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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游历才俊露愠色 双出手挚友恰同谋

    却说文征明因多喝了几盅酒,又与王献臣下了几盘棋,睡得晚了,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洗漱完毕,用过早餐,他忽然觉得周围环境格外陌生,自己以前从未来过。昨日心中有事,没有顾及到这些。今日心里头松快了,加之他本是个喜爱游览风景的人,不免生出了好奇心。

    “贤弟,这里是何所在?昨日勿曾留意,这个地方吾好像从未来过呀!”征明向献臣问道。

    献臣笑道:“这正是小弟把仁兄接到这里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小弟有件事体要请仁兄帮忙。勿过仁兄勿必着急,吾先陪侬去转转,看看各处的风光景致再说。”

    原来,这里就是献臣买下的那块废墟荒地。他想请文征明来设计园林,正巧征明赴金陵赶考,他便将大弘寺中一处尚可居住的房舍雇工匠修缮,配置了生活用具,单等文征明归来商议造园之事。

    当下王献臣作陪,与文征明在这片废墟中四处游览察看起来。

    但文征明是何等聪敏之人,出了屋在外面巡看了不多久就弄明白此处的方位了,便开言问道:“……贤弟,若没弄错的话,这里勿是已凋敝多年的大弘寺吗?”

    献臣点头道:“勿错,此处正是大弘寺!但仁兄还勿晓得的是,这片废墟已经被吾买下来了。”

    “嗷,这是何时的事体呀?”征明颇为意外地问。

    “就是在仁兄赴应天府赶考的晨光。吾打算在此地依势造园,今日请仁兄到此,就是想请侬帮吾好好设计一番。”献臣道。

    闻听此言,征明嘴上不言,心里却不免嘀咕起来。他知道造园是件颇费银两的事情,这王献臣刚弃官回乡不久,虽然盘了一家布店经营,但所得毕竟有限,如今却大张旗鼓地要造私家园囿,这“阿堵物”从何而来?莫非此君的清官乃徒有虚名,暗地里也是个中饱私囊之徒?尤为让他不快的是,献臣乃自己父亲文林的继任,父亲在永嘉为官清正,颇得百姓赞扬,而这王献臣若是个贪官,岂不是祸害乡梓、离散民心,让父亲的辛劳付之东流吗?!想到清廉一生的父亲在自家住宅所建的停云馆,那恐怕是苏州城内外最小的一座园林了:园内叠山高仅数尺,因无开凿池塘的地方,只得将一只大瓷盆埋于地下,聊作一渱湖水。征明深为这一清廉的象征而自豪,曾赋诗道:“道人淡无营,坐抚松下石,埋盆做小池,便有江湖适。”“阶前一弓地,疏翠阴藂藂。有时微风发,一洗尘虑空。会心非在远,悠然水竹中。”故而,今日若有人要用昧心钱大兴土木、挥霍享受,自己又如何能够容忍得了呢?

    文征明是个耿直书生,心中不快,脸上便带出几分愠色来,含讥带讽地说道:“嗷,王大人刚挂冠归隐便买下这诺大一片土地,还要打造私家园林,真是‘底气十足,出手勿凡’哪!”

    献臣笑道:“现在这片地尚嫌偏狭,只能算是个开端吧。吾打算择机再买进些地域,使总面积达到三百亩左右,这样子的话,造园的效果便会勿同凡响了!”

    这话使文征明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鼻孔里“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自顾往前走去,不再理睬对方。

    献臣见状愣了一下,略作思忖便摇摇头暗自一笑,也不着急上火,仍追随在文征明左右,向他介绍着沿途景物。

    约摸用了一个时辰,二人将这片区域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仍旧回到寺中那座屋舍前。文征明就不欲进屋,沉着脸拱拱手道:“承蒙王大人好吃好喝地款待,所花费用文壁它日奉还,——告辞了!”

    “哎,何必着急嘛!”献臣笑道:“一路走得口干舌燥,先进屋喝口茶、歇息歇息再讲嘛!——再说,吾两个勿是还有事体要商量吗?”

    “文壁旅途劳顿,也没心情去管别人的闲事,失礼了!”征明说完转身就走。

    “征明兄!”献臣快步绕到文征明身前,看着他说道:“昨晚吾兄弟两个相谈甚欢,就是因为都讲出了心里话。现在仁兄面色突变,言语冷硬,显然是心里面有啥勿快之处。既然有话,勿妨请讲当面。若是小弟错了,侬斥责、辱骂也都使得。何必把话憋着,弄得双方都蒙在鼓里呢?!”

    征明闻言道:“也好,那吾就把话讲完再走!”说着转身进了屋。

    待仆人奉茶离去,献臣道:“仁兄啊,勿知因何事令侬感到勿快,就请当面指教吧。”

    文征明道:“吾来问侬,买地造园,要花多少银两?”

    献臣道:“那当然是所需勿菲了。”

    征明道:“侬有这么多钱财来负担吗?”

    献臣道:“既然要造园,吾就自然会设法筹措。”

    征明冷冷一笑:“设法?嘿,侬敢保证这些钱财都来路清白吗?!”

    献臣笑道:“哈哈,这样一讲吾就明白了,仁兄是担心吾做了贪官,拿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买地、造园,昧着良心挥霍享受,对勿对?”

    征明点头道:“正是此意。”

    献臣正色道:“仁兄放心,献臣若是贪官,就勿会厌倦仕途,弃官归隐了。这买地、造园用的每一文钱都是正当所得,仁兄参与其中,决勿会玷污了侬的名声!”

    征明仍不太放心:“可是这么大的费用,以侬的境况,怎么能够应付得来呢?”

    献臣道:“听吾来算一笔帐,仁兄就会明白了。”

    征明道:“愿闻其详。”

    献臣道“先说买地,仁兄也看到了,吾已买下的这大弘寺是个废墟,价钱十分便宜;吾讲要买三百亩地,并勿是一口吃进,而是徐图缓为、见机行事。地震才过去两年,城镇乡村经济萎靡,百业凋敝,如今这姑苏城中,侬听说有啥人在购地置屋的?没有嘛!正是冲着这一点,吾先买下大弘寺这块勿算太大的地域,慢慢修葺营造。待时机适当、价格相宜的晨光,再陆续购买旁边其它地块,分期分批把这数百亩归入手中,然后好好营建一番。——如此拉长‘战线’、集腋成裘,资金问题勿就迎刃而解了吗?”

    征明点点头:“嗯,这倒的确是一法。”

    献臣道:“再说造园,吾既欲归隐,自然心向乡野、意欲返璞归真,故园中只建一处住宅,此外既勿盖明堂高楼,也勿建敞轩华亭。——仁兄以为乡村中的农民穷勿穷?”

    征明道:“自然是穷啊。”

    献臣道:“可再穷,一家也盖得起一、两间茅舍草屋吧?”

    征明道:“那倒是。”

    献臣道:“吾这园子中也多以茅屋竹舍、荆扉木桥为主,树木、花草均保持原有风貌,一山一水但求自然,少事雕琢;吾还要动员亲友、族人亲历亲为,参加到造园劳作中去,减少雇工的使用。这样一来,用度是勿是又会节省勿少呢?吾再妥善经营那片布店,拓宽业务,多赚些利润。这一减一增、一少一多,勿就能应付裕如了吗?”

    征明终于被说服了,点头说道:“嗯,如此说来,贤弟的造园计划还是切实可行的。那好,吾就接受邀请,来做造园的设计一事!”

    献臣大喜道:“太好了,仁兄肯做设计,这座园子日后必将流芳百世了!吾正要聆听仁兄有关园林的高见,吾两个还是边吃、边喝、边聊。——来呀,摆酒上菜!”

    “……姑苏的私家园林自两汉发端,”

    三杯酒过后,征明谈兴渐浓,侃侃而论起来:“如吉利桥南有笮家园,为东汉末豪强笮融别院,古名笮里。城西北隅阊门、齐门之间有五亩园,为大贤张纮植桑静修之所。三国时的陆绩,便是在贤弟买下的这片地域上兴建宅园,置‘郁林石’于园中,开启了园林品石之先例。”

    “延至魏、晋、南北朝,姑苏私园数量已为宇内之最,如陆氏宅院有‘勿出郛郭,旷若郊野’之美誉,园中田畦纵横、稻菽时替,更有绕屋绿竹、蕉窗淅沥、月上石台、鹤鸣鹭影之美景。唐代,陆鲁望、皮袭美两人在此稼穑、垂钓、品茗、饮酒、释易、说玄、赋诗、论画,其情也奕奕,其乐也陶陶。”

    “更为重要的是,”征明接过献臣给他斟满的酒杯说道:“此时白香山提出了私园筑造的要旨,为后世历代所遵从。”

    “嗷,乐天怎么讲的?”

    征明道:“伊说自己造园是‘凡所指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概括来说就是以小见大、以少胜多。因为对隐逸之士来说,崇山莽林自在胸中,故景物虽寥寥,而神思已渺渺。即如韦云客所言:‘谢公东山亦非名岳,苟林峦兴远,丘壑意深,则一拳之多,数仞为广矣。’”

    献臣连连点头:“嗯,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征明与献臣共饮一杯,然后说道:“唐代苏州有私园二十余处,如潘儒巷有顾辟疆的任海宅园,陆龟蒙有诗曰:‘吴之辟疆园,在昔胜概敌。前闻富修竹,后说纷怪石。’临顿里有花桥水阁,白居易歌之曰:‘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桃花坞西有孙园,元微之将其与虎丘之胜相提并论。

    “五代虽政局纷纭,但代理吴越国督抚苏州的钱氏父子治理有方,苏州城富兵强,其亲属营建宫馆苑囿颇多,城内有南园、东圃,城外有‘别第’。南园内引流以为沼,积土以为山,岛屿峰峦,奇花异树,亭宇台榭,值景而造。所谓三阙、八亭、二台、龟首、旋螺之类,极尽奢华。”

    “嗯。”献臣边听边点头,边为文征明斟酒、布菜。

    “待到两宋晨光,苏州私园营造方始迎来了一个高峰!”征明擎杯神采奕奕地说道。

    “噢,为啥这样讲呢?”献臣问。

    “此际私园主人多为一时文豪,如范希文、苏子美、梅圣俞、朱伯原、叶少蕴、范至能、李似矩等。这些名士情趣高雅,造园主旨更趋隐逸,造境色调更加简淡,强调怡情养性、涵养品格、超俗自适,‘卷石’、‘勺水’等造园写意手法日臻成熟,色调、风致更加细腻、朴素、淡雅,成为后世私园营造之典范。”

    “这个吾也略知一二,”献臣道:“像范希文的义庄、宛陵先生的五亩园、范幼元的石湖别墅、朱伯原的乐圃、无碍居士的西山道隐园,都是一时名园,只可惜,如今多已无存了。”

    征明叹气道:“唉,兵燹猛于虎啊!姑苏园林在元末几乎被毁坏殆尽,本朝洪武年间又因有《营缮令》严限,禁止臣民筑造园亭、开凿池塘‘以资游眺’,故仅在村野间有些一亭一轩的园林小品。直到永乐朝,《营缮令》效力渐弛,苏州才开始有公开的新造园林。至成化末年逐渐复苏。如杜用嘉的如意堂、韩永熙的葑溪草堂、刘廷美的小洞庭、白石翁的竹居、匏庵先生的东居、西山徐氏的耕学斋等,都在这期间建成。”

    “好好好!”献臣击掌笑道:“仁兄勿愧是吴中才俊,学识广博,寥寥数语便将姑苏私家园林的源流勾勒得一清二楚,令小弟佩服!——勿过,小弟还要出道题目考考仁兄,勿知可否赐教啊?”

    征明脸颊泛红,捻髭巍然笑道:“若是园林方面的问题嘛,愚兄倒还没啥勿能作答的。”

    献臣举杯敬道:“那好,小弟就先饮过此杯!”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吾今日既然聘请仁兄设计园林,就想请教仁兄,勿知仁兄可能猜到小弟心仪的园林是哪种类型呢?”

    征明闻言想了想,也饮过一杯,然后笑道:“勿如这样子,吾两个今日也来效法一下孔明与周公瑾,侬把心仪园林的主人名讳写在手掌上,吾则把这园林的名字写在手掌上,然后伸开手掌心来对一对,对得上吾来帮侬设计园林,对勿上贤弟就另请高明!如何?”

    “哈哈哈,”献臣鼓掌大笑:“看来仁兄是胸有成竹啊!好,就依仁兄所言!”

    他们各取笔墨,在手心上写好答案,献臣又恭谨地敬了征明一杯酒,然后二人同时摊开手掌,只见每个人手心上都是两个字。欲知所写究竟是何人、何园,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