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渊兮
橘林馆。
庭中，落英缤纷。
虞玖坐在檐下，倒出一盏冷茶，就着秋风一饮而尽，而后咳嗽不止，他的头发里已是大片的灰白。
时隔两日，当薛文再次前来橘林馆拜会旧日恩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破败潦倒的景象。
他以锟铻贵族的雅音语调，拉得老长，吟诵着古老的章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让老师失望了。”薛文站在廊下说，“巴东荒远，葛山更是偏僻，与大荒毗邻。而非传说中四季温暖如春的南国。”
虞玖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看他，却慢慢地说道：“洛水庭最早的橘树移栽自鹊南虞氏，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三百株橘树十死七八，侥幸存活的寥寥几株最后结出来的也是酸涩的‘枳’。”
“生南为橘，生北为枳。”薛文听过这个典故，“人都是会变的，也许彼时彼刻做出的选择，此时此刻就会变成另一种决定。不是么？”
虞玖慢慢地摇了摇头：“或许你说得对，然而人不管怎么变，又岂能轻易割舍掉最初的信念与理想呢？”
“或者说……”他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变了之后的人，还是原先的自己么？”
薛文默不作声，这场还没有开始的劝说，已经宣告失败。
他无声地离开，身形穿过回廊，与归来的沉默少年相错而过。
薛文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虞子离一直沿着长廊走到庭中，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玖慢慢地把没有开锋的十字钝剑持握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很慢，身形几近佝偻，完全不像是曾经转战洛水的绝世强者。
等到他把剑握在手里，虞子离也已经来到了这里。
蓦地，像是一股无形的威压化作旋风，迎面而来。
那无形的压迫力强盛到了极致，以至于虞子离下意识地握住了佩刀的把柄。
虞玖看了他一眼，将剑对准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但虞子离却知道了他的意思，缓缓抽刀出鞘。
他们一左一右对峙，下一刻，同时侧步前出，虽然使用的武器不同，但都是标准的斜向斩切。
这不是“潮汐流”的剑术，是《兵道镜》里收录的一个别家流派技巧“雷火击”，旨在以全力快速挥出一击，如电光火石、动如雷霆，兼具速度与力量的精髓。
于是刀与剑化作夜空里的电光，刹那交织在一处，金铁交击的铮鸣声里，两个身影乍合而分。
虞子离只觉得颈间一冷，随即消失，像是镜花水月般的错觉，但他又分明知道不是错觉。
错身闪过的一瞬间，虞玖横转剑身点中了他，气流呜咽着快速流过，让人反应不及，当他挥动刀锋也以相同的角度刺去，却落了空。
以雷火霹雳之势，隐藏“蛇牙”阴冷之突击刺杀，这是两个人在最初的一击后不约而同做出的选择。
但在曾为绝世强者的养父面前，虞子离明明占据力量、速度、体魄上的优势，但在实战中的经验、意识、反应仍然明显地差了一点。
这一点也许就决定了胜负。
相较之下，那位龙胤国公主秦思远，固然兼具流水与疾风的威能，还有秘术强化过的身体素质，但她的兵道武术却远不及虞子离。
于是照面一个回合，虞子离已经宣告落败，但还没有结束。
虞玖举着剑，远远指过来：“静心，继续。”
他看出了虞子离的心思杂乱无章，而这种心乱在很多时候影响到了发挥。
虞子离依旧沉默不语，再次横刀而对。
在回到橘林馆之前，他原本有很多话想问，譬如杨明轩的死，弥广的死，那夜里忽然失踪的书，卧室下面被血浸染的地下室……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虞子离挥起长刀，狭长的直刃射出一束寒冷的光，虞玖持剑而来，如风如潮——
潮汐流的流水击、乱影击、明月击……
落花吹雪流的枫叶击、雷火击、棘刺……
正意流的蛇牙、狮子切、鹰爪……
两个身影分分合合，拉出一重重残影，刀剑在他们手里跳动着、飞舞着，各种流派的绝学技巧不断地被发出、破解，紧接着还之以更强、更犀利的招法。
这是纯粹的技巧巅峰，并没有秘术交锋时的绚丽与华彩，但决定了一个武士的战力下限。
世间民众数千万，能激活精神之力成为秘修者的不过千中之一，这是上天决定的恩赐。
但锤炼技艺、锻炼体魄，持之以恒地练习兵道，却是自我的坚持。
当世兵道以十大流派著称，其中二十年前被青要公虞玖创立的潮汐流正是一种将技巧发挥到了极致的流派。
也正是因为如此，诸多列国少年前往洛都修习者数以千计，却大多只学了皮毛。
真正能够贯彻深入、学得核心精髓的，只有如今这个名声尚未显于世的少年。
激战还在继续，在又一次刀剑相斫之后，虞子离持刀退却，随即忽然又前刺，他的身形连同长刀合在一起，化作了一道迅疾的光。
将后撤步的惯性转为突击的速度与力量，这正是潮汐流循环起落的核心理念。
而这样的全力一刀刺击之下，连虞玖这位流派创始人与大宗师也难以阻挡。
于是巨力震动，他挥剑格挡，整个人却被余力击打得倒退十多步。
虞子离一击得手，却连忙做出防御的架势，半点不敢放松。
在刚才的几十个回合里，他与虞玖相互攻防，彼此都通过这种进与退的转换争夺攻守的节奏。
就像是两波汹涌的浪潮相互拍击，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但这一回虞玖却没有如前面几次一样乍退而进，他稳住了身形，举剑在手。
在虞子离没有看到的角度，他的瞳孔里灰白色与猩红血色迅速交替，激烈得像是两支对垒厮杀的军队。
虞子离作出防备，过了很久却只见虞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露出疑惑之色。
但就在这时，虞玖动了，他将手里的剑凌空斩切而出。
一瞬时仿佛无形的烈风，起于微末，盛怒于天地之间，犀利到了极致，几乎像是刺透苍云的流光与陨星，迎面而来！
无形之力落在虞子离身上，将他整个人席卷着裹挟着向后抛掷。
虞子离轰然落入橘树丛中，等到他勉强站起来的时候，但见素英萧萧，如雪摧落。
而身后一大片橘林，竟已都毁于那无形的一剑之中了！
他一时失声，茫然地去看虞玖。
虞玖沉默了一会儿，保持着挥剑击出的姿势，久久不语。
一直到满天的落英缤纷，缓缓飘落，他才坐倒在庭中，发出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虞子离张了张口，最终只说：“我去炼药。”
“……不必了。”虞玖摇了摇头，弃剑于地，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而阴冷，像是书里面那些凶戾可怖的荒兽。
“渊兮。”他忽然说。
“什么？”虞子离没有听清楚。
“渊兮之剑。”虞玖重复了一遍。
虞子离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刚才那一式无形之剑的名字。
他一点一点回忆着刚才虞玖发出这一剑时候的架势，精气神融合在一处，那从天际贯穿而来的无形之力，早已超乎了普通的武术范畴。
“这应该不是纯粹的兵道？”他问。
“是……”虞玖低低地说，“但也不能算是秘术。”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虞玖摇了摇头，“这是……是我从刻录在始帝陵里的一篇残卷里，自行参悟出的……不可名状、难以言说，但是你……你应该是可以看懂的，毕竟你，你……”
虞子离心里猛地一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被虞玖看穿了。
但虞玖终究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语说出来，他含糊着，发出了一大堆浑浊难以分辨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庭中，却有种分外悲凉的气氛。
“我看见葛山郡的驻军被调动了。”虞子离说，“今夜……”
“今夜就是最后的结束了。”虞玖接道。
他低垂下头，瞳孔里灰白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猩红血色越来越多，但在下一刻，又转为纯粹的黑色。
他像是压抑着什么，慢慢地伸出手，掌心托举着一枚徽章。
徽章通体呈现苍青的色泽，表面像是一层晶莹的玉雕琢而成，图案是在暗色的背景下，一只纯白如雪的九尾狐啸月长鸣。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虞玖咳嗽不止，虞子离接过徽章。
“我，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叫嘉仪……洛水之战前，我就派人将她送到了鹊南宗家……避难。”
他说：“当年一别，迄今五载，我很想她，可是……”
可是今生怕是没有机会再见了。
“胤都那些人的目标是我。”虞玖对此早已有了明确的认知与觉悟，“这是我青要虞氏一族的信物，你要是能有机会出去的话，能否……”
能否帮我照顾她？
他没有说出下半句，虞子离已经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当是回报这三年的恩义。他想。
人生世间，总是论迹而重于论心，虞玖收养自己，或许别有所图。
然而将一身才学毫无保留、悉心相授，又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他将徽章攥紧，耳畔驰过蒸汽轨道车的轰鸣之声。
庭中，落英缤纷。
虞玖坐在檐下，倒出一盏冷茶，就着秋风一饮而尽，而后咳嗽不止，他的头发里已是大片的灰白。
时隔两日，当薛文再次前来橘林馆拜会旧日恩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破败潦倒的景象。
他以锟铻贵族的雅音语调，拉得老长，吟诵着古老的章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让老师失望了。”薛文站在廊下说，“巴东荒远，葛山更是偏僻，与大荒毗邻。而非传说中四季温暖如春的南国。”
虞玖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看他，却慢慢地说道：“洛水庭最早的橘树移栽自鹊南虞氏，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三百株橘树十死七八，侥幸存活的寥寥几株最后结出来的也是酸涩的‘枳’。”
“生南为橘，生北为枳。”薛文听过这个典故，“人都是会变的，也许彼时彼刻做出的选择，此时此刻就会变成另一种决定。不是么？”
虞玖慢慢地摇了摇头：“或许你说得对，然而人不管怎么变，又岂能轻易割舍掉最初的信念与理想呢？”
“或者说……”他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变了之后的人，还是原先的自己么？”
薛文默不作声，这场还没有开始的劝说，已经宣告失败。
他无声地离开，身形穿过回廊，与归来的沉默少年相错而过。
薛文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虞子离一直沿着长廊走到庭中，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玖慢慢地把没有开锋的十字钝剑持握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很慢，身形几近佝偻，完全不像是曾经转战洛水的绝世强者。
等到他把剑握在手里，虞子离也已经来到了这里。
蓦地，像是一股无形的威压化作旋风，迎面而来。
那无形的压迫力强盛到了极致，以至于虞子离下意识地握住了佩刀的把柄。
虞玖看了他一眼，将剑对准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但虞子离却知道了他的意思，缓缓抽刀出鞘。
他们一左一右对峙，下一刻，同时侧步前出，虽然使用的武器不同，但都是标准的斜向斩切。
这不是“潮汐流”的剑术，是《兵道镜》里收录的一个别家流派技巧“雷火击”，旨在以全力快速挥出一击，如电光火石、动如雷霆，兼具速度与力量的精髓。
于是刀与剑化作夜空里的电光，刹那交织在一处，金铁交击的铮鸣声里，两个身影乍合而分。
虞子离只觉得颈间一冷，随即消失，像是镜花水月般的错觉，但他又分明知道不是错觉。
错身闪过的一瞬间，虞玖横转剑身点中了他，气流呜咽着快速流过，让人反应不及，当他挥动刀锋也以相同的角度刺去，却落了空。
以雷火霹雳之势，隐藏“蛇牙”阴冷之突击刺杀，这是两个人在最初的一击后不约而同做出的选择。
但在曾为绝世强者的养父面前，虞子离明明占据力量、速度、体魄上的优势，但在实战中的经验、意识、反应仍然明显地差了一点。
这一点也许就决定了胜负。
相较之下，那位龙胤国公主秦思远，固然兼具流水与疾风的威能，还有秘术强化过的身体素质，但她的兵道武术却远不及虞子离。
于是照面一个回合，虞子离已经宣告落败，但还没有结束。
虞玖举着剑，远远指过来：“静心，继续。”
他看出了虞子离的心思杂乱无章，而这种心乱在很多时候影响到了发挥。
虞子离依旧沉默不语，再次横刀而对。
在回到橘林馆之前，他原本有很多话想问，譬如杨明轩的死，弥广的死，那夜里忽然失踪的书，卧室下面被血浸染的地下室……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虞子离挥起长刀，狭长的直刃射出一束寒冷的光，虞玖持剑而来，如风如潮——
潮汐流的流水击、乱影击、明月击……
落花吹雪流的枫叶击、雷火击、棘刺……
正意流的蛇牙、狮子切、鹰爪……
两个身影分分合合，拉出一重重残影，刀剑在他们手里跳动着、飞舞着，各种流派的绝学技巧不断地被发出、破解，紧接着还之以更强、更犀利的招法。
这是纯粹的技巧巅峰，并没有秘术交锋时的绚丽与华彩，但决定了一个武士的战力下限。
世间民众数千万，能激活精神之力成为秘修者的不过千中之一，这是上天决定的恩赐。
但锤炼技艺、锻炼体魄，持之以恒地练习兵道，却是自我的坚持。
当世兵道以十大流派著称，其中二十年前被青要公虞玖创立的潮汐流正是一种将技巧发挥到了极致的流派。
也正是因为如此，诸多列国少年前往洛都修习者数以千计，却大多只学了皮毛。
真正能够贯彻深入、学得核心精髓的，只有如今这个名声尚未显于世的少年。
激战还在继续，在又一次刀剑相斫之后，虞子离持刀退却，随即忽然又前刺，他的身形连同长刀合在一起，化作了一道迅疾的光。
将后撤步的惯性转为突击的速度与力量，这正是潮汐流循环起落的核心理念。
而这样的全力一刀刺击之下，连虞玖这位流派创始人与大宗师也难以阻挡。
于是巨力震动，他挥剑格挡，整个人却被余力击打得倒退十多步。
虞子离一击得手，却连忙做出防御的架势，半点不敢放松。
在刚才的几十个回合里，他与虞玖相互攻防，彼此都通过这种进与退的转换争夺攻守的节奏。
就像是两波汹涌的浪潮相互拍击，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但这一回虞玖却没有如前面几次一样乍退而进，他稳住了身形，举剑在手。
在虞子离没有看到的角度，他的瞳孔里灰白色与猩红血色迅速交替，激烈得像是两支对垒厮杀的军队。
虞子离作出防备，过了很久却只见虞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露出疑惑之色。
但就在这时，虞玖动了，他将手里的剑凌空斩切而出。
一瞬时仿佛无形的烈风，起于微末，盛怒于天地之间，犀利到了极致，几乎像是刺透苍云的流光与陨星，迎面而来！
无形之力落在虞子离身上，将他整个人席卷着裹挟着向后抛掷。
虞子离轰然落入橘树丛中，等到他勉强站起来的时候，但见素英萧萧，如雪摧落。
而身后一大片橘林，竟已都毁于那无形的一剑之中了！
他一时失声，茫然地去看虞玖。
虞玖沉默了一会儿，保持着挥剑击出的姿势，久久不语。
一直到满天的落英缤纷，缓缓飘落，他才坐倒在庭中，发出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虞子离张了张口，最终只说：“我去炼药。”
“……不必了。”虞玖摇了摇头，弃剑于地，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而阴冷，像是书里面那些凶戾可怖的荒兽。
“渊兮。”他忽然说。
“什么？”虞子离没有听清楚。
“渊兮之剑。”虞玖重复了一遍。
虞子离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刚才那一式无形之剑的名字。
他一点一点回忆着刚才虞玖发出这一剑时候的架势，精气神融合在一处，那从天际贯穿而来的无形之力，早已超乎了普通的武术范畴。
“这应该不是纯粹的兵道？”他问。
“是……”虞玖低低地说，“但也不能算是秘术。”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虞玖摇了摇头，“这是……是我从刻录在始帝陵里的一篇残卷里，自行参悟出的……不可名状、难以言说，但是你……你应该是可以看懂的，毕竟你，你……”
虞子离心里猛地一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被虞玖看穿了。
但虞玖终究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语说出来，他含糊着，发出了一大堆浑浊难以分辨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庭中，却有种分外悲凉的气氛。
“我看见葛山郡的驻军被调动了。”虞子离说，“今夜……”
“今夜就是最后的结束了。”虞玖接道。
他低垂下头，瞳孔里灰白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猩红血色越来越多，但在下一刻，又转为纯粹的黑色。
他像是压抑着什么，慢慢地伸出手，掌心托举着一枚徽章。
徽章通体呈现苍青的色泽，表面像是一层晶莹的玉雕琢而成，图案是在暗色的背景下，一只纯白如雪的九尾狐啸月长鸣。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虞玖咳嗽不止，虞子离接过徽章。
“我，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叫嘉仪……洛水之战前，我就派人将她送到了鹊南宗家……避难。”
他说：“当年一别，迄今五载，我很想她，可是……”
可是今生怕是没有机会再见了。
“胤都那些人的目标是我。”虞玖对此早已有了明确的认知与觉悟，“这是我青要虞氏一族的信物，你要是能有机会出去的话，能否……”
能否帮我照顾她？
他没有说出下半句，虞子离已经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当是回报这三年的恩义。他想。
人生世间，总是论迹而重于论心，虞玖收养自己，或许别有所图。
然而将一身才学毫无保留、悉心相授，又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他将徽章攥紧，耳畔驰过蒸汽轨道车的轰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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