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江汉庭
山海大陆，北及冰渊、东临沧海、西阻流沙、南至蛮荒，纵横万里，广袤无边。
早在太初纪的时代，人类就已经对所处的地理有了初步的认知。
此后数百年，渐渐约定俗成，形成五藏山系与十三庭的概念。
除去最特殊的荒兽盘踞之地大荒庭，以及化作废墟的上古天帝故地昆仑庭之外，其余十一庭中：
朔北庭属于北山系，这个地域的风物以霜雪寒风、还有终年不化的坚冰为主。
时山庭与巴山庭都属于西山系，这里毗邻大荒与西方无尽的沙海，物产贫瘠；
东海庭属于东山系，在毗邻大海的诸多城市都修建了海港，开拓了航道与相匹配的水上运输产业；
江汉庭、鹊山庭、吴山庭都属于南山系，南方多河流湖泊与水塘池沼，终年温热多雨，物产丰饶；
洛水庭、嵩山庭、南阳庭、荆山庭都属于中山系，位于大陆中心，这四庭之地也有“中州”的别称，地域虽狭，但却有各种各样的资源，如今是六国争夺的重心。
因此从巴山庭葛山郡到江汉庭洞庭城，周围的景物是一个从荒芜稀疏到苍青繁盛的过程，疆域也从西方的龙胤国进入了南方的云梦国。
漫长的千里路程，在蒸汽列车的高速移动下只要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达，这超越了任何风系的秘修者速度。
然而这神乎其技的轨道属于早已失传的古代技术，在当世只残留了寥寥几条，人们可以勉强根据前人的片言只语将他们修复使用，对于其核心原理却不甚了了。
这样的古代失传之物还有很多，但这已经和虞子离没有关系了。
云梦国疆域辽阔，方圆五千里，单论面积是当世之冠。
虞子离自从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出过葛山郡，此时他行走在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异域。
沿路渐渐有了人烟：低矮的房屋，泥泞的道路，往来的民众穿着粗布衣和短褐，拖着瘦弱的身躯来回奔走劳作，顿时展露出一个真实的底层世界。
远处是澄澈的河流纵横交错，汇聚成一个个湖泊，虞子离时不时地路过种植山楂、梨、橘、柚的树林，果香四溢。
但这些地方都是有守卫看管的园圃，他们穿戴着犀牛皮制作的厚实铠甲，佩戴弯而长的刀剑，戒备森严。
一旦有闯入其中的无知孩童，或是偷偷潜入其中盗取果实的饥民，轻则遭到训斥，重则直接被斩杀。
虞子离一时怔住，愣在当场，他看到一个守卫正随手砍翻一个瘦弱小童，从尸体的怀里滚落出两个青梨。
守卫在小童的衣服上把剑上血迹擦干，不善的目光移了过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虞子离默然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守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把不少同伴都招呼过来，这才慢慢离去。
守卫们都穿着镶金边的红色战袍，上面绣着一只形似鹤的独脚飞鸟，青色的羽毛上有红色的斑纹，长着白色的喙，看着颇为祥瑞——那应该是代表某个贵族的家纹。
他们带着嫌恶的表情把小童的尸体拖开，丢在淤泥地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是孟氏家族的人！”有路过的百姓好心地提醒一身流浪武士装束的虞子离。
“孟氏家族……”虞子离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这个家族的相关信息。
云梦国自景氏王族以下，还有实力强盛的三个家族，在立国之初就立下了显赫功勋，传承至今，已在诸多卿大夫贵族之中具备最尊崇的地位，拥有能与王室分庭抗礼的势力，因此有“上三家”之称。
数百年来，云梦国的朝堂大权都被以上三家为首的贵族势力把持，如今云梦国的执政上卿就是上三家之一的鹿吴庄氏宗主。
而同为上三家的洞庭孟氏也非同小可，他们占据了一条直通巴山庭的轨道路线，与龙胤国互通有无，财力雄厚，其领地也是云梦国最富庶的一片区域。
“富庶……么？”虞子离想起了路上见到的瘦弱民众，还有那个盗取青梨被斩杀的小童，一时无言。
路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孟氏的君子们比庄氏的好多了，只要不擅入他们的庄园，就不会来管你，赋税也只收一半……庄氏那里不但收七成，还不准你打猎、采集、捕获，每年都有好多饿死的人……”
虞子离已经没有再听下去了，他来到一处湖边，看着自己在水中倒映出来的面容，清俊中带着落魄。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葛山郡的那些百姓，忽然又觉得烦躁起来。
经过的路人们用好奇中带着畏惧的目光，扫过年轻武士手里血红色的短刀。
虞子离皱了皱眉，四处张望着想找个东西把刀身裹起来，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时候有人递过了一块粗布。
虞子离愣了一下，才接过来：“……多谢阁下。”
他将炼徹牙裹好，这才开始打量来人，是一个麻布葛衣的中年男子，容貌古朴，神色平静，面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腰佩一把剑，足踏草履，看起来竟比虞子离还寒酸，但头上却系着一条黑色的抹额，增添几分沧桑之意。
“中州人？”他问。
这是从虞子离的口音里听出来的：三年里他师从养父虞玖，而虞玖说的是最正统的洛都雅言。
于是虞子离点头：“洛水庭锟铻城。”
“原来阁下是洛都人。”葛衣男子点了点头，又问：“此行将何往？”
虞子离想了想，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我去鹊南虞氏。”
少年记得虞玖说起过，虞氏家族在当今分裂为两支，其一就是他自己所在的青要虞氏，世代为锟铻朝上卿；其二远在千里之外的鹊山庭南部地区，统治着七百里的领地。
而虞玖此前正是将女儿虞嘉仪托付给了鹊南的同族，那里也是虞子离此时要去的目的地。
但他这样一说，那葛衣男子的脸色却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虞子离警觉地看着他，葛衣男子操着一口流利如鸟鸣的口音，稍稍加快一些就容易让人听不清，这是典型的南方语特点。
“请阁下帮我一个忙。”葛衣男子迟疑了一下，将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
“能否把此物转交给居住在鹊南旌山城的雕无學大师？”
他这个请求不可谓不突兀，但让虞子离惊讶的是他话语中提提及的那个人名。
如果少年没有记错，那是虞玖临死前要求他去求学铭文知识的人，而旌山城也正好是鹊南虞氏家族的居城。
他不相信事情有这么巧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葛衣男子，却得到了一声叹息。
“实不相瞒，在下身陷一场纷争劫杀，走投无路，只能冒昧恳请阁下相助了。”
他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身份坦白：“在下铁淼，是工匠行会的‘秘师’。”
虞子离露出了意外之色。
工匠行会是一个古老的组织，从锟铻朝初年就已经存在，一些传闻里它最早是由锟铻始帝亲自建立的，但缺乏实证。
这个组织的人们以擅长制作器械、铸造兵甲著称，其中的秘修者还学习铭文的相关知识，并将其熔铸在武具之中，这些人就有“秘师”的头衔。
除此之外，这个组织最为人称道的是他们的思想主张：反对强者对弱者的压迫与欺凌，而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同时又身体力行，崇尚简朴，对当世奢靡乱象颇多针砭。
正因如此，工匠行会很是吸引了一批有志之士加入，甘为驱驰，而行会传世五百多年，虽然累经动乱，始终火种不息，如今已是遍布山海的重要组织之一。
然而这种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在这个混乱之世显然并不受欢迎，因此近年以来，工匠行会有式微之势，而人心难测，内部也屡屡生乱。
名叫铁淼的工匠行会秘师带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内乱消息：“江汉分会的工首师下东背叛了我们的理想，决定带着所有人投靠洞庭孟氏。”
他神色平静，就好像在过往的数十年里，早已看淡了这样的事情：“我不肯屈从于这样的卑劣小人，于是遭到追杀。”
虞子离看着铁淼手里的木匣：“这里又是什么？”
铁淼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工匠令。”
他解释：“工匠行会建立之初，有十三块令牌，对应山海十三庭之地，用来建立各地分会……师下东既然背弃了理想，就不配再持有此物，我要做的就是把他交给鹊山分会的工首雕无學。”
“难怪你会被追杀。”虞子离恍然，“可是这毕竟是一件死物，何必……”
“小兄弟，你不懂。”铁淼淡淡地说，“世间有些事情，是要超过生死的。”
虞子离沉默下来，他忽然又想到了虞玖，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那个木匣子。
“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为什么是我？”虞子离自问与他素昧平生，远没有到足以让人交托生死的地步，而铁淼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有问。
“因为我是不会看错人的。”此时铁淼却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
“一个能因黔首幼童无辜之死而心怀恻隐的人，无论如何也与师下东之流不会是一路人！”
早在太初纪的时代，人类就已经对所处的地理有了初步的认知。
此后数百年，渐渐约定俗成，形成五藏山系与十三庭的概念。
除去最特殊的荒兽盘踞之地大荒庭，以及化作废墟的上古天帝故地昆仑庭之外，其余十一庭中：
朔北庭属于北山系，这个地域的风物以霜雪寒风、还有终年不化的坚冰为主。
时山庭与巴山庭都属于西山系，这里毗邻大荒与西方无尽的沙海，物产贫瘠；
东海庭属于东山系，在毗邻大海的诸多城市都修建了海港，开拓了航道与相匹配的水上运输产业；
江汉庭、鹊山庭、吴山庭都属于南山系，南方多河流湖泊与水塘池沼，终年温热多雨，物产丰饶；
洛水庭、嵩山庭、南阳庭、荆山庭都属于中山系，位于大陆中心，这四庭之地也有“中州”的别称，地域虽狭，但却有各种各样的资源，如今是六国争夺的重心。
因此从巴山庭葛山郡到江汉庭洞庭城，周围的景物是一个从荒芜稀疏到苍青繁盛的过程，疆域也从西方的龙胤国进入了南方的云梦国。
漫长的千里路程，在蒸汽列车的高速移动下只要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达，这超越了任何风系的秘修者速度。
然而这神乎其技的轨道属于早已失传的古代技术，在当世只残留了寥寥几条，人们可以勉强根据前人的片言只语将他们修复使用，对于其核心原理却不甚了了。
这样的古代失传之物还有很多，但这已经和虞子离没有关系了。
云梦国疆域辽阔，方圆五千里，单论面积是当世之冠。
虞子离自从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出过葛山郡，此时他行走在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异域。
沿路渐渐有了人烟：低矮的房屋，泥泞的道路，往来的民众穿着粗布衣和短褐，拖着瘦弱的身躯来回奔走劳作，顿时展露出一个真实的底层世界。
远处是澄澈的河流纵横交错，汇聚成一个个湖泊，虞子离时不时地路过种植山楂、梨、橘、柚的树林，果香四溢。
但这些地方都是有守卫看管的园圃，他们穿戴着犀牛皮制作的厚实铠甲，佩戴弯而长的刀剑，戒备森严。
一旦有闯入其中的无知孩童，或是偷偷潜入其中盗取果实的饥民，轻则遭到训斥，重则直接被斩杀。
虞子离一时怔住，愣在当场，他看到一个守卫正随手砍翻一个瘦弱小童，从尸体的怀里滚落出两个青梨。
守卫在小童的衣服上把剑上血迹擦干，不善的目光移了过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虞子离默然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守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把不少同伴都招呼过来，这才慢慢离去。
守卫们都穿着镶金边的红色战袍，上面绣着一只形似鹤的独脚飞鸟，青色的羽毛上有红色的斑纹，长着白色的喙，看着颇为祥瑞——那应该是代表某个贵族的家纹。
他们带着嫌恶的表情把小童的尸体拖开，丢在淤泥地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是孟氏家族的人！”有路过的百姓好心地提醒一身流浪武士装束的虞子离。
“孟氏家族……”虞子离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这个家族的相关信息。
云梦国自景氏王族以下，还有实力强盛的三个家族，在立国之初就立下了显赫功勋，传承至今，已在诸多卿大夫贵族之中具备最尊崇的地位，拥有能与王室分庭抗礼的势力，因此有“上三家”之称。
数百年来，云梦国的朝堂大权都被以上三家为首的贵族势力把持，如今云梦国的执政上卿就是上三家之一的鹿吴庄氏宗主。
而同为上三家的洞庭孟氏也非同小可，他们占据了一条直通巴山庭的轨道路线，与龙胤国互通有无，财力雄厚，其领地也是云梦国最富庶的一片区域。
“富庶……么？”虞子离想起了路上见到的瘦弱民众，还有那个盗取青梨被斩杀的小童，一时无言。
路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孟氏的君子们比庄氏的好多了，只要不擅入他们的庄园，就不会来管你，赋税也只收一半……庄氏那里不但收七成，还不准你打猎、采集、捕获，每年都有好多饿死的人……”
虞子离已经没有再听下去了，他来到一处湖边，看着自己在水中倒映出来的面容，清俊中带着落魄。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葛山郡的那些百姓，忽然又觉得烦躁起来。
经过的路人们用好奇中带着畏惧的目光，扫过年轻武士手里血红色的短刀。
虞子离皱了皱眉，四处张望着想找个东西把刀身裹起来，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时候有人递过了一块粗布。
虞子离愣了一下，才接过来：“……多谢阁下。”
他将炼徹牙裹好，这才开始打量来人，是一个麻布葛衣的中年男子，容貌古朴，神色平静，面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腰佩一把剑，足踏草履，看起来竟比虞子离还寒酸，但头上却系着一条黑色的抹额，增添几分沧桑之意。
“中州人？”他问。
这是从虞子离的口音里听出来的：三年里他师从养父虞玖，而虞玖说的是最正统的洛都雅言。
于是虞子离点头：“洛水庭锟铻城。”
“原来阁下是洛都人。”葛衣男子点了点头，又问：“此行将何往？”
虞子离想了想，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我去鹊南虞氏。”
少年记得虞玖说起过，虞氏家族在当今分裂为两支，其一就是他自己所在的青要虞氏，世代为锟铻朝上卿；其二远在千里之外的鹊山庭南部地区，统治着七百里的领地。
而虞玖此前正是将女儿虞嘉仪托付给了鹊南的同族，那里也是虞子离此时要去的目的地。
但他这样一说，那葛衣男子的脸色却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虞子离警觉地看着他，葛衣男子操着一口流利如鸟鸣的口音，稍稍加快一些就容易让人听不清，这是典型的南方语特点。
“请阁下帮我一个忙。”葛衣男子迟疑了一下，将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
“能否把此物转交给居住在鹊南旌山城的雕无學大师？”
他这个请求不可谓不突兀，但让虞子离惊讶的是他话语中提提及的那个人名。
如果少年没有记错，那是虞玖临死前要求他去求学铭文知识的人，而旌山城也正好是鹊南虞氏家族的居城。
他不相信事情有这么巧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葛衣男子，却得到了一声叹息。
“实不相瞒，在下身陷一场纷争劫杀，走投无路，只能冒昧恳请阁下相助了。”
他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身份坦白：“在下铁淼，是工匠行会的‘秘师’。”
虞子离露出了意外之色。
工匠行会是一个古老的组织，从锟铻朝初年就已经存在，一些传闻里它最早是由锟铻始帝亲自建立的，但缺乏实证。
这个组织的人们以擅长制作器械、铸造兵甲著称，其中的秘修者还学习铭文的相关知识，并将其熔铸在武具之中，这些人就有“秘师”的头衔。
除此之外，这个组织最为人称道的是他们的思想主张：反对强者对弱者的压迫与欺凌，而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同时又身体力行，崇尚简朴，对当世奢靡乱象颇多针砭。
正因如此，工匠行会很是吸引了一批有志之士加入，甘为驱驰，而行会传世五百多年，虽然累经动乱，始终火种不息，如今已是遍布山海的重要组织之一。
然而这种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在这个混乱之世显然并不受欢迎，因此近年以来，工匠行会有式微之势，而人心难测，内部也屡屡生乱。
名叫铁淼的工匠行会秘师带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内乱消息：“江汉分会的工首师下东背叛了我们的理想，决定带着所有人投靠洞庭孟氏。”
他神色平静，就好像在过往的数十年里，早已看淡了这样的事情：“我不肯屈从于这样的卑劣小人，于是遭到追杀。”
虞子离看着铁淼手里的木匣：“这里又是什么？”
铁淼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工匠令。”
他解释：“工匠行会建立之初，有十三块令牌，对应山海十三庭之地，用来建立各地分会……师下东既然背弃了理想，就不配再持有此物，我要做的就是把他交给鹊山分会的工首雕无學。”
“难怪你会被追杀。”虞子离恍然，“可是这毕竟是一件死物，何必……”
“小兄弟，你不懂。”铁淼淡淡地说，“世间有些事情，是要超过生死的。”
虞子离沉默下来，他忽然又想到了虞玖，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那个木匣子。
“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为什么是我？”虞子离自问与他素昧平生，远没有到足以让人交托生死的地步，而铁淼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有问。
“因为我是不会看错人的。”此时铁淼却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
“一个能因黔首幼童无辜之死而心怀恻隐的人，无论如何也与师下东之流不会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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