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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弄璋(三)

    众人沉默埋头用着斋饭,桂子捏着那缕发丝,在韶安颈后轻轻拂过,他果然觉着痒了,登时哭了起来。

    “哦哦,怎么又……”桂子站起来,“我带他去转转,止住哭闹。”

    小跑到神像殿内,桂子抱着韶安,一脚踏入围栏内。她倒也并非毫无敬畏之心,小声念叨着:“神明在上,我与这小孩儿皆是好奇而已,并非不恭敬,各位允我二人瞧一瞧便好,绝不冲撞。”

    韶安伸着小手朝蛇郎君挥舞,口中“咿呀”有声。

    “看上这身甲胄了?真有眼光,咱们看看能否给你仿造一身穿用。”

    桂子大胆去掀蛇郎君的盔甲,想看看背面构造,却触到其下鼓鼓囊囊,似乎盔甲之内不止穿着一层衣袍。

    抱着韶安实在不便,桂子将韶安轻放在神像座下,一手掀开蛇郎君的盔甲,一手掀开盔甲内的长袍,其中竟是一袭褶裙。

    桂子顿觉惊讶无比,又立即去探蛇郎君上半身,他怀里果然还藏了手巾帕子。

    回头瞧了瞧,再次确定四下无人,桂子轻抽出蛇郎君的帕子细看,是一片月白细绸子,四边纳得细密,简简单单只在一角绣了一枚月牙儿。

    她赶紧将帕子叠平整了,塞回蛇郎君怀里。又低下身子去看他战靴,可不敢将神明的靴子脱了,她只得伸手捏了捏,果然像是絮了好些棉花撑在里头。

    舍不得就此罢手,桂子再掀起盔甲和衣袍,细看蛇郎君的藤萝色褶裙,裙底绣着春草花样,虽是半旧,仍清新可爱。她想起戏里听的“湘裙展六幅,似月宫嫦娥降尘俗”。

    “还挺好看。”桂子不禁对韶安笑道。

    她抱起韶安,退回围栏之外。仔细看蛇郎君这座像,比其他神像要小几圈,如寻常人身量,雕工精细秀美,的确别具风格和匠心。面容也是含着温和笑意,少了许多威严。如此说来,东门县男子暗中祭拜,甚至不惜献上亲生女儿性命也要供奉的保护神……

    居然是女子?

    “你在这将士堆里,倒也能藏得如此安稳。那世上确也有不少行当是能藏得住的。如若每日只需衣着简便,不消如何行止坐立展露了身姿,也不必比拼力气,比如那——”

    桂子惊觉,那日为何总觉罗相士举止奇怪,仿佛是刻意作怪,他,或是她,兴许也是女人。

    方才山门外闪过的身影,此刻好似更加清晰。

    换作往日,如何能不即刻飞奔回去找到雁回和秋妈妈细说。桂子仍在神像殿里徘徊,她虽心中急切,但看着怀中的韶安,到底还是犹豫了。

    至少不能对雁回说。

    如今雁回是男孩儿的母亲,平日种种都令桂子瞧得出来,她的心思都到了李家父子身上,很难说还能如之前那般。自她身怀六甲至今,彼此之间可有了不少隔阂,只是自己感念恩情,尽量不去计较。

    且不说她是否愿意听自己说话,如当真同她说了,她要如何思想此事?怕是要挨骂。

    桂子学着雁回的声音语气,先对韶安说:“听你爹爹的话,莫再时常胡闹,凡事若是皆哭一场便遂愿了,那我也便对你哭一哭。”又对自己说,“为何你冒犯神明还要带着韶安,安的什么坏心思,是想害神明降罪,还是故意让他学坏?”

    桂子抱着韶安踱步,左思右想。女婴若不是献祭给蛇郎君,长大了命再好也是吃那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的苦,再富贵人家,但凡这女孩儿要怀孕生产,便是受那一等一的罪。或许如瑕儿那般一生不嫁,在家中也是尴尬得很,即便有父母护佑,那今后失了双亲,难道要寄身兄弟篱下?

    兴许蛇郎君是解救了她们,这种人世间不来也罢……

    但那当真是最佳吗?连性命都被夺去了,那火焰中——

    “小姐可在此?我方才仿佛听着她声音,得登车回去了,告诉她别再逗留。”秋妈妈寻过来问。

    桂子“噗嗤”一笑。

    登上车桂子便喜笑颜开。“娘,我是知道了,咱俩就该坐这车里,刚好说话自在。”

    “又有什么新鲜话儿要说?”

    桂子“嘿嘿”一笑。“娘,我先同您说说这姑爷。你可瞧见了,他今日简直凶神恶煞。好生唬人。”

    “的确。”秋妈妈无奈摇头,“在大殿上他那副模样,谁见了不犯怵,或许不仅是怕对神像不敬,总觉得他另有旁的事情烦恼。”

    “那当然,不敬能有多不敬,若是神明不满,降一道雷下来便是,何至于他如此当面训斥人呢。小姐当时可真是下不来台。幸好你我在旁,娘,您去陪着她,她可吓着了?用饭时我不得机会细看她。”

    “好是好些了,我其实也未曾陪她多久,她婆母找她说话,当然将我支开,许是安抚好了。”

    “那便也算好了。”桂子稍挪开些,仿佛怕挨骂。“娘,我带韶安去摸了神像。您可别怪我,当真无事发生,您想神明宽宏大量,怎同我们凡人小儿计较。”

    “你啊。”秋妈妈轻捶桂子,“总是有自己一番歪理。可别叫他们知道了,你就庆幸韶安尚不能言语吧。”

    “嘻嘻。“桂子改变话题,“我疑心在庙里似乎见了算命的罗先生,或许只是背影相似。”

    “哦?”

    “还有更惊人的呢!”桂子扬起眉毛,“您绝对想不到,那蛇郎君像里头穿戴着女郎衣衫。”

    “啊?”秋妈妈倒是不算太意外:“木兰从军还得扮成男人,许是蛇郎君想为人间做点事,换些香火供奉,怕是她不得不冒了名儿,也穿了戎装混进丛中,可是辛苦她了。”

    “我确也鲜少见到女菩萨像,想来也就乞巧夜里属咱们女人家。那蛇郎君——还称作‘郎君’吗?她内心到底是女子,里头偷偷藏着旧时装束,舍不得当真除下。”

    “也不知这像是何时谁人给她立的,外头其他像可都不造成女儿身吧,不然如何传说她是保护男子……”

    “那我给她造一百座像,一步步恢复她女儿身。”想到又可以雕刻,桂子技痒不已。

    “好哇,那你再出去散布消息,就说蛇郎君保护女子,然后这世上裙钗一人出几文钱,就够给她四处设开祭坛了。”秋妈妈打趣道。

    “这主意好啊!”桂子当真了,一路上她的手指都不自觉地弹动,仿佛已拿起了刻刀。

    虽说得轻快,造像之事倒是不那般着急,毕竟手上工夫还未练得到家,眼下桂子更想给韶安做出那身小盔甲。回到李家虽已入夜,桂子掌着灯火翻箱倒柜,找出来自己平日里珍藏的各色“宝物”,兴许其中就有能用来做小盔甲的呢?

    走过来正要帮忙,秋妈妈被桂子轻推开。“娘你可别过来,这都是我私藏,不许你看。”

    “还挺计较。”秋妈妈笑着摇摇头。

    其实箱子里也就一些捡来的五彩小石子儿,适合雕刻的木块,好些旁人缝纫针线时用不上的布料和丝绦。还有些搜罗来的各色破损摆件,有瓷瓶也有陶盘,有石镇纸也有木匣子,皆是各处房舍里扔出来的,桂子舍不得任由它们被弃,一一收作自己物品,总盼着今后如何派上用场。

    塞在箱子一角的一块丝绸料子,质地极其光滑柔软,令桂子不禁抽了出来贴在脸上。

    这使她再次想起那日罗相士捂嘴的手指,桂子连忙又在布料当中翻找,寻出一块丝帕。这便是同一日罗相士送的。

    那时在街头遇着,他将丝帕塞给桂子,说是“女客留下”。“我手头拿着并无用处,反倒叫人见了称疑,这丝帕显是簇新,扔了怪可惜,不如转赠猫儿姑娘,也算是它为自己谋了好去处。”

    当时接过丝帕,桂子虽也奇怪得很,又不知如何当面询问,便也带了回来,锁进箱子里头并未拿出来细看,更别说当真使用了。

    此时桂子将手中灯盏摆到地上,双手展开这枚丝帕,一角果然绣着小小新月,这不是同蛇郎君的……

    山门外的身影再次从她心头闪过。

    难怪罗先生几番故意触碰我……他,不,她可不是挤眉弄眼或是存了坏心思,分明是早在盼着我猜出来,可惜我脑瓜子不那般灵,到今日才懂得。若是只为行走江湖,不得不每日扮成男人,桂子很替罗相士不甘。

    难免又想起罗相士曾经说过的话,为何雁回“有子孙福气”反而命运不好?这李家不是因得了长孙才敬着她捧着她吗?以后这孩子继承家产,万一考个功名,全家都受他泽被,哪里不好呢?如生了女儿,能有如今的光景?想想堇娘,甚至要是在池家,这女儿已被——

    桂子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心中默念“看他似是不像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