处过两三年,互相知道脾气秉性。只是我姐姐十二岁后便不再见外人,我也跟着不出来了,到如今也有四五年未见。”

    当初池洲归家,雁回以为可自他处得到些李公子的消息,但囿于女儿家身份,不好过问,只能等着池洲自愿提及。不料今日在茜娘口中听到的,反而比池洲说的更多。

    因着自小认识,茜娘对这些人品头论足起来完全自在肆意。“你家李公子大名叫李璧,字自明,小时候在学堂就是个机灵的,如今必定也不孬。他对面那位叫张尧,也是个好人才的,可惜已娶亲了,咱们不必多看。旁的几人也不值得一看,庸人庸人。”她摆着手摇着头。

    学着茜娘的口吻,雁回也试着评了几句:“姐姐,你说‘李璧’这个名字,念起来是否有些怪呢。”

    她也不知为何要批评李公子,许是羞于表现出心中仰慕憧憬,极力显得客观疏远一点,反而说得过分了。其实念出他名字的那一刻,雁回还是羞红了脸。

    “还行吧。”茜娘补充道:“他小名还叫石头儿呢。”

    石头儿。雁回不禁笑了,怕叫茜娘抓着取笑,她连忙小心地问:“茜姐姐有中意的吗?”

    茜娘淡淡地说:“中意的不好说。”听不出她是羞于承认还是着实未看得入眼。

    “但我的确有最瞧不上的,喏。”随着她纤手一指,雁回看到一个身影,比旁人都胖大好些。“这人叫孙步云,肥头大耳,粗鄙浅陋。我们小时候一同用饭,他洒得到处都是,还拿衣袖拂拭,那时候他已活像一只小猪,如今只是猪头长大。可惜今日看不清他面目,不然保准吓你一跳。”

    “或许他有别的过人之处呢,不然这些清俊公子怎与他为伍?”雁回果然于心不忍。

    “有钱。”茜娘这句话说得脆生生地,雁回听出来几分咬牙切齿。

    见雁回一副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茜娘继续说:“你也不必替他难过,此人家里虽不是富可敌国,但比起我们家已有云泥之别了。公子们甘愿与他为伍甚至趋之若鹜自不待言,今后娶个高门贵女兴许也不难。”

    “啊……或许也不是只凭长相钱财吧,万一他人品纯正,是个良友……”

    “唔,倒也是。”茜娘作思考状。“你同瑕儿果然一个心思,她也说过与人相交不必多看相貌,只敬重好人品或才学。可惜她是不出阁了,不然得是个多好的夫人。”

    “姐姐不必为瑕儿多虑。”雁回扶着茜娘的肩。“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日日在家中做女儿,自在得很。”

    二人起身正要离开,雁回不小心撞到了屏风,发出声响,连忙伸手去扶。

    “是茜妹妹?不必偷看,你站出来陪陪我们!”透过屏风,雁回看到胖大身影站了起来。

    茜娘顿时气得一跺脚,雁回有些慌张,二人暂留在原地细听着,表兄并未阻拦,李璧似乎也一言不发,房里回荡着孙步云的笑声。

    “这屏风后我看有两个影子,听说李石头儿未过门的媳妇儿也住在你家,怕不就是茜妹妹带她躲在这里?”

    “诶,别胡来。”似乎是李璧在说话。

    屏风前人影晃动,孙步云的声音更近了。“茜妹妹,我亲自来请你?”

    “下流!”茜娘大声喊叫,拖着雁回匆匆离开。依稀还听到孙步云在说:“你也随我看看,万一她难看得紧,你还成亲?……”

    雁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只看到屏风背面绘画,真想知道李璧如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