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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水落石出

    不多时,我已从北横门离开长安城,辗转来到那片树林。

    松林如旧,我期盼着能快些寻回我那青簪。然而在树林里绕了一圈,兜兜转转,只找到了我与跟屁虫交手的蛛丝马迹,青簪影子也无。我不甘心,一路走一路找,也不知绕到了哪里去,忽闻前方传来窸窣响动,十分轻微,似乎距离不近。而我自小修炼内功,耳清目明,四周虽有杂音,却也能分辨出那是人说话的声音。

    这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此?莫不是打柴的樵夫,搜畋的猎户?想着我放轻脚步朝那声音靠近。行得愈近,我听得愈清:

    “我不信他不回来!”女声尖亮带刺。

    “都两天咯,要回来早回来了!”一个沙哑男声回驳。

    “这本就不是常人能办成的事儿,当初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真出了事情,你他娘的溜的比谁都快!”

    沙哑男声陡然抬高声调:“你这臭婆娘少胡咧!老子哪里溜掉了?你自己兄弟办事不力还怪罪到我头上?我去你...”话没说完,似乎被什么人拦了一下。

    只听一个瓮厚如牛的声音道:“论理归论理,别动手!”

    听他们聒噪,令我不得不想起路千帆的脸,兄弟?办事?办的何事?潜入陌上花满楼么?百思不解时我已穿出丛林,藏在一棵老松树后觌那声源处:

    林间有两男一女,其中一头壮汉虎背豹腰,身长八尺,腰缠裘皮,端是威猛。只是他背对我,看不清脸。另有一男一女,男的鸠形鹄面,灰袍裹脸,长了一双刀子一样的眼睛。女子则身形娇小,身着胡服劲装,细瞧我为之一怔,她腰间竟也垂了一柄弯刀,和路千帆那把形制绝似。听那三张嘴继续掰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这便去寻他!”女子刚要走,就被裘皮壮汉拉住,那壮汉刚扭过头,我便通身一个激灵——

    他半张脸全是狰狞可怖的刺青,仔细一看却不是纹样,而是密密麻麻的黥字,乍看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拉住女子,沉声:“咱当初说好的,谁都不能擅自行动!”

    女子吊眼一眯,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忽然面色一沉,眼射精光朝我这边眱来。我慌忙藏身,心如密鼓,万一被发现,岂不尴尬?何况这几人面露阴鸷,绝非善茬,居心叵测,教我窥得,岂非要遭害?

    谁料那方已有脚步声逼近。我惊惶之下,本能握住绝情剑,屏息凝神——

    身后没有声音,仿佛有一只小鬼正幽幽透过树干盯紧我。背生芒刺,冷汗俱下。我拼命压制喉咙里喷薄欲出的惊呼,极力克制奔逸的心跳,就这般和那人隔一颗大树对峙。我在暗,她在明,不逾三尺的距离,犹如跨越一道鸿沟那么漫长。四周的风不知何时已停止。我甚至能听到那人的喘息。她就在我背后,怔怔盯着什么。我无法确信她是否发现了我,若发现了倒还好,我不信我修炼十年的轻功甩不掉他们。恨就恨这不阴不阳,半明半昧的难缠气氛。

    突然,一道劲风从旁劈下。我几乎本能闪身躲开,“锵——”一声,一柄雪亮弯刀劈入树干,木屑溅在我脸上。我心底一沉,轻身倒掠而出,与人拉开十步距离。是那吊眼娟眉的女子,她冷冰冰瞪着我,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挥舞弯刀再劈而来。好杀招!连环生花劈面门,刀光擎电摧人首。动辄袭我身后空,偷袭不成疾削喉。好犀利的快刀!绝情三尺半,我竟难出剑,一时只能左避右闪,上挡下封,凝神应对她锋芒毕露的狠招。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幽风袭来,挟寒风凉雾。眼看那女人一刀夺我面首,却从旁射而来一道白光。霎时间,刀兵相撞,击出猩红色的火星子。白虹闪现,女子惨叫一声倒退开去。几乎同时,一条墨影掠至我身边,挡在我面前。

    我惊呼:“师哥?!”

    墨染没有回头,手里傲雪剑未出鞘,清劲玉手青筋凸起,剑握得很紧。

    那黥面汉和灰袍人一拥而上,跟吊眼女站在一处,与我们冷冷相峙。空气里翻浮着萧萧肃杀之意,天光黯黪,鸦雀无声。仅是片刻,那三人竟不约而同向后退去,面露怨毒与不甘,竟谁都不曾往前。

    黥面汉咧嘴一笑:“原来是血司命,有失远迎,哦不,后会有期!哈哈哈...”说罢,大步流星投入密林深处,余众紧跟,顷刻已消匿无踪。偌大的林子里又重归寂静。我长舒一口气,望向墨染。他仍紧觑三人远遁的方向,眉心微蹙,略有所思。

    我望着那林深处,千丝万缕纷至沓来,那三人是谁?与路千帆有何瓜葛?忽想起墨染曾告诉我,那天官道上的刺杀除路千帆外,还有三个杀手参与,难道就是那三人?其中那女子既与路千帆是姐弟,那么路千帆盗取玲珑宝函也就与他们脱不了干系。难道他们一伙串通好了密谋行事?盗取宝函意在何为?

    “师哥...”我轻轻扯他衣角。他这才回眸,悻悻睇我,“你来这做什么?”

    “我...我来找我的簪子。”想着心下怅然,又丢东西了,真笨。

    墨染信步往那林中空地走去,“你可知你刚才差点死掉么?”

    我心头一紧,惶恐未定,“他们是谁啊?”

    墨染沉声:“酆都十二怪,井木犴、女土蝠、鬼金羊。也是他们同路千帆一道参与刺杀。你如何遇见的他们?”

    我心生一丝不详,索性如实相告。听闻那三人对话内容,他目涌精电,凛若寒星。我实在憋不住满腹疑问,忙道:“师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好气儿睇我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下次你若再乱跑,我就禀告师父,罚你关禁闭。”

    我没料到他会给我来这么一招,当下服了软,软声软气哀求他好一阵,他这才缓了脸色,带我离开。

    重回长安城,八街九陌,一派祥和。途经一条颇为熟悉的街,我一眼便瞅见那角落里抟泥的瘦泥匠。他仍是那副闷头做事、不闻窗外的样子,人来人往喧哗纷攘皆与他无关。我偷偷瞧向墨染,这家伙走得很急,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于是也只好藏起心事,小跑跟上他的脚步。

    他带我来到一处门可罗雀的店子,门楣嵌“广源当”字样,店内冷冷清清,柜台后坐一老朽,正下巴朝天托腮打哈欠。墨染行至跟前,敲了敲桌面。老朽脑袋一晃,睁开眼睛,看到墨染,就像没看见,又闭上眼睛,随口念了一句:“金玉三钱一两,铜铁十文一斤。布匹不收,字画不收...”还没念叨完,墨染淡淡开口打断:“风冷寒鸦渡。”

    那老朽眼皮倏开,微透惊诧之色,旋即坐正,抱拳朝墨染一笑:“请君详示下。”

    墨染递给我一个眼色,伸出手来。我不明就里,朝他眨巴眼。他微微愠我,“我的玉牌呢?”

    我恍然大悟,“啊!我...我好像给落到澡堂子里了...”低头戳指尖,不敢看他的表情。他也不理我,径取下发间一枚乌漆嘛黑的簪子,递给那老朽,沉声道:“千山叠白骨,万里血城枯。”

    老朽细细打量那木簪,旋即恍然,觑向墨染时眼里多了几分敬畏,又迟疑地打量我一眼。

    墨染道:“自己人。”对老朽又道:“事急从权,请移纸墨出来。”

    老朽也没多话,自内堂取了一只红木匣子,递给墨染。匣子里有一根朱砂笔,一卷羊皮纸。墨染不徐不疾,提笔在纸上书下俊字一行:“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苍龙破,狡兔出,欻火燎原至陌上。”又在末尾圈了三个字,“井”、“鬼”、“女”。然后卷成细卷,装入匣中一支铜制信笺里,递给老朽。

    老朽二话不说,从柜台下不知哪拔出一根红彤彤的鸡毛来,插在信笺里,这才转身回了内堂,再不见出。

    墨染旋即领我折返,途中,我忍不住问他。他倒是颇有耐心给我解释:“方才我用暗语传递消息,命他们火速追查井木犴、鬼金羊和女土蝠的踪迹,并传至陌上花满楼。那间当铺实为酆都驻扎长安的若干骨肆之一,负责机密要件的传递。”

    “这骨肆又是个啥?”

    “只是酆都对内的称呼,本质是负责密件收汇、传递的驿馆,同时也负责调度各方杀手、指派任务、换取赏金。至于跑腿收发信件的活儿则全部交给阴差。”

    “这阴差又是....”

    “酆都信使,只有冥王才有权限调用。无数阴差连通骨肆,汇成了遍布全国的消息网络,称‘天罗地网’,天罗负责搜集,地网负责传递,各司其职,配合紧密。”他忽而扭头眱我,“至于你问我是如何找到你的,我猜你应该有答案了吧?”

    我一怔神,立刻顿悟,“好啊,原来师哥你跟踪我!”

    他淡淡一笑,“不是跟踪,是追踪。天罗地网无孔不入,百密无疏,想知则无所不知。不仅对朝堂,就算是整个江湖,它也尽在掌握。对于酆都内部成员,更是行监坐守,一刻不怠。”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又生疑问,“师哥,我记得师父说过,天罗地网只受命于冥王,为何你能调度他们呢?”

    墨染面如静湖,波澜不起,“我不仅是酆都七煞翼火蛇,也身兼血司命一职。”

    “血司命?”

    他淡淡道:“冥王给的荣称罢了,紧急之时,我可凭身份调度方圆三十里内的酆都阴差,却不能调使鬼兵。”

    我心头一紧,“啊?那师哥你岂不是要亲自去捉那三个杀手?”

    他点点头,眸光沉静。我却不甘心,“可是我看那三人绝非善类,师哥你一人应付得过来吗?”

    墨染微微一笑,面不改色,携我投身陌上花满楼。我们自后院入门,教我瞧见怪事:他先重敲一声门,后轻敲三声,门依旧没开。门后传来人声:“今夕复何夕?”

    墨染以对曰:“百鬼夜行日。”

    门还是没开,那头又问:“彼年又何年?”

    墨染目涌狐疑,仍道:“人鬼不分时。”

    门这才开。探头一个年轻的小厮,赔笑道:“不好意思,最近风紧,楼里上下都需格外小心才是。”

    墨染也没理他,只牵我入院。一路无话,他先往醉生楼师父那儿禀告事宜去了,留我一人在小花园里闲走。庭风徐徐,荡起一缕幽索之意。我望向湖面,碧水无波,望不透。想起那日跟路千帆一起的遭遇,由衷对这一池碧水心生畏惧。倏然间,一个早在心底萌芽的念头开始茁壮、长大。

    当夜丑时,我悄咪咪溜出房中,来到那座伫立凉亭的小院,伸手在桌下一探,果然有个圆形突起,我左摸右索,又掰又拧,却怎么也弄不动。不由后悔没带个火折子,也好蹲下去细瞧。正愁闷时,忽想起墨染当日拨弄这机关的情景,似一拨一扭,旋即也照猫画虎做起来。

    就听“喀嚓——骨碌碌——”一阵机括转动声从脚底传来,接着地面一颤,脚下一空——

    “啊啊啊~”我惊叫着落下去,摔了个屁股墩儿。拍拍土,四处看,正是先前来过的甬道。两壁油灯昏昏,一眼望不到头。我小心翼翼往前探,直走数十步,果然见那扇暗牢木门,门边无人把守,我心头一喜,大步走上前去。可恨门上有把大锁,不知钥匙藏何处。这可不妙,旋即一念陡生,看向这破旧的老木门,握了握手里的绝情剑。

    卯足真气,一剑劈过去——果然是好剑!木板叮咣四五向内扑跌,只剩门洞。烟尘散去后,我眉头一紧——人呢?!

    刑架上只剩锁链、血迹,空无一人。旁边徒留一桌刑具、水盆、火烙铁。除了地上应是路千帆留下的血,这里半分人气儿也无。我心下轰然,难道——

    “看够了,该走了。”凉飕飕的毫无感情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意识早比眼睛快。所以看到他幽魅孤峻的身影逆光出现在门口时,我并没有太多惊讶。心口一空,似缺了一块。我忙收整心情,瞪着他,“路千帆呢?”

    墨染淡淡道:“不在这里。”

    “在哪里?”

    “你没有必要知道。”

    心口一堵,气血登时上涌,看着他那张漂亮脸蛋上冷若冰霜的表情,没由来地火大。鼻子酸酸的,思潮在腹内翻江倒海,胃抽筋似的疼。我俩一动不动互相盯着对方,一阵诡异的沉默。

    我终究不敌他定力,先往门外走,“我要去找他!”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掠过他身边时,他果然一把将我拽住,大手毫无疑问将我手腕完全握住。我不愿去看他,顺手去甩,他却不为所动。一阵火起,我心中一沉,旋即出手——他知我惯用左手,遂先发制人。我只得打出右掌,击他左肩天宗穴,妄图使他脱力松手。谁料他仅是一个闪身便轻松避开,还没等我后招使出,他忽发巧力,将我手臂反锁背后。我抻足去踢,他轻松化解。反身回掌,又被他信手拈来的一招化去劲力。倏忽他一松手,我受惯力跌跌撞撞倒退开去。

    “你…”万千言语到嘴边也化作了哽咽。

    他幽深眸子里毫无波澜,冰肌玉骨,气韵若仙,却总少了几分红尘颜色,人世冷暖。看得愈久,心愈凉寒。一股酸涩滋味涌入心海,我也不想再看,落寞转身往外走。

    “走错了。”他在我身后悠然道,“右边。”

    我一瞧,左右两条岔口,中间就是我来的路。那边机关必然是锁住了,只能听他的往出路去。一路上他在后,我在前。莫名的,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很想回头看。却硬生生忍住了,万一这臭石头又冷冰冰盯着我,那还不如不看。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