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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离去

    蒸汽轨道车的顶部并不是平整的一片,到处都是金属的锈迹与坑坑洼洼的凹陷,那是在无数次往来的途中,被山间的碎石与云端的霜雪侵蚀所致。

    虞子离纵身跃上车顶,在列车的高速奔驰下起初有一阵猛烈的摇晃,但经过三年的兵道修习,他的下盘已经稳如磐石,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虞子离高高站在车顶,远远地望着葛山郡的一切,那里虽然不是他的来处,但却是这三年的家。

    军士们打着火把攀上山巅,随后传出惊恐的叫嚷声,直到他们才发现目标消失。

    而更远处的地方,浓重的夜色里闪着一抹微弱的火光,那大概是北面谷口驻军营地的方向?

    虞子离这样想着,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呼啦啦带起一片风声。

    他霍然转身看去,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落在不远处的车顶,那姿态却比虞子离轻盈飘逸得多。

    她在夜色里踩踏着凹凸不平、颤动不已的车顶款款而来,眉宇之间是冷艳的容颜,还有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怎么就这样走了呀?子离。”秦思远嫣然一笑,此时她还穿着那一身漂亮的墨色长裙,云鬓高挽,衬托得那精致的容貌美艳无比,令人心动。

    但她手中那一柄十字形的长剑,却熠熠地闪烁着白色的锋芒。

    “你要阻我?”虞子离握紧了手里的短刀炼徹牙,他不知道秦思远是怎么猜到自己的逃跑路线,但这时已经没必要考虑这么多了。

    “真是令人伤心呢。”美丽的公主轻轻地说,“既然你不肯帮我杀掉七哥,我也只能把你带回去了。”

    虞子离嗤之以鼻,郡城里那个莫名其妙的交易条件至始至终都是秦思远自说自话,虽然在那温软娇躯落入怀抱的一瞬间,少年也有短暂的失神,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想与这个龙胤国公主有过多牵扯。

    “你要抓我回胤都?”他眯起了眼睛,但却很快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不,是回圣山。”

    虞子离怔住,只见秦思远偏转过头,抬手撩了撩鬓角乱发,依稀有种风情,她轻笑着问:“很奇怪吗?”

    虞子离确实感到不解,但这时候却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毫无征兆地俯身冲了上去,挥出一束血红的刀光。

    蒸汽轨道车顶部极狭窄,不过五六尺宽,当人站在上面时,很难再有周转腾挪的空间,只剩下了最纯粹的正面攻杀。

    秦思远在这夜里穿着华美的裙装,这固然显得她体态妖娆、姿貌惊艳,但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翩翩的裙裾只会显得累赘,让她难以进退发力。

    然而当虞子离挥刀劈砍,却没有想象中摧枯拉朽的斩杀之势,刀与剑相击时,只爆裂出刺目的火花。

    借着一闪而逝的火花,他看清楚了秦思远的模样,竟在瞬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她的全身都笼罩在一具银白色的铠甲里,精致的容颜被面甲遮挡,没有了那妩媚冷艳的魅力,只有凌厉的肃杀气息。

    铠甲从面部一直向下延展,直到肩甲、臂铠、手甲,遮蔽了那双纤细的手臂;再之后是胸甲、腿甲、战靴,从窈窕的腰肢到修长的双腿,全都保护在内。

    所有的这些部件都不是孤立地存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连结着,其质感与虞子离在郡城看到的那些军士护甲大相径庭,像是金属,又像是某种珍贵的玉石。

    整具银白的铠甲上镌着神秘的应龙图案,但又不止是纯粹的装饰,虞子离远远地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明快锋锐的精神之力,汹涌澎湃,无坚不摧。

    此时的公主身着铠甲,手持十字剑,铠甲与剑上都呈现出六个神秘符号的虚影,彼此连成一片,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辉。

    ——她的铠甲与长剑竟然都是熔铸了铭文的高级武具!

    虞子离心中一沉,而面甲下也传出那熟悉而又显得低沉了许多的少女声音:“这是我们圣山的铭文武具‘光明铠甲’和‘光明剑’……子离,姐姐要认真了哦。”

    她将十字长剑持握在手,挥动时风声凄厉而迅捷,与猩红血色的短刀凌空相击,铮然有声。

    蒸汽列车飞驰长驱,自北而南,隆隆声响,震耳欲聋,呼呼的风声从四面八方席卷涌来。

    在这颠簸的车顶上,普通武士连站稳也不能够,但两人如履平地,交逐攻杀。

    虞子离将血色短刀挥动,粗犷霸气的刀身化作一片光幕,直逼向前,秦思远持剑格挡,似乎被震得击退了一步,但很快又前冲,举剑刺击。

    那圣洁的白光穿过血红光幕,却刺了一个空,然后是虞子离狂乱如风雨的反击。

    红色的刀光铺天盖地、连绵不绝,陆续砍中秦思远的左肩、胸腹、手臂、双腿,却只传出一阵金铁交击之声,显然没有击穿光明铠甲那坚固的防御。

    “没有用的。”秦思远轻笑着,挥剑上撩而刺,虞子离试图招架的一瞬间,猛地警觉后退,一片冰霜寒流迎面而过,而他也几乎在这猛烈的寒流冲击下摔倒。

    列车行过山崖,经过一处断谷,下面是湍急水流,漩涡翻腾,虞子离随意看了一眼,竟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秦思远一击得手,再次强攻,光明剑上绽放炽烈白光,化作一道弧刃,几乎是贴着车顶劈扫过来,而这样狭窄的空间也确实没有虞子离左右闪躲的余地。

    于是他将炼徹牙插入车顶以为支撑,后翻倒跃,白光弧刃擦着他的身形而过,银白铠甲下秦思远发出“咦”的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虞子离用这种方法应对。

    她稍一出神,虞子离又抢回先机,前冲劈砍,他以“乱影击”惑乱秦思远的视线,然后接一式犀利的“雷火击”斜劈中公主的右肩。

    这一刀力度极大,哪怕有铠甲护体,秦思远也忍不住轻呼一声,急忙守御,但一时之间,破绽百出,被虞子离陆续击刺劈砍,连中数十刀,却依旧无伤。

    等到公主反应过来,抬手发出一道霜华肃冽之光,虞子离忙不迭地后撤,几乎被凛冽的寒冰冻结了左腿。

    他肃然退后,不敢轻举妄动,列车之上,风声急切。

    而秦思远在短短一刻钟里始终被虞子离从招式上压制得死死的,只看他手里的血色短刀,就能想起虞玖先前犀利彻绝之景,哪怕有铠甲护身,心里也难免惴惴不安。

    两个人都不再急着攻击,相互对峙起来。

    “精神之力……”虞子离却叹了口气。

    虞玖的“炼徹牙”固然是熔铸有七个铭文的利器,原本不至于砍不穿熔铸六个铭文的光明铠甲。

    但虞子离本身对铭文的掌握几近于无,而他此时的精神力也微弱到不足以催动铭文的程度,以至于只能凭借炼徹牙本身的锋利与光明剑对砍,难免落入下风。

    虞子离的精湛剑术,是连绝世强者虞玖也曾赞不绝口的,而他那基于神秘来历的体魄素质也早已超过了普通武士的上限。

    但秦思远不仅可以借助铭文武具的威力进行攻守双端的加强,还能以精神之力发出威能巨大的秘术,这是属于她的优势。

    他们如果在平地激战,虞子离只会逐渐落败,但身处如此多变而危险的环境,车身颤动颠簸,秦思远还要时不时分心站稳,在这方面她又不如虞子离这样平时注重身体灵敏度的兵道宗师更适应战场。

    蒸汽车驰过高高低低的丘陵群山,两个人的身影也随之起伏不定,车顶上的战局却陷入僵持的态势。

    “你……”这个时候,秦思远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她整个人忽地向后躺倒下去,几乎贴在了车厢顶上。

    这突兀的举动让虞子离一阵错愕,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一股危险的直觉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在瞬间也学着秦思远的动作向后贴倒。

    下一刻,隆隆之声震耳欲聋,眼前骤然被一片黑暗笼罩。

    这黑暗不同于深深浅浅的夜色,是满眼没有尽头的漆黑,虞子离一下子反应过来:“隧道!”

    原来是蒸汽列车行经的旅程,有时候遇到险峻陡峭的山区,难以铺设轨道,这时就要在石壁上开凿出隧道以作通行。

    而此刻蒸汽轨道车正好经过这样的地段,如果虞子离刚才还站在那里,后背就会被疾驰的列车带着撞上坚硬的石壁,轻则受创、重则身亡。

    隧道的顶部并不比车厢高出多少,虞子离紧贴着车顶,依稀可以感觉到粗糙的石壁擦着颜面而过,眼前的黑暗无穷无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竟然难得地生出几分孤寂之意。

    那位公主呢?她此时也与我一样,在黑暗里承受着这漫长的孤独吗?

    他这样想着,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敞亮的夜空。

    蒸汽轨道车开出了隧道。

    在此之前,虞子离与秦思远躺卧紧贴在车厢顶部,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几步,如今虞子离重见天日,以列车的速度,刹那间秦思远也将从隧道中脱离。

    彼时两个少年男女又将会继续那一场激烈的争斗!

    转眼间,呼啸的风从隧道里涌出,秦思远一个翻身跃起站稳,但就在这一瞬,迎面是一道血色的刀光绽放。

    这刀光璀璨绚烂到了极致,就像是人间世里,飞扬的烟花流火,刹那间又散作一片无与伦比的光幕!

    秦思远一时失声,终于少有地出现了慌乱的模样,而虞子离这一次出手实在超乎了任何人的意料。

    他在脱离隧道的一刹那就跳起朝记忆里秦思远躺卧的方向重劈下去,此刻少年的面前甚至还是一片坚硬的石壁。

    等到秦思远也从隧道的黑暗中出来站起,所要面对的就是虞子离这蓄势而发、居高临下、出其不意、又堪称神来之笔的惊世一刀!

    他身在半空,脚下只有方寸之地落脚,轨道之外是湍急的水流、高峻的崖谷、难测的深渊,往上看是高远的苍穹,周围都是嘶吼的风。

    此时此刻,上不及天、下不及地,然而身处其间,蓦地却有一股沛然磅礴的无形力量,从虞子离心间升腾而起,又被他尽数灌注在了炼徹牙的锋刃之中!

    “渊兮!”他的心中陡然间冒出了这个名字,紧接着血光坠落!

    正如他在橘林馆时面对虞玖那样,这与冥冥之中的意志暗合的一式招法果然犀利无双,具备了磅礴的力量。

    秦思远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那血红的刀光击中,整个人都被裹挟着往后摔去,同时一股无形的气流爆裂开来,凌空炸响一个霹雳。

    虞子离提着短刀,保持重劈落地的姿势,沉默地站在那里。

    在他面前,秦思远吃力地站了起来,她有铭文铠甲护身,看起来没有受伤,但铠甲与长剑上的铭文虚影都已经黯淡到了几乎难以看清的程度,未几,终于消散。

    夜色里现出秦思远窈窕倩影,她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拄着失去一切锋锐光芒的十字剑。

    她身上的铠甲也消失了,出现了原本的那身漂亮裙装,只是此时颇有几处破损的地方,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呜!”公主幽幽地叹息,口吻中颇有几分哀怨之意,“……好痛啊。”

    虞子离不为所动,默立不语,无声地把短刀平举起来,似乎随时可以继续这场激烈的战斗。

    “别别别……”秦思远吓了一跳,连忙做出认输的动作来,“好吧,姐姐现在打不过你,精神力都耗竭了……头好痛。”

    她高挽的云鬓在剧烈的战斗中散落,灰色长发披展开来,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意。

    但虞子离始终低着头,没有去看她,低沉的、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你刚才说的圣山……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在虞玖的书里看到关于圣山的相关信息,这个六国之外的特殊阵营就像是隐藏在迷雾中一样,让人看不真切。

    秦思远是圣山的人,这个虞子离此前猜到了,但他不想和这样一个神秘的势力有所牵扯,当然要问个清楚。

    但秦思远却偏转过头,目光闪烁地说:“我不知道。”

    虞子离眼中光芒一闪,倒映着血色短刀,吓得公主又连忙叫嚷道:“是圣枢机大长老说的,说你是圣命贤者,要我带你回去净化……我当然不相信了,可是他都这样说了,我只能照做了。”

    “……胡说八道。”虞子离冷冷地说,但心中却并不这么坚决,他隐约猜到这应该与自己的神秘身世有关。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秦思远精致的容貌与无辜的神情,心里却知道这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并不像此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必然还隐瞒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冷冷的光从他眼中泛起,吓得秦思远又连忙说:“别……子离,我是你的师姐呢,你赢了我,那就放了我吧?”

    虞子离没有说话,看着她笑嘻嘻地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少年没有追击,事实上那惊世骇俗的“渊兮”一击已经将他的精气神都在一瞬间抽空了。

    此时他不过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威势,以免被秦思远看出什么端倪来。

    此时蒸汽轨道车从一处山丘骤然驰落,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平原,这意味着列车已经离开了巴山庭的区域,很快就要到达江汉庭了。

    而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水波粼粼,在隐约可见天际微光的情况下,晶莹透彻如珠玉。

    ……很快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陌生的生涯了么?

    虞子离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整个人也在这一瞬间陷入茫然的沉思。

    再然后,一声轻响将他惊醒,他看到那个窈窕的身影从车厢顶跳落下去,落在了清粼粼的水中。

    耳边却还回荡着秦思远的轻笑声:“那就谢谢子离手下留情了,你要是还想知道更多,姐姐我在圣山等你随时到来……”

    湖面回荡起一圈一圈波纹的涟漪,渐渐远去,少女的声音也消失在风里。

    虞子离默然地站在车顶,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仰卧躺下去。

    深深的疲惫如潮水般席卷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