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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疑海暗鬼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墨染接到了骨肆阴差传来的消息:找到了井木犴和女土蝠的藏身地。犹记得,信是通过一盘茶点送来的。我刚掰开一块桂花糕,就看到馅子里静卧的小纸条。

    用过晚膳,墨染嘱咐我老实待着后便匆匆离开了。看他提剑果飒甩门而去的背影,我幽幽一叹。一丝痒酥酥,虚笼笼,捉摸不透的感觉在心底晕开。不禁想他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又会遇到什么。

    多想也是无用。独我一个在房里也无事可做,与其闲到发霉,不如…对了,趁那臭石头不在,可教我有时间去救路千帆!当下打道回转,又自凉亭中寻摸机关。谁知这次我左拨又弄,地上那口子怎么也不出现,急得我原地跺脚,恍然明白,定是那臭石头搞的鬼。

    我不甘心,又辗转至偏院角落那口枯井前,探头一望,哑然,原先干涸无水的井下竟出现一汪浊泉。难道这机关也能变来变去,随时出现又消失?无从解答。我站在井旁郁闷好一会,懊恼自己怎么不通水性,不然当能下去查探个究竟。兀自郁闷着,我灰溜溜原路返回。

    此时月上柳梢头,暮色四合,凉风微起,也是陌上花满楼最热闹的时候。我信步穿过小花园,来到醉生楼。一入内,便觉浑身不自在。

    人来人往,桃花人面,摩肩接踵,举觞交欢。靡靡之音,旖旖艳舞,灯红酒绿,乐不思蜀。风花雪月良辰景,云雨巫山忘天明。柔肠百转逢场戏,多情薄幸一笑泯。

    我只觉烦闷,捂住耳朵,不想多听这些聒噪。埋头上楼梯时,却迎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身子柔若无骨,温凉滑软,还带一缕清甜酒香。一瞥,是个穿白衣服的家伙,再一瞧,正对上一张明秀的、熟悉的、讨人厌的脸。

    “哎呦,这么巧?”那跟屁虫像撞鬼似的眱我。他左手捧玉壶,右手揽佳丽,通身的酒气,两颊晕红。

    我没好气儿瞪他一眼,绕道离去。谁料没走两步手臂被人一揽,回头就撞见跟屁虫一脸人畜无害到欠揍的表情。“小娘子别走啊~”甜腻到发贱的声音。

    “谁是你小娘?”我甩开他,扬剑在前,“再胡说信不信我抽你?!”

    这一举引来周围不少人侧目,我两颊一热,立刻收剑回转,再不想多做纠缠。谁料一回头,那厮竟还跟着我,怀中佳丽早抛云外,惟酒壶不放。他声音慵懒:“多日不见,岂料会在这里相遇?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心头一跳,难道他有意盘问我?我与他一个贼一个兵,各为其主,黑白对立,岂能多言?当即一个燕子抄水,跃出楼外,施展轻功,几个蹬踏,已驻足醉生楼屋脊之巅。

    七层楼的屋顶,秋风瑟瑟,我竟不禁打了个哆嗦,投望脚下人间烟火,灯花绚烂。

    谁料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轻轻的“喀嗒”声,我回头,那跟屁虫果然正踩在一块瓦片上,拢袖静静观望我。

    “溜得挺快,见到我为何要跑?”

    “谁要跑了?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清净会儿!”

    “好啊,那我陪你。”说着,他潇洒落座我身边,广袖如瀑,随意铺洒,一条腿垂在檐外随风晃呀晃。

    “喝酒吗?”他递来玉壶。

    “不喝。”万一又醉了,岂不出洋相?

    他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下,砸吧砸吧嘴,醇冽酒香吹打在我面上,我不由一个激灵,下意识离他远了些。

    他目光仍不肯放过我。“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佯装自若回眸直视,“姑娘就不能来了?”

    “当然。除非…”他秀唇一勾,眼角逸电。

    “除非什么?”

    “除非你卖身红尘,甘愿做那倚门卖笑人~”他说着朝我凑近,眉梢眼角顾盼留情,烟丝欲袅,击我心房。

    “一派胡言!”我没好气儿瞪他,扭头再不理会。

    谁料一双纤长白手探到我面前,指尖夹了一枚青幽幽的物什,贱兮兮一晃,倏而收回。我忙回头细瞧,却瞧见跟屁虫不怀好意的笑。

    “那是什么?”我没好气儿问。

    他反倒端了起来:“姑娘何必这般心急?在下不远千里来相会,你既无见面礼,亦无好言赠,可见从未将我当回事情。”

    我越听越耐不住性子:“喂,你到底想怎样?”

    他美眸一转,媚眼如丝,将一枚水灵灵的青簪煞有介事地摆在我眼前,“你若是哄得我高兴了,我便把它还给你。”

    我气结,“好啊,原来我的簪子在你手里,还给我!”

    他却纤腰一拧,翩然转上飞檐,远远朝我笑。我登时跳起来,拳脚向他招呼,誓夺玉簪。两厢过招在屋宇之巅,我攻他守,拳脚尽出,轻灵迅猛,怒意暗涌。这厮白衣袭袭,身若无骨,骤然一个拧腰翩转,我的掌法便切了个空。只恨我忘带绝情剑,否则定要这厮好看。而他也似吃准我弱点,一味跟我纠缠,不急不恼,与我缠斗不逾三尺,游走周身,寻衅挑逗。而我愈打愈急,愈急愈打不到。

    眨眼过了十几招,终是我欲速不达,不知踩断哪片年久失修的瓦,脚下“嘎嘣”一声,我的人已朝后栽去——

    “呀呀呀~”情急之下我四脚乱抓,却毫无悬念地从七层楼顶摔下去。眼看将要投入大地的怀抱,眼前一花,一片白飘过,紧接着我跌入一个软乎乎的怀抱。几乎同周身狂风大作,扶摇抟起,将我托举向天,抱着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讨人厌的跟屁虫!

    他悠哉悠哉睇我一眼,仰面朝天,身若飞鸿,凌空而行,身下十丈就是陌上花满楼的瑶台阆苑。那阵风有如神助,不知是风吹起人,还是人已化作风。这厮春风满面,嘴角噙笑,正挟我随风翱翔。

    飘飘乎不知其所止,浩浩乎宛若羽化而登仙。我在飞?我成仙了?头晕目眩心驰神骇之时,头顶传来跟屁虫清风扫月般的声音:“记住了,我叫云无心。”

    话音未落,我只觉身子猛得向下坠落,惊得叫出了声。谁知脚下一实,人转眼又稳稳落地。云无心环着我的腰,正斜眼悠悠睇我,眸子里的神采委实欠揍。

    我忙拍开他手退后两步,迟疑了一下,立刻换上凶巴巴的嘴脸,伸出手去:“还我簪子!”

    他轻轻翻了个白眼,优雅拂袖理衣,“你这般无礼,还想要簪子?”他投来一个肆无忌惮的眼神,“它现在是我的了。”话音未落,他人倏地冲天而起,宛若孤雁入长空,拖一尾白虹,眨眼消失在天际夜幕中。

    一轮清月缺了半拉,独我一个傻瓜月下愣神。我忿忿跺了跺脚,望着云无心消失的地方一阵郁闷,也只能作罢邅道回转。

    第二天傍晚,墨染风尘仆仆赶回来。我惊讶于他的模样。走的时候一身新衣,回来时衣衫裂了三五道口子,裤裳上还挂着不少苍耳子。他回来二话没说,把自己关在厢房,也不教我进去。我只能扒在门边轻声问:“师哥,你没事吧?”

    没有回音。我一阵失落,垂眸时却不经意瞥见地上一滴血,一滴两滴三滴…汇成一缕,蜿蜒至门外。我心被狠狠一揪,忙推门欲进,门毫无疑问反锁着,“师哥,你受伤了?重不重?我看看!”

    等了很久,才听到他低沉又轻淡的声音:“无妨。”

    我心中仍忐忑,真的无妨?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亲眼见他受伤。曾经多少个他不曾来小竹屋的日夜,某个他于江湖厮杀中脱身的时刻,是否都像如今这般,一个人躲起来,默默疗伤?

    我在门前一直等,直到门扇终于重开,我看到他已换了一身新装,身被月灰云纱氅,俨穿玄墨素襜褕。

    “师哥,你为何总穿黑衣服啊?”

    他瞥我一眼,没理我,径自去到窗边那张我们曾举觞对月的桌前,给自己斟茶。我刚想说什么,却见他晃了晃茶壶,无奈摇了摇头,默默倒掉茶根子,给红泥小火炉添薪,煮茶。我不好意思挠挠头,凑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蒲扇,冲他傻笑两声。

    他坐回案前,还是那副玉树临风、安之若素的神仪。他本就冰肌雪貌,如今唇无血色,看上去竟白得像纸一样,我隐隐担心,小声问:“师哥,你真的没事吗?”

    他淡淡瞪我一眼,闭目养起神来。我鼓鼓嘴,默默一叹,只能等石头心情好点再问了。谁知他却轻声启齿:“我在城外十五里的山中遇到了他们。”

    我心头一跳,聚精会神地听:

    “他们正准备往东北方向逃奔,若我再迟一步,恐怕就永难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墨染沉吐一息,缓缓道:“井木犴、女土蝠、鬼金羊、奎木狼,四人密谋,里通外敌,窃取玲珑宝函,妄图对酆都不利。而路千帆只是先行的棋子罢了。他出师不利,囹圄幽困,另外三人见事败露,慌忙投奔夏州。”

    一口气听他说完,我心中啧叹,“师哥,茶煮好了,润润嗓子。”我舀出一瓢热腾腾的香茶,递给他。

    他不动声色,望着瓯中清茶,似陷入沉思。

    我问:“师哥,你此去可曾与他们交手?”

    他没说话,投给我一个“你自己琢磨”的眼神。我轻抿嘴,忧缕不散,“那…你是被他们所伤?”

    他眼睫轻垂,“鬼金羊和女土蝠倒不足虑。只是那井木犴位居十二怪第一,点子着实硬。”他吹温茶,饮下一杯后,唇色果然恢复些许。

    “早知道这趟如此凶险,你该带我一起去的。”

    他眱我一眼不表,话锋一转:“倒也不是没有收获。那女土蝠已被我擒了回来,正押在地牢里候审。待师父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我念头一转,忙问:“那我们也会去吗?”

    他瞅了瞅我,墨眸澄明如镜,将我照了个通透。我心底一虚,忙低头绕手指。

    果不其然,第二天,师父到了。二话不说,挟领我们入地牢。这回那石桌机关恢复如常,我又在那间暗牢里看到了路千帆。他仍被绑着,对面多出一副空架子。师父招了招手,便有两名斗篷鬼兵押着一个瘦小的女人进来。那女人被布袋套头,嘴里发出含糊嘶喊,被两个壮汉毫不怜惜地捆缚在木架子上。

    对面的路千帆立刻抬起了头,怔怔盯着那女人。布袋被取下,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只是披头散发,灰头土脸,望之狼狈。路千帆瞳孔一紧,悲怨涌来,遽然朝我们这边急喝:“你们这帮混蛋!老子要杀了你们!”他猛地挣动,捆牛索纹丝未动。

    “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姐弟俩相聚一堂,我却只觉窝心。

    独孤修朝他们竖起一根手指,幽幽道:“我来问,你们来抢答。答错了,对方就要受罚。明白规矩了吗?”

    不等人说话,他已开始点兵选将。手指一顿,停在女土蝠脸上。我心中一冷,定定看着路千帆。他面不改色,饱含怨愤的目光紧盯独孤修。

    “谁指使你们窃取玲珑宝函?”

    “……”女土蝠咬紧嘴唇,低头不发一声。

    “答错了!”独孤修矍目一凛,抻直膀子一指路千帆。旁边两个行刑的赤膊汉立刻操起牛刀,揪紧路千帆的手,对准他左手小指——

    “不——”女土蝠放声大叫,恨与惧纠缠的目光投向师父。师父面不改色。

    只听一声天怒人怨的哀嚎,撕心裂肺,绞肠挖腹。十指连心,最毒的是人心。我怔立原地,看着眼前血红的一幕,足底生寒,万刺扎心。

    “还不说?”独孤修冷睨那姐弟俩,视而不见女土蝠的怨毒目光,优哉游哉点兵,这回点中了路千帆,他龙目逸电,我心生一丝不详。

    “我再问一遍,谁指使你们来的?”

    路千帆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却闭口不发一声。

    “很好。”独孤修面无表情,声如止水,令人背脊发寒。他打了个响指,那两壮汉一拥而上,将女土蝠从刑架上扯下,粗鲁地摁趴在地,紧接着我就看到奇异的一幕:两人七手八脚扯烂女土蝠的衣服,一人狠狠将她禁锢,另一人从后骑上她的身,开始宽衣解带...

    墨染忽地上前,轻掰我的脑袋,揽着我远离那光景。我看着面前阴暗的角落,耳听着女人凄怨的尖叫、男人诡异的呻吟,只觉百虫爬心,遍体生寒。尖叫如同鬼哭,仿佛来自地狱,受尽万刑毒火,尝尽肝肠寸断,迸发一腔悲怨。我实在不忍再听,忙捂住耳朵,藏进墨染怀里。他手臂有力,紧紧环着我。胸膛结实,好似一棵大树。须臾渐感心安。那凄惨声响也离我远去。

    以为一切终将结束时,忽听一声更悲愤的嚎叫:“够了...够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你放开她...求你放开她!”路千帆已声嘶力竭,我无法想象他此时的模样,只觉掌心微痛,指甲正紧紧叩着掌心。

    那隅杂乱声忽然已停止,徒留女人哀恸的抽泣。“是无极密宗...”路千帆忽已哽咽,声音嘶哑:“井木犴跟无极密宗合作,想盗取酆都十二据点的地图,交给官府!”一口气说完,路千帆整个人无力地一瘫,那女土蝠却忿忿瞪着兄弟:“你这软骨头窝囊废!谁叫你说的?!你...”她拼了力想往前冲,却又被七手八脚摁回刑架上。

    路千帆深深低着头不发一语。独孤修却幽幽冷笑:“哦?交给官府?想凭一份地图对付酆都?百里封天这算盘打得真好啊~”

    墨染又问:“你们怎知那玲珑宝函内藏有地图?”

    路千帆缓缓道:“是井木犴告诉我的。”他忽然抬眸凝注我们,幽黑眸子闪烁怨恨的精光,“有种你们去抓他呀,抓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去呀~呵呵呵...”他面容已癫狂,兀自狂笑起来。

    独孤修还想再问,墨染却拱手上言:“师父,我看这两人已神志不清,不如暂缓,择日再审?”

    独孤修略一沉吟,挥袖作罢。锦袍扬洒,又领我们远去。临走时我回眸去望,路千帆也侧目睇我,一头乱发遮住眉眼,只隐隐看清他眸子里透出来的光,寒如刀尖。

    自此我再未见过他。只听墨染说,他们犯了酆都大忌,难逃一死。

    醉生楼内,师父的雅间,我、墨染、冷霜华皆在,面面相觑,疑生暗鬼。陌上花满楼的确有鬼。就是这个鬼,透露消息给无极密宗,引得酆都内鬼前来盗窃。

    师父率先开口:“玲珑宝函藏地图之事除了我,便只有你知。”

    冷霜华美目露出惊讶,凝视独孤修,“师兄,难道你怀疑我?”

    独孤修苍癯脸颊笼上一层阴翳,面无表情道:“当初冥王叫我绘制舆图,我将其分成两份,一份上交,一份便藏入这密函之中,且交由你保管。”

    冷霜华正色点头,“不错,我将它放入我柜中的织锦鸳鸯匣里,却实在不知它如何会跑到花间的杂物室里。且待我传唤花间做事的一干丫鬟仆人,细细审问。”

    墨染适时开口:“敢问师叔,您的房间平时会有谁进出?”

    冷霜华侧目睇他:“你的意思是?”

    墨染颔首道:“能从您房中暗度陈仓且不被察觉,想必是您身边颇受信赖之人,我想,应该从他们查起。”

    冷霜华面色恍然,立刻挥手召入屋内几名丫鬟。我一看,还有颇为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婢女海棠。座下一干人静巧伫立,冷霜华先凝视海棠,凤眸透电,隐泛紫华,幽深如洞,望之目眩。“海棠,上个月除尘日,你可有碰我柜中的妃色织锦鸳鸯盒?”那声音飘渺,宛若仙境幻音,不绝如缕,愈听愈使人心神恍惚。

    海棠目光忽然游离,身形一晃,其余几个丫鬟也如斯。海棠缓缓张口,声如木偶:“不...曾...”

    冷霜华放过她,又用同样的招数对付了余下两个,回答皆无二致。婢女们退下,事情又陷入了僵局。冷霜华蛾眉微蹙,“方才我用魔相神功治其心神,她们不可能说谎,看来盒子并非她们所动。”

    独孤修神情冷肃,不发一言,面前桌案似能被他目光射穿。气氛生寒。我大气儿不敢喘。却是墨染幽幽启言:“弟子曾有幸临观一本古籍,上记载了世间各类奇门术法,其中有一篇章正讲了这惑心迷魂之术。上曰‘古来奇门魔功,媚术殊异,惟天心莲克之’...”他微微抬眸觑座上。冷霜华凤眼一眯,“慕容公子的意思是...”

    墨染温声继续道:“弟子在想,会不会有人暗服天心莲,以对抗师叔的魔相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