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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弄璋(二)

    头天夜里将雁回说恼了,桂子心中放不下,只好借清早干活时拉住秋妈妈细说。“我越看这姑爷越觉得可疑,他家里或许也不那般气派,总担心小姐同她家里人都叫他们诓骗了。”

    虽信她所言,秋妈妈又怕桂子始终惦记着,若是再为此同雁回拌嘴,可不知她二人得气出什么场面,只得先安慰着。“凡事只买中档并非丢脸事情,只能说这家人到底精打细算。咱们刚进门时是他家中最大喜事,或许紧着排场做,用的并非寻常水准。如今许是降回来了,虽不如从前,也算不得哄骗。”

    “再说他们夫妇二人恩爱和美。”秋妈妈拉开外间帷帐,“要我说,此事可比偌大的家业更为珍贵。”

    “我懂,但也有两全的人家吧?到底还是得防备着,娘,你不是同我说过,迟家夫人丧事后,他可是悄没声息就要处置小姐家里房屋土地——”

    卧房里夫妇二人终于起床,正要热水洗漱,秋妈妈连忙打发桂子取水。

    李璧更衣就要出门,说是要去店铺里盯着生意。等他走后,秋妈妈趁梳妆时提醒雁回:“小姐,恕我多嘴一句,可别让姑爷知道你囊中光景。你家中房屋田舍当初可是叫金宵包办一应出售,他可对你说过账目?”

    昨夜情好还在指尖心上,雁回正打开镜匣,把玩着其中的胭脂盒儿,如何听得进去逆耳之言,只觉厌烦不已。“怎您也来为此缠我,是否桂子说了什么?”

    笃定是桂子找来援兵,雁回不由秋妈妈再说话。“我故里地价极廉。那日我签了字据,每寸纸片都已见过,他未曾瞒我,即便想要瞒我,又如何瞒呢?”

    她柳眉倒竖。“再说既已结为连理,他不可瞒我,又要我去瞒他,如此不公岂不太生分?”

    “小姐,算我求你三思,哪怕再等三个月也成,可好?”

    “罢罢罢,我不说,行了吧?我又有几个钱要看得这么紧?今后少说些防备他的话。”雁回夺过秋妈妈手上梳子自己梳着头,有一处发丝纠缠,她带着怒气狠狠用力去梳,不料根本无从解开,反而拉扯到头皮,直疼得咬牙切齿。

    “我也不是小姐了,是少夫人,你们再不改口,又要被我婆母和姑子念叨,我可不好再保你们。”

    “是。”

    连声“你们”,秋妈妈心中寒凉,脸上臊得炽痛。回头望着不远处雁回供奉着的父母牌位,秋妈妈默念,当真尽心力了,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千万保佑姑爷是个正直诚实人,就当是我小人疑君子也罢。

    出了年节,雁回带韶安去龙王庙还愿,仍叫桂子同秋妈妈随行,母女二人都以为是她稍有些回心转意,便也不再多想。

    不料行前雁回吩咐桂子:“你只将韶安的小包袱送上车,不必跟着我们。”显然是她们母子要与李母和奶娘同车,她又对婆母解释:“今日不劳动婵娟同金娥,带上我房里人照应着,请母亲放心。”

    李璧正等着金宵牵马过来,雁回对他耳语几句,他立即对秋妈妈说:“请妈妈同桂子姑娘乘装载供品那一车,里头宽敞,不必同小儿挤着。”

    “多谢姑爷。”桂子故意对着李璧作揖,眼看着雁回,见她果然看向别处,躲避着眼神交汇。

    秋妈妈不忍雁回难过,连忙拉走桂子。

    母女二人在装满箱笼的车上坐定,桂子立即开口了。“此事我倒是不怨姑爷,显然他也是替小姐传话。只是当真想不到,即便是不愿同我们做一处待着,也可另寻一车,非要害我们同这些物品挤着?”

    “倒也不是,你想,若你我随小姐和小少爷同车,再挤着奶娘汪大嫂,那李夫人独自坐着?”秋妈妈试图劝桂子接受。

    “那便带上婵娟金娥呀,有她二人陪着伺候,李夫人只会更舒适。总之,若小姐有心,咱俩不至沦落在此。”

    “好了好了,别说什么‘沦落’,你就当她是免去我俩辛苦,小儿在途难免要饿了渴了,哭闹起来你我如何受得住?就当是躲了清净。”

    马车开始移动,桂子掀开帘看一眼马背上的李璧。回头皱着眉对秋妈妈说:“娘,你真听我的,多看着这姑爷。咱们小姐从前可真不是这般。”

    “我看着呢……不消你说。”秋妈妈摇摇头,“他见我俩只是寻常下人,我倒不怕他对你我如何,只是怕小姐……”

    “娘。”桂子坐回秋妈妈身边,“你老念着她,她可有念着你?”

    “别这么说,你平日里也莫对她太过,她对我俩恩情可不敢忘却。”

    桂子不答,她发觉母女俩私下提起雁回都依然称她为“小姐”,即便不乐意时,宁愿以一个“她”字相称,失了恭敬,也不要改口称“少夫人”。

    山路颠簸,秋妈妈不时念叨着雁回母子怕是经受不住,都被桂子止住。“是她自己要来拜庙,我们心不心疼可不要紧。”

    “他们车内并无旁的物件儿阻挡,当是自在多了,不如娘惦记惦记我。”桂子指指自己脚下,“你瞧这些乱七八糟的箱笼,害你我都是曲折着四肢,堪堪坐住。”

    “罢了罢了,我不再想着他们。”秋妈妈搂住桂子,“你也别再抱怨,忍忍便到了。”

    自清早行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门前,桂子指着牌匾上“群仙庙”三字正要对秋妈妈“炫耀”自己识字,瞥见韶安被抱着下车,手中攥着一个方糕儿,已捏得不成样子。

    顿觉饥肠辘辘,桂子委屈地说:“咱们都不知得备上些干粮呢……”

    捏捏桂子的手,秋妈妈只得哄着她:“这不是有斋饭么,真在路途上吃那些饼子你又要嫌它干硬。你自己不是说过,现早已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这般闹脾气。”

    “我没闹……”桂子抓紧秋妈妈的手,随着众人进了庙里。

    此地虽是一座庙宇,大殿上敬着的神像却五花八门,似乎不拘流派源来,各路神仙在列,一律享用供奉。桂子好奇地一座座去认,有的宽袍大袖,戴着官帽,有的一身盔甲,执着兵器,有的作儒生打扮,耳上夹着毛笔……

    因是神明,座座神像都做得高大,又全数站在岩石雕刻的底座上,若要冒昧去瞧神明颜面,还得使劲儿抬头方能瞧见。

    “这便是龙王爷。”李璧指给雁回看,“你瞧这尾部造法,是不是显然与蛇郎君不同。”

    桂子在旁听着,也去细看龙王爷像,粗壮的龙尾自衣袍底下探出来,的确做出了状似飞扬着的鳍羽。而龙王爷麾下的蛇郎君,他本身比龙王爷身量要小得多,蛇尾鳞片细密,在末端收束得只有指尖大小。这般精湛的雕工不知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令桂子暗暗称羡。

    “果真如此,见了大的便瞧得出来了。”雁回转头称赞李璧,“夫君还记得我曾随口说起的话,真是令我——”

    话还未说完,李璧已被李母叫去上供。雁回被撇在原地,只得宽慰自己,“他的确是忙碌得很”。

    但今日李璧看起来总是心绪不宁,他纳了供奉钱,又返回雁回母子身边,脸上也并未高兴几分。这副面容若只用“忙碌”之由,似乎解释不了。

    或许是在神像面前不敢造次,只得肃穆着点儿?雁回不敢多问,自奶娘手中接过韶安,想让李璧也为韶安讲讲神明典故。不料刚抱在怀里,韶安便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别哭别哭。”雁回哄着韶安,“韶安快看,这是龙王爷呢,你是男孩儿,得拜谢龙王爷保佑。”

    韶安果真随着雁回手指的方向去看,他定定地看着神像,似乎是被斑斓五彩吸引,一时忘了哭闹。

    雁回刚松了一口气,韶安又哭了起来,他边哭边伸出双手极力挥舞着,似乎是想要触摸神像。一时情急,雁回便抱着韶安往神像脚下探去,立即被李璧捉住了手臂。

    “这是做甚!”

    第一次听他这般严厉语气,雁回愣在原地。

    “这都是极古老的,法师们方才不是说过吗?此地供奉诸神在世第一尊像,可不能随手去碰,成何体统。”

    雁回吓得说不出话,韶安的哭闹声还在耳边,她只觉得头脑内嗡嗡轰鸣。

    李璧还在训斥。“小儿不懂事也就罢了,你做母亲的怎由着他胡闹?难怪我娘时常说你不懂管教下人,自己骨肉也要惯着纵着?”

    韶安的哭声似乎越来越响亮,桂子一跺脚,冲到雁回面前抱起韶安。“我带小少爷去外头吧,他许是被吓着了。”

    李璧皱着眉不耐烦地甩甩衣袖。“快带出去,若扰了神明清静,这愿可是还不上了。原本不还是为了他才过来?”

    桂子抱着韶安疾步离开,回头看去,雁回仍立在神像脚下,也不知她是何心情,幸好秋妈妈已上前扶住了她,桂子便放心逗弄怀中的韶安。

    山寺寂静,并无什么好去处,抱着婴孩也难以走远,桂子便寻了一处干净石阶坐下,将韶安放在膝上轻轻摇晃。

    不远处就是寺庙的围墙和山门,视线越过去便能瞧着林海与云雾,一大一小二人都看着远处山景,韶安不再哭闹,桂子也任由自己发着呆。她心中总有些挥不去的思绪,一会儿想想李璧近来可疑之处,一会儿又怨雁回为何凡事不敢出头,又想着神像的非凡雕工,东想西想,心思正是忙碌不已。

    忽然有个瘦削身影在山门外闪过,十分飘逸轻盈,虽只见到瞬间的一角背影,依然令桂子有熟悉之感。

    她不由得站起来正要追上去看。

    刚迈出脚步,桂子只觉头上一痛,竟是韶安的小手拉着自己的一缕发丝。他许是把玩得高兴,发出细细的小儿咿呀声,令桂子叹道:“你这小家伙。如你高兴,这缕头发丝儿拔下来与你也成。”

    韶安的小手抓握着桂子的发丝,一时松开一时攥紧。

    桂子这才发觉,平日里有奶娘照看,自己同秋妈妈只能帮着做些旁的事情,或是夜间替一替,白日即便奶娘一时不在,也总是婵娟或金娥陪着婴孩,此时竟是自己同韶安独处最久的一次。

    她便细看他面容,如个粉团子般细腻娇嫩,眉眼确同雁回一模一样。“或许我娘也未得机会这般仔细瞧过你……你可知我娘也好生疼爱你?真是个好命的小福星。”

    “你只是好奇罢了,怎能那般对你生气,我真是不懂。”明知韶安根本无知无觉,但桂子仍替他不服得很。

    桂子转了个方向,指着远处神像对韶安说:“待会儿想个法子,趁无人时,我带你去将那神像瞧个够。”

    原以为真要花些心思才能再次单独带着韶安,谁知奶娘乐得清闲,桂子不“还”,她也不“索要”韶安。桂子便继续抱着韶安,用饭时都将他放在膝上,奶娘只消过来喂饱韶安,便自己用饭去了,自是欢喜轻松。

    秋妈妈有些担忧,悄声问她:“要不送回奶娘手上,若有何事体,咱们担待不起啊。”

    “娘,我有东西带着他去瞧,完事了即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