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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化心结献臣设家宴 闻高论征明解茅塞

    “……哎呀呀,承蒙王大人如此谬爱,晚生真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呀!”

    当仆人奉上茶水离去后,文征明赶紧离座起身,深施一礼说道。只见他满面羞惭,从额头到脖颈都涨得通红。

    王献臣也赶紧起身,将对方搀扶住道:“哎,征明兄,侬若再这般客套,就是拿献臣当外人了!——来来来,快快请坐!”

    两人坐下,献臣让道:“征明兄啊,侬先品品这茶,这是今年新制的‘洞庭茶’,香得嘞真有点‘吓煞人’嘞!哈哈……”

    文征明先揭开盏盖儿端详茶型、汤色,再将茶盏送至鼻下嗅其气息,又细细品了一口,点点头道:“……嗯,这茶条索卷曲如螺,白毫毕露,绿中隐翠,在沸水中翻滚如白云聚散,嗅之茶香中伴有果香,品之则清香浓郁,柔爽适口,饮后有淡淡的回甜之感,这的确是上好的‘明前洞庭’啊!”

    献臣笑道:“所以,吾特地为征明兄预备了一些,仁兄可以带回去慢慢品尝。”

    征明拱手道:“哎呀,王大人如此抬爱,晚生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献臣道:“仁兄啊,侬不要再叫吾‘王大人’了嘛!献臣已弃官从商,按士大夫们的话来讲吾是个‘失了身’的人哪!对勿啦?侬可以叫吾‘王老板’,要是嫌俗气,这样好啦:吾两个是同学、世好,还是棋友,论年齿嘛吾小侬三岁,侬就叫吾‘王贤弟’好喽!”

    “这、这如何使得?”文征明感到有些抹不开。

    “使得使得,就这样讲好了啊!”献臣不容置疑地说道。

    文征明敬重王献臣是有原因的,虽然文征明与唐寅、祝允明、徐祯卿时称“吴中四才子”,名气远大于王献臣,但在仕途功名上他们却只能望其项背。献臣是因品学出众被举荐入京应试的,在察举、征辟、九品中正等推荐式选拔制度早已废除情况下,这种机会极其难得。科举制度下,三年一次的乡试是莘莘学子求取功名必过的“独木桥”,每次都有无数人从“桥”上坠落。而王献臣竟能不经此“桥”,直接进京参加会试,可见当地长官对他做官为宦的资质是何等嘉许。献臣亦不负所望,会试登第不说,还曾面见皇上,被钦点为八府巡按,这些荣耀都是文征明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对走仕途的人来说,获取功名的大小是成败与否的“试金石”,所以,五赴乡试却仍是一介布衣的文征明自然对王献臣毕恭毕敬了。

    “……征明兄啊,吾早就想过了,如这次仁兄去应天赴试能如愿得中,则为侬庆贺的人自然会很多;但若仁兄触霉头仍然落榜,那这为侬接风洗尘的人嘛就非吾莫属了!”献臣望着文征明,言辞恳切地说道。

    “感谢,……感谢贤弟的良苦用心!”文征明打心眼儿里对献臣感激涕零,边从衣袖里掏出绢帕擦拭泪水边说道。

    从弘治八年起,文征明已是第五次乡试落榜,而且,“吴中四才子”中唐寅、徐祯卿早已中举,今年,同样是五次赶考的祝允明也榜上有名了,只有他仍然名落孙山,这对年已四十的文征明来说打击非常沉重。发榜后,他在金陵滞留十余天才姗姗回返,为的是避开那些得中举子们的庆祝场面,减少自己的苦痛与尴尬,悄然回到家中去独自“舔舐伤口”。没想到,在离家还有二里地的时候却被王献臣的家仆拦住,接到了这里。

    说起来,王献臣与文征明私交也不算浅,少小读书时就是学友,一同随吴宽学习过经籍诗文;他俩还是棋友,研读之余经常紋枰对弈;更有一层,文征明父亲文林与王献臣先后做过永嘉县令,在施政惠民上有着承继关系,故文、王两家及他们两人的感情更不一般。当年,献臣在官场东奔西走时,徵明寄诗怀念道:“曾携书策到东瓯,此际因忆君旧游。”并以“从知地胜人方乐,近说官清岁有秋”勉励朋友要为官清正。献臣官场失意,徵明寄诗劝慰:“荦荦才情与世疏,等闲零落傍江湖。”

    “……仁兄啊,”献臣接着说道:“此处是个十分僻静的所在,除吾两兄弟外再无他人。今日侬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想喊就喊,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明早起来侬就一身轻松了!——来来来,仁兄请入席,吾同侬边喝边聊,一醉方休!”

    不一时,丰盛的酒肴摆放齐整,献臣端起酒壶斟满一杯,递给文征明道:“仁兄刚才品过了茶,现在再来品一品这酒看如何?”

    征明接杯在手,同样是一看、二嗅、三品,而后说道:“……嗯,这酒清洌晶莹,在杯满而勿溢;酒味鲜美,入鼻醇而勿呛;上口粘唇,触舌柔而勿辣。依愚兄所见,此乃陈放十馀年之‘钱氏三白酒’也!”

    “哈哈哈……”献臣鼓掌大笑:“仁兄果然儒雅风流,名勿虚传。——来来来,吾两兄弟饮过这杯!”

    这献臣殷勤布菜、劝酒,两人觥筹交错、边吃边聊,渐渐地,征明脸颊上泛起了红光。

    文征明容长脸儿,面颊略瘦削,眉毛疏淡高挑,眼廓细长,眼瞳不大而凝神专注;鼻梁隆直,口边三綹淡淡的胡须。他寻常不苟言笑,表情内敛而有些沉郁。身上内着土黄色布衫,外着浅棕色道袍,头戴襦巾。

    此时趁着酒兴,他终于敞开了心扉。

    “唉!”他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人人都讲吾是个才子,文壁也曾以此自负,可如今五次赶考尽皆落榜,人家嘴上勿讲,背后必定掩口耻笑:‘啥才子,勿过是个徒有虚名的样子货罢了!’唉,实在是丢人现眼、辱没家声啊!嘿嘿!”他痛苦地将酒一饮而尽。

    献臣将征明的酒杯斟满,微笑着不慌不忙地道:“丢人现眼,其罪过一也;辱没家声,其罪过二也。是否还有其三、其四呢?”

    “当然有啊!”征明自责不已地说道。

    “那统统讲出来听听。”

    “人人都将吾忝列‘四才子’之中,可如今伯虎、希哲、昌谷都已中举,只有吾蹭蹬勿前,岂勿是给‘四才子’脸上抹黑?”

    “嗯嗯,言之有理!——那其四呢?”献臣仍微笑着道。

    “恩师吴原博乃本朝苏州的第二位状元,官拜吏部右侍郞,回家为母守孝期间收了侬、吾两个为学生。贤弟勿辱师名,仕途大进,直面天颜,荣任钦差,而吾呢?!吾、吾……嘿!”征明端起酒杯,一仰脖儿又灌了下去。

    “那这其五、其六吾就都明白了!”献臣说:“侬屡试勿中,连累子女在人家面前抬勿起头来,对勿对?侬回回都名落孙山,连街坊四邻都跟着侬脸上无光,是勿是啊?!”

    “此皆应有之议,应有之议呀!”征明说着,见献臣没再给他倒酒,便抓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仁兄啊,似侬这般自怨自艾,日后还如何见人?怕是在这姑苏城里都要住勿下去了嘞!”

    “勿瞒贤弟说,要勿是侬半路将吾截到这里,吾本打算闭门谢客,然后到乡下隐居三年,发愤苦读,再图一搏!”征明将空酒杯撴在桌上说道。

    “要是再败了呢?”献臣问。

    “那就云游四海,永勿回乡!”酒意微醺的征明已脱却了日常的谨慎、自持,表现出挣脱现实的强烈欲望。

    “仁兄啊,”献臣在征明手腕儿上轻拍了两下说道:“今日吾就是让侬来一吐胸中块垒的。侬把这些话讲出来,比憋闷在心里要强百倍。人常言‘灯勿拨勿亮,理勿讲勿明’。吾有几句话直言相劝,勿知兄长是否肯听呢?”

    “文壁愿闻教诲。”

    献臣道:“小弟想请问仁兄,仁兄屡试勿中,到底算是好事体呢还是坏事体呢?”

    征明苦笑道:“这怎么能算好事体?自然是坏事体、丑事体了!”

    献臣摇摇头道:“小弟以为勿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此话怎讲?”征明颇为不解。

    献臣边布菜边说:“先以徐昌谷为例,伊是‘四才子’当中唯一中进士的,但因相貌丑陋,吏部明确表示勿得入翰林院,改授大理左寺副,可依然饱受排挤,前勿久又被贬为国子监博士。由于郁郁勿得志,听人讲身体还每况愈下。侬想想看,昌谷的境况与仁兄相比,哪一个好些呢?”

    “这个……”征明被问得无言以对。

    “再讲唐伯虎,”献臣接着道:“只考了一次乡试便高中解元,可谓风光无限。但伊中举后轻浮之习并无收敛,宿妓嗜酒、流连欢场反而变本加厉。侬与希哲规劝于伊,伊非但勿听,反倒同侬与希哲断交。结果,转年会考前伊与徐经招摇过市,遍访前辈,广交名流,拜会主考官员,馈赠厚礼,被言官以‘贿买试题’弹劾,锒铛入狱,受尽刑罚,最后被革除举人资格,勿准再参加科考,发落浙江藩府任个小吏。——这番遭际与仁兄相比,又是孰喜孰悲呢?”

    这番话说得征明连连点头:“对对对,如此说来,吾如今的境遇反比伯虎要强上百倍呀!”

    献臣继续说道:“再拿小弟来讲吧。吾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但一朝遇到奸佞小人,遭谗罗陷,贬谪连至,发配到荒僻烟瘴之地受尽苦困,直将一颗雄赳赳进取之心化作一团冷幽幽彻骨寒冰。这番水火沉浮的经历与仁兄比起来,究竟谁可慰而谁可叹呢?!”

    这一连串话语如醍醐灌顶,令征明似拨雾见峰,身上不禁出了一层透汗,睁大眼睛说道:“贤弟的意思吾明白了,侬是讲仕途艰险、功名浮云,劝吾远离官场,做个散淡闲人,对勿啦?!”

    “非也!”献臣摆了摆手:“荣辱无常,报效在心。仁兄求取功名并没啥错。像仁兄这样才品兼优的士子正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但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仁兄治学刻苦、律己严苛,做人、做学问都没啥勿到的地方,这便是尽责尽力了。至于中与勿中,那只能‘尽人力而待天命’,没啥对勿起祖宗儿女、师长亲朋的,仁兄大可勿必如此痛心疾首、难以释怀。”

    “嗯,”文征明思索着点点头:“贤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

    献臣道:“仁兄若能想通这一点,那就会进则光宗耀祖,退则海阔天空;为官则造福乡梓,归隐则怡然自适。无论遇到啥境况都能从容应对,这岂勿是最佳境界吗?”

    “好好好!”征明端起酒壶为献臣斟酒:“为侬这番高论,吾要敬贤弟一杯!”

    两人碰杯后将酒一饮而尽。

    征明放下酒杯道:“贤弟呀,这回吾真是想通了!今后就是再考上四、五次,吾也决勿会患得患失,心事重重地啦!哈哈哈哈……”

    没想到一语成谶,日后文征明果然又连考四次不中,还是经人推荐才以贡生进京,经吏部考核,授予职低俸微的翰林院待诏。此是后话不提。

    当下献臣闻言大喜,拍手笑道:“好啊,仁兄的烦恼去除了,吾的心里面也就踏实了。吾两个已多年没有机会手谈,今晚一定要下个痛快!——来呀,撤去酒席,把棋具摆上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