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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镇关西被打死前我在想些什么

    那醉仙楼门前挑着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

    怎见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一进这醉仙楼,门里的酒保就赶忙来迎。

    “哟!这不是鲁提辖,还领了两个贵客来,快快请进!”

    酒保把手上毛巾一搭,领着三人进了雅间。那雅间旁挂着个木牌,上书:“济楚阁”。

    鲁提辖坐了主位,史进坐对席,王衣坐鲁提辖左手旁。酒保问道:“鲁提辖,要来多少酒?”

    “先打两壶酒来。”

    酒保记下,又问道:“吃点什么下酒菜?”

    “你这小厮,哪来那么多问题!有甚好吃的一并上来,最后一齐再结账给你。你这厮只顾来聒噪,快去准备酒肉!”

    酒保没下去一会儿,便把酒肉一齐端了上来,摆了一整张桌子。

    三人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棍法。正说得兴起,只听得隔壁雅间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起初那啼哭声还算小,而后有人好似低声言语几句后,那哭声愈发响亮。

    王衣心里一盘算,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出声,静待事情发展。

    终于,鲁达听得急了,一把把手里的碗扔在地上,碗瞬间碎裂成几十片小块儿。

    酒保听见动静,慌忙跑上来看,只见鲁提辖正气愤愤的。

    酒保赶紧进来赔罪道:“还请官人息怒,官人可是哪道菜吃的不满意?小的这就吩咐后厨重新做。”

    “什么这菜那菜的!你也是认的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隔壁吱吱呜呜的哭,打搅了俺兄弟几个吃酒的兴致。洒家可不曾少过你酒钱!”

    “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在酒楼里卖唱的父女两人。他俩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怕是因为心中苦闷而哭。”

    鲁提辖道:“这事听着着实奇怪。你把他父女俩给我叫来。”

    酒保赶忙去隔壁叫人。没一会儿,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手里拿了串拍板,来到了三人面前。

    那女子眼角衔泪,有点我见由怜之意。虽容貌也并非极美,但也是一位佳人,只见:

    鬅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风流。

    “奴家不成想打扰了三位官人吃酒,还请官人恕罪。”说罢,深深地施了三个礼。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哪里人家?为甚啼哭?”

    “此事说来话长,还让奴家慢慢道来。”

    王衣叫小二拿来两张椅子,招呼父女二人坐下。

    “奴家原籍是东京人氏,同我父母来渭州投奔亲戚,不成想亲戚已经搬移南京去了。”

    “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只剩下我父女二人流落在此受难。前段时间有个财主,叫镇关西郑大官人。”

    王衣道:“镇关西?好响亮的名头!”

    女子继续道:“这郑大官人看见奴家,馋奴家的身子,要奴家给他作小妾。”

    “奴家一思索也便答应了。毕竟能在这渭州城里有个倚靠,也好照顾家里老父,于是便让郑大官人要了奴家身体。”

    “谁成想,奴家那签的那三千贯卖身文书,是虚钱实契的。他家大娘子还好生厉害,不到三个月,便把奴家从府里赶打出来。”

    “竟不曾想,等我与老父安顿在酒店里,那郑大官人又找到店主人家,朝老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

    “老父懦弱,争执不过他,他又有钱有势。当初奴家不曾得他一文钱,如今哪里讨钱来还他?幸得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能来这里酒楼上卖唱。”

    “每日所得些赏钱,大部分都还与了他。剩下少许留作我父女俩的盘缠。”

    “这两日传西边闹瘟疫,酒客更是稀少。奴家恐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还得受他羞辱。我与老父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

    “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哪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

    老头答道:“老汉姓金,家里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这附近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暂居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店。”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靠在俺老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屠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鲁达登时起身,朝王衣、史进说:“贤弟,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回来。”

    王衣、史进抱住鲁达,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再理会这狗屠户。”两个人三回五次才劝住鲁提辖。

    鲁达道:“老儿,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

    “若是能够回老家去,官人便是父女俩的再生爷娘。只是那店主人家定不肯放我俩走,我俩若走脱,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

    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洒家自有办法。”

    鲁提辖从怀里面摸出来五两银子,放在桌上。看向王衣兄弟二人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借些银子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

    史进眼巴巴地望着王衣,只见王衣从包裹里摸出三十两银子,交给鲁提辖:“我与大郎,还有我那师傅,一人十两于此。”

    鲁达一看,不由得心生敬佩:“俺果然没看错你这两兄弟,你师傅也定是个极爽利的人,待明日我去你俩落榻处,尽还与你俩。”

    史进看王衣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道:“兄长甚是见外,你我哪直了个‘还‘的道理?若再提,也休来找我俩。”

    王衣接着道:“兄长便依了大郎吧。反正这些银子,若不行此善事,大抵也要被大郎丢到勾栏里去砸那些龟公的脑袋。”

    鲁达一听这话,便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金翠莲也不住地捂嘴笑。只有史进笑容中带着点隐藏不住的悲伤。

    鲁达只把这三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吩咐道:“你父女两个拿去盘缠,赶紧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送你二人,看哪个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和女儿一齐起身,跪在地上:“若不是各位官人,奴家与老父不知还要受多少委屈。等走离了渭州,翠莲定日日为官人们祈福。若有半句虚言,管教翠莲天打雷劈。”

    三人扶起了父女二人,将其送离了醉仙楼。又重回酒楼吃酒。

    三人再吃了三壶酒,吃了不知多少酒菜,直至深夜。王衣与鲁达扶住了已不省人事的史进,下了楼来。楼下除了掌柜与小二早已无人。

    鲁达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听得王衣不住偷笑。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走便是,以后还来吃饭便好,我还怕提辖不来赊帐呢。”三个人并肩出了醉仙楼。

    三人走了约四五十步,王衣说道:“兄长送到这里便是,我自能扶大郎回客栈。“

    鲁达强行不肯。等回了驿站把史进放下,王衣送鲁达至门口。

    鲁达不舍道:“好贤弟快回吧,明日待我来寻你俩,一齐去寻那沈大夫。”

    王衣神情复杂:“兄长路上小心,莫忘了小弟。”

    鲁提辖有些奇怪,但也只当是王衣说的醉话。便独自回到经略府前的住处里。

    主人家见他欢喜,问他:“提辖今天咋这么晚回来,是遭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哈哈,洒家今日新结识了两个亲兄弟,都是那天底下一等一的妙人,哪能不喜?”说罢便回了屋,脱鞋睡觉了。

    话说回王衣这边。

    王衣躺在榻上,心里不断思索,明日该不该去劝住鲁达,打死那镇关西。

    王衣努力回想那书里的内容:打死镇关西、流亡大名府、落脚大相国寺、落草二龙山、上梁山、征大辽,征王庆,征田虎,征方腊。

    此间要多受多少苦难,王衣也不知道。但日子绝不会比在这渭州做一自在提辖要好。

    “那句诗是怎么写的来着?什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吗……”王衣脑子里不断重复这句诗。

    无数的声音在王衣脑中响起:

    “无知也是一种幸福”,说的挺对的。

    “鲁大师值得把这辈子活明白”,说的也不错。

    “说不定你已经把鲁大师的命运改变了,他已经回不到正确轨道上了”,说的也有道理,可惜是在放屁。

    这时候来渭州都能遇见鲁大师要打死镇关西,这世界线收束的力度应该还是挺强劲的。

    “你难道不想明天一起去和鲁提辖去见沈大夫吗?”这个声音如同有魔力一般,马上就要把王衣说服了。

    能和鲁提辖一起天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想想都十分痛快。甚至还能把鲁提辖请回史家庄。

    这样的日子,如果鲁提辖是清白身的话一定过得更舒服。

    王衣自觉自己已经想的通透。已经准备安然入眠,就待明天去看那镇关西被打的好戏。

    心里打定了主意在镇关西快要被打死的时候站出来,嗯,就在打完第二拳的时候,帅气地喊住鲁大哥。

    然后去和大郎还有鲁提辖一起去找沈大夫求药。

    王衣想到这里,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扬。

    可就在这时,散落的发丝,飞舞的禅刀,被拔起的柳树……一幅幅画面在王衣眼前闪烁过。

    王衣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这无端地画面从大脑中删除。

    然后是破碎的城墙,打坐的诸僧,黑夜里奔腾的潮水......画面还在浮现。

    王衣握了握拳。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做出某个选择。

    一滴眼泪从王衣眼角滑过,渭州的月光洒在了正在酣睡的鲁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