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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得家信巡按生愁绪 赴姑苏“老板”觅陈仓

    太仓,东濒长江,南临沪上,西连昆山,北接常熟,元代于刘家港开创漕粮海运后日益繁盛,成为万家之邑。在太仓隆福寺西面有片大宅子,房屋鳞次栉比、白墙灰瓦、飞檐翘角、绿树参差,唤作“离薋园”。此处是当地一王姓望族祖宅,其远祖可追溯到出身魏晋名门“琅邪王氏”的东晋丞相王导。王导与从兄王敦、琅玡王司马睿,曾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传至北宋,其后裔王缙任右司谏,成为直言敢谏的名臣。王缙六世孙王梦声在元代初年曾任昆山州学正,定居太仓,其后代发展成衣冠诗书望族——太仓王氏家族。

    此刻,离薋园内最主要的建筑弇山堂里,湖广巡按王忬正坐在堂上闷闷不乐。他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淡黄面皮,脸颊略瘦,蚕眉朗目,鼻直口方,须髯如墨,在太师椅上端然正坐,自有股轩昂之气。他没穿官服,身着一件湖青色祥云团花暗纹缎面直身,头戴黑色纱罗四方平定巾,足蹬皂靴。

    他手中拿着的书信是长子世贞从顺天府通过民信局寄来的,原本寄到在武昌的任所,因他回太仓省亲,幕僚汤勤见信封上有“急递”字样,怕耽误要事,便尾追着给他送了过来。

    王忬有世贞、世懋两个儿子,长子世贞二十二岁,去年考中进士,在刑部观政后任大理寺左寺。他在家信中除了问候,主要向王忬通报一个消息:家中珍藏的两幅稀世名画已被“那位公子”风闻到线索,恐怕很快便要向王家“索借”,请王忬早谋对策。

    所谓“那位公子”是京城中一位势焰熏天、说一不二的人物,家财富可敌国,对古董珍玩贪得无厌,什么好东西只要被他探知,必要纳入囊中为快。

    令王忬郁闷的是,家族上下对这两幅画的存在始终三缄其口,这风声究竟是如何走漏的呢?他只能叹惧“那位公子”手下爪牙的无孔不入。

    说起王忬家藏的两幅名画,各有一番来历。一幅是五代南唐画家董源名作《夏景山口待渡图》,乃是王家世交、北宋书法家、画家米芾辞世前赠与王家先人的,已在王家流传四百多年。另一幅更为有名,即便说是“画中魁首”亦不为过誉。此画到王家前已流传四百零三年、经过十一人之手。嘉靖七年,有古董商向年方二十一岁的王忬提供了此画待售的消息,并撮合他与卖主相识。王忬此时已婚配并生下世贞,尚在家中攻读,准备参加乡试。他多次从已故的父亲、官至南京兵部侍郎的王倬口中听到过此画大名,深知父亲以不能一睹这幅名画风采为终生憾事。为实现父亲愿望,王忬隐姓埋名,花重金购得这幅名作。

    可如今“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位公子”闻知这两幅画的踪迹,岂能不来巧取豪夺?王忬不敢得罪“那位公子”,又舍不得将稀世珍宝拱手让人,为此苦恼不堪。

    此时,仆人用托盘端来两盏茶水,分别奉给王忬和下垂手坐着的汤勤,而后退在一旁侍立。

    汤勤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翘曲着小拇指将盏盖儿揭开,轻轻啜饮一小口,有滋有味儿地品鉴着:“……嗯,好茶,好茶呀!敢问王大人,此茶可是当地的特产哪?”

    王忬心中老大不快,暗想此人实在是没有个眼力劲儿,自己如此烦恼,他却来扯什么茶了水的闲篇儿!但碍于面子,还是回答了一句:“非也,太仓本地并不产茶,此茶产自姑苏洞庭山,叫做‘洞庭茶’,俗称‘吓煞人香’。”

    “好个‘吓煞人香’,名副其实啊!真是沁入肺腑,口舌留香,比吾们杭州那边的‘龙井’也一点都不差嘞!”汤勤极口赞道。

    “……哎,王大人,”汤勤话锋一转说道:“提起姑苏,不知大人可否听说过一个人?”

    “哪一个人?”王忬问道。

    “此人姓黄名彪号震泉,有长洲第一临摹高手之称。”汤勤道。

    长洲、姑苏、平江,都是苏州的别称。

    王忬摇摇头:“倒是不曾认识此人。”

    汤勤微笑道:“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时节,不如在下陪大人去姑苏一游,顺便寻访一下此人如何?”

    “寻访此人?——”话说到这里,王忬心中突然若电光火石闪过,不禁抬高声音问道:“嗷,文彦,你的意思是说——”

    汤勤立刻打断他:“王大人,文彦啥也没讲过,大人啥也没听到过——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汤勤这番话令王忬茅塞顿开,一下子从心眼儿里感激起他这位幕僚来。

    这汤勤字文彦,杭州人氏,八、九岁时随家移居长州,做生员时居住在因果巷因果庵,因眷恋一妓女,被革去学籍,落拓无着,又在浙江被牵连进一件大案,身陷囹圄。王忬巡查到杭州,查问此案时见汤勤博学多才,能说会道,在案中又是从犯,罪责不大,便有意为他开脱,判了个无罪释放。汤勤出狱后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王忬便留他在衙门里当差。

    汤勤长得有几分“女人像”,面庞俏削,白皙光润,大眼睛、双眼皮儿,眼角儿来不来总含着三分笑意;鼻梁挺直,唇红齿皓,解颐处时不时双颊会漾出酒窝儿来。这副长相,不似潘安也像三分,难比子都亦类五成,难怪是个风流种子。但正所谓人无完人,王忬收留他,不过是用其所长,抑其所短罢了。

    当下王忬又喝了口茶,然后朝仆人扬扬手中的茶盏。仆人立刻上前用托盘接过茶盏,汤勤也将茶盏放到托盘上。仆人便退下,从备弄往左侧边落宅院的厨房去了。

    王忬这才问道:“……如此说来,想必文彦与此人相识喽?”

    汤勤摇摇头:“吾也不认识黄彪,不过,吾认识一个叫王子让的长洲人,此人的父亲与文壁文征明是至交,而文征明与黄彪是挚友。”

    “呕,”王忬听罢思索片刻,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拍道:“也好,自六年前进京赶考,后又巡按湖广,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过姑苏了,今番就去走它一遭。收拾收拾,我们明日便乘船前往!”

    “一舸姑苏风雨疾,

    吴笺满载红犹湿。

    色润朝花光触日,

    人未识,

    街南小阮应先得。

    青入柳条初著色,

    溪梅已露春消息。

    拟作新词酬帝力,

    轻落笔,

    黄秦去後无强敌。”

    江南春色在苏杭,苏杭佳景数姑苏。陈师道这首《渔家傲》道尽了姑苏春景的婀娜妩媚。

    太仓临近太湖,河网密布,得水运之便,嘉靖、万历年间,江南承平日久,世风奢靡,士大夫多以驾书画船悠游纵乐为风尚,长江、太湖间的水路上一时画舫穿梭、高士如云,作为世家望族的王忬家中自然也制备了一艘书画船。

    此船为平底儿,长可三丈,宽约丈余,船上有朱栏碧幄,明棂短帆,可供六人在其上生活。船舱中分隔出书房、卧室,分别放置桌椅、床榻,主人可携带笔墨纸砚、书籍卷轴,在旅途中读书、作诗、写字、画画,其乐也陶陶。

    次日,王忬等人从夏家宅上船,一路沿东娄江西行,过太仓州府衙所在地城厢镇,至昆山县玉山镇入西娄江,见日已偏西,便泊岸歇息。转天续航,过凌家潭后江面宽阔,河汊纵横。再行几十里水面复又收窄,不久便进入金鸡湖。只见湖面烟波浩淼,不见边际。此湖上承太湖,下泄吴淞江,周边与阳澄湖、独墅湖、沙湖相连,是姑苏著名渔场,盛产鲢、鳙、鳊、鲫、青虾、河蚌等水产品。当下王忬便下令在湖滨过夜。

    随行除汤勤外还有王善等四名家仆,操持行船、炊饮、盥洗等一应事务;船上带有渔网、钓具,随时捕钓江中新鲜鱼、鳖、虾、蟹;除船上自带粮、果、菜蔬外,还可泊靠村镇,采购时鲜货品,故而王忬、汤勤等在船上仍能吃到清蒸鮰鱼、脍残鱼、双凤爊鸡、炒螺丝、太师饼、清炒枸杞头、荠菜馄饨等太仓风味儿的美味佳肴。酒后茶余,凭栏举目,只见水平江阔,波澜不惊,渔舟穿梭,桅帆相望;两岸平畴沃野,绿树婆娑,好一幅“江南渔耕图”。

    日长无事,闲谈中汤勤便向王忬讲起王子让败家的往事来。

    “……嗨,‘忠厚持家久,诗书继世长。’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的!”汤勤颇为感慨地说道:“那王子让家原来也像老板侬家里一样富有,如果能有侬那样的家风,谨慎持家,恬淡自守,又怎样会把万贯家财一夜荡尽了呢?!”

    为保密起见,行前王忬给自己和汤勤确定了古董商行老板和帐房先生的身份,自上船起便以此相称。

    “那么,这王子让是如何把家产败光了的呢?”王忬慢慢喝了口茶,饶有兴致地问道。

    “嗯嗯,”汤勤嗽嗽嗓子,摆出个怀抱琵琶的姿势,用苏州弹词开篇的腔调清唱道:“天下富庶数江南,弹词一曲说不完。多少胜败兴亡事,渔樵闲话成笑谈。”

    他唱得声腔圆润、味道醇厚,王忬不禁击掌赞道:“好啊,汤先生果然多才多艺,佩服、佩服!”

    当下,汤勤不慌不忙,讲出一段陈年往事来。欲知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