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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瓜瓞(二)

    新生儿实在吮得温吞缓慢,每次哺乳都要花上小半个时辰,雁回便拉了桂子在旁陪着闲聊,还忍不住要教桂子:“此事真是处处讲究,我起初也是好不习惯,总有些羞耻意思,不料没几回就惯了。只是如今好些东西不可饮食,连日来未曾沐浴,不得通风透气,也是烦躁得很。你将来若是——”

    毫无兴趣,桂子立即找些话来说好打断雁回:“你可知胎盘这个东西?”

    “怎么不知,我的应是给父亲补身子用了,不好过问,只是心里知晓。”

    “啊?你竟是知情的,那你不觉着恶心?……”

    “这算什么,儿女若要尽孝,即便是割肉下来也得去做。你是个野猫儿,没这般心肠。”雁回一手搂着孩子,一手伸出去轻戳桂子额头。

    “噫……”桂子皱起眉头。她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其实早已察觉到,雁回如今成了“母亲”,好些话已有些说不到一起去。

    但看她极其疼爱男婴,一副心肠全扑在孩子身上,每日里辛苦劳累,桂子也不忍苛待雁回,为她尽量耐心忍受,凡事一概不多心计较,对她们母子也是寸步不离,用心尽力照顾。

    孩子许是饱餍了,雁回便让桂子将他送回摇篮里,又叫秋妈妈过来。“烦劳您为我擦擦身子。”

    “行。”秋妈妈正打了热水过来,刚好先应了雁回的要求。

    因依然不好下地行动,雁回趴在床铺上,由秋妈妈拿湿布擦拭着她的背。

    “这是在干什么?”李母正同李璧一同来探望雁回,进门就瞧见擦背,立即训斥秋妈妈。“我既已交代由你给孩子沐浴,去做就是,怎么我指南边你偏要往北,真当自己是迟氏的亲妈?”

    “李夫人,少夫人身子不爽,需要擦拭。”秋妈妈停下来解释,扯了一角被子为雁回遮盖上。

    “她懂什么,刚生产可不能沾水。别纵着她胡来。”李母抬手示意秋妈妈噤声:“你别再回话了,凡事照做就是,以后不要仗着年纪大了处处多嘴,掂量掂量自己到底算什么。”

    桂子看向雁回,她仍趴着,瞧不出面上神色。许是当真虚弱无力,她并未出声为秋妈妈说话。

    李璧连忙让众人都离开卧房,又好说歹说将自己母亲劝了回去。他关上门便搂住雁回,手伸入被子里轻柔地抚摸她的背,语带歉疚。“可惜今日还不能同你亲密,我可是思念多时了。”

    “我不也是……仿佛同你已数年未见。”雁回愧疚地伸出手,却只碰到了他的腿,仍是有些使不上力气,说不出话来。

    刚想要挪动身躯,趴到夫君身上去,一阵疼痛袭来,她立即想起自己如今身体破败,更恨此刻整个人毫无颜色,完全不敢抬起头来面对他。幸好生产那日他是按风俗回避了,二人并未相见,不然……

    雁回呼吸受阻,憋闷得胸口发疼,仍趴在床铺上不愿挪动。她咬着牙,自卑得想要哭泣,便急着赶李璧走。“容我独自歇息一会儿,你在此太吵。”

    “你真是,自从怀胎至今,老是好一阵坏一阵的。”李璧起身,“算了,改日再来瞧你。可千万要顾好孩儿,也养护好自身。”

    桂子同秋妈妈正躲在侧房里说悄悄话,听见卧房的门开了又关,心知是李璧出来,二人默契地假装不知。

    “你可发觉,原来在池家,就连池夫人那样手腕,喊她儿媳妇也是喊名字,哪像这家,开口闭口迟氏迟氏的,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外人’身份?好几番我都没领会到是在称呼咱们小姐,他们却记恨我是装聋作哑。”

    桂子安慰秋妈妈:“上次茜小姐教训了她的人,我看李夫人也是记仇,要报在咱们身上。”

    “此事也怪我不懂,雁回小姐父亲孤身一人,我随她母亲进门,便也没应付过‘婆家人’,怎知道是这般不自在。”

    “那她也不该默不作声……”

    “可不能这么想,她刚生产完身体虚弱,仍是时好时坏的,怕是连听没听见都不好说,何况也是身在别人家,有许多不得已之处。”

    “她不是老说夫妇一体吗?怎地到了这种时候,又变成别人家了?”桂子有心再提往事,“再说那人是否当她是一体的,我可说不好。”

    秋妈妈捂住桂子的嘴。“不再说了,此前吃的亏还不够吗。”

    “是是是。”桂子吐吐舌头,担心地左右看看。

    新生儿的事情不断,没几日就因雁回的奶水不够吃用,李家连忙请了奶娘汪大嫂。因是李母雇来,她一进门便与婵娟和金娥同气连声,每日里使唤秋妈妈和桂子,逼得二人夜里也要起来伺候她哺乳。

    二人为雁回轻松,一再忍让,尽量少说话多做事,表面上倒也平和安稳。

    熬到了满月酒,池家亲戚也过来祝贺。池姨母带来好消息,说是茜娘现也已怀孕了,身上十分不舒服,没法过来吃酒,送上一枚贵重的金项圈,说是“池家众人合力送你”。

    许久未见亲戚,雁回免不了千恩万谢,隔了多时才能同瑕儿私下里说说话,却有些无话可说,于是她不停地请瑕儿逗弄小孩。“我原想叫他琪童,夫君同公爹都说要叫韶安。我是没法子,又不同我姓,这是他们家里骨血。”

    “何解?麒麟的麒?”瑕儿拿出佩在身上的金麒麟印,满眼期待地问。

    “不不,是美玉的琪。”雁回拉起瑕儿的手,在她掌心笔画。“韶是声音的音字,从旁带个——”

    “我认得!安可是平安的安了?”

    “正是。”

    “叫韶安也好,是他家里用心起的名字。”瑕儿抱起韶安瞧了又瞧,又将他递回雁回怀里,自己拿了金麒麟印上系的丝绦在韶安眼前舞弄,逗得他双眼灵活地左右探看,小手也伸出来挥动。

    李母在旁见了,连忙让汪大嫂抱走韶安。“送孩子去休息。”

    她又对瑕儿说:“客人快去用些点心吧。”仿佛只是随口招呼一声,丝毫不见往日的亲热劲儿。

    见婆母径自带走孩子,对客人也仅交代一句便离开,雁回此刻立在原地两手空空,只得挽着瑕儿说:“也好,我带你去尝尝厨房新做的,应是你爱吃的口味。”

    用了几口点心,刚好李璧也转了过来,雁回立即拉住他来见瑕儿,不料孙步云带着一众人,都举着酒杯逗李璧。“来来来,孩子爹干了这杯。”“恭喜恭喜,添丁添喜。”

    他们胡乱说笑着,雁回避到墙边暗中观察,有个高大的身影混在其中,仔细瞧了竟是邵岑,她顿时浑身冷汗。

    邵岑显然并不知雁回心中所想,有人指给他看“这是李少夫人”,他便走过来拱手笑道,“恭喜雁妹妹。李姑爷好福气,刚迎你过门便得了男丁。”又说:“你们大喜之日,那时我们家中刚好有事,未曾前来道贺,如今好侄儿满月之喜,岂能不上门来呢。”

    “谢过……呃,姐夫。”雁回慌张回礼,心口突突直跳,无法说出客气的话来。

    无人提起堇娘,雁回偷偷问瑕儿:“既然他来,那堇姐姐呢?”

    “我听说是她夫家不让她出门。”瑕儿有些怨恨地答道,“我写过几封信,她只答复我家事忙碌,或许真是无暇出来?毕竟她有两个女儿呢。”

    “容我失陪一下。”雁回暂且抛下瑕儿,拉李璧到角落里。“你怎同这些人来往?”

    “这些人怎么了?家里办酒图的不就是热闹,你若嫌吵——”

    回头留意着众人,雁回极力压低声音。“我不是单说他们吵闹。”

    李璧大声反驳:“你还要管我与何人交?难道我要像你们裙钗巾帼,专挑些安静人儿每日只说人闲话?”

    “你喝多了。”雁回伸手扯扯他的衣袖,半是哀求地说:“哪里是说人闲话,好些事情怕是你并不知情。其中有池家的大姐夫,他——”

    李璧甩手拂袖:“这世上还有什么你知而我不知的,你妇道人家——”

    “你夫妇二人感情真好,待客呢还这般拉拉扯扯的。”孙步云领了邵岑将李璧拉走,“夜里有得是机会,大白天莫耽误弟兄们吃酒。”

    李璧回头冷冷看了雁回一眼。

    头一次见到这种眼神,令雁回后背发凉。

    来到席上她都心事重重,生怕李璧从此与自己生分了。虽坐在一处,共同接受众人道贺,雁回无法开口同李璧说话,起身敬酒时夫妇二人也是互不言语,装作欢喜热情的模样,其实只是各自举杯谢客。

    雁回此时还不敢饮酒,又不好让李璧代劳,每次都放在唇边假抿。

    池洲方才不在,此时冒了出来拉着李璧说话,二人不时看看雁回。虽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雁回被看得不自在,只好也去找绍飞说话。

    自出阁以来雁回便未同绍飞见面,都感叹不已,“竟已过去了一年多”。

    雁回满腹生产之苦急于倾诉,又担心绍飞不乐听见,便先不明说:“好些事我说不出口,可算见到嫂嫂。”

    绍飞拉住雁回的手:“我岂不是最是知道,哪怕现已时过境迁,身上心上都仍记得疼痛呢。我在家中也时常惦记着你,幸好你真是有福气,平安产了孩子。”

    总算遇上知音,雁回将心中委屈和盘托出。“光是疼痛也就罢了……我自产后到如今,时不常地头疼头晕,那哺乳也是……疼。”

    不需要她细说,绍飞轻抚雁回的手。“的确如此,真是遭罪一般,我那时也时常怨天怨地,妇人家到底犯了什么事要经受这般折磨。”

    雁回正想再说得私密一点,她最想问绍飞的其实是“当年生产后嫂嫂是否也会漏尿”,真想凡事直言,不要那些隐语掩饰。若谈得入港,或许还可大胆些,请教请教闺房之事,夫妇之道。

    偷看一眼李璧,见他仍在谈笑,雁回忍不住心中埋怨,大半年从未有过亲密之举,今日还惹我不快。

    可惜绍飞对孩子更感兴趣。“叫韶安?他如今多重?每日里吃几次奶?”“我方才见奶妈抱着,匆匆瞥了一眼,果然似你,生得白嫩秀气。”

    不待雁回疑问,绍飞自己说了出来。“今日过来探你也是为了沾沾福气,我思索身体已大好了,正调养筹备着,也要给那人纳姨娘。办法想尽,总该得个子嗣了。”

    “姨娘”二字重重砸在雁回心上,她愣了片刻才慌乱地回了一句“嫂嫂贤德”。

    话到这里似已说尽,二人沉默着假装吃菜。绍飞眼里分明有了泪光,雁回不堪细看,便慌乱地去瞧身后的桂子,却见桂子也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