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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别有幽愁(二)

    陌上花满楼南毗桂宫址,北倚内城溪,后门有二,东门轻易不开,入则需口令,海棠是仆役,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只剩北门,那里整日进出货物牛马、仆役劳工,海棠若要跑,走此门也不会引人察觉。想着,我飞掠出门,沿街搜索。只怪我想法天真,偌大的长安城,阡陌交通,街衢洞达,人如流水,如何去寻?我顶着大太阳苦苦找了几个钟头,终于口干舌燥,遂坐在街边摊上要了一壶茶。

    闲坐时,目光也流连过长安街市。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偌大城市,人面如虹,往来交通,曲终人散。思忖间,不觉天色将晚。

    暮色四合,凉风起,却有一个高峻身影自长街尽头走来。

    素巾长衫,月白飞雪,广袖流云,和光同尘。八尺长身,风临玉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动举风雪舞,静肃江湖安。形貌既俊玮,高修自标持。醒若孤松之独立,醉若玉山之将崩。

    望之我心神摇曳,慕容墨染何时穿起了白衣?细瞅之下,心跳一漏——好个风仪蕴籍,容止可观的妙人!往昔他总以黑衣示人,也不见如今那浑然天成的爽逸俊举。白衣衬人,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不禁生发感慨: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出神时,这厮已走到了我面前。携一缕幽风,香远益清。他静静瞅着我,投来一个“傻坐着干嘛”的眼神。我撇撇嘴,不情不愿起身随他离去。

    一路上我也不想多问,谁知他出来找我是不是顺便而为。快走到飞花巷时,他忽然问我人找得如何,我汗颜相告。他却教我师父面前不要多言,只说已查到眉目即可,其余的他自会说圆。

    直到我们重回师父面前,我照猫画虎说了个小谎,墨染紧接道:“今日酉时探子来报,那海棠一路向东,往明光坊而去。”

    独孤修两眼一眯,“可知去了哪里?”

    墨染从容作答:“最后看到她出现在晋国公府附近。”

    “宇文护?”独孤修脸色一变,龙目逸电,寒光凛冽。

    冷霜华凤眼流转,精光四溢,“明光坊坐落百官府邸,海棠独自一人怎会往那里去?”

    那三人面面相觑,鬼谋暗生,竟谁也不说话了。独我原地跳将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官府有人指使海棠,海棠自知暴露,才慌忙去投奔主子!”说完,他们仨都看着我,送给我一个“谢谢你提醒”的表情。

    我知趣地住了嘴。独孤修大袖一挥,扬言此事会上报冥王,又令墨染加紧调查,这才放我们回房休息。

    厢房还是那间厢房,我懒洋洋往榻上一躺,摆成个大字,“哎呦喂,终于忙完了~”

    谁料一个冷簌簌的声音响起:“过来。”

    我躺着没动,懒懒回他:“干什么啊…”

    “叫你过来。”

    嗯?不对!我心头一动,臭石头好像要发飙,忙起身看他。他正端坐案前,幽幽望着我,一副不容置疑的老样子。

    “哼,过来就过来!”我磨着步子移到他身边坐下,“干什么啊?”

    他瞅了瞅我,眉宇笼上一丝踌躇,磨磨唧唧,不清不楚,还是头一次见他这种奇异表情。他也没说话,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在我面前。

    一见那玩意儿,我两眼一直,蹭地发光。“诶?嘿嘿,这不是我嘛!”那巴掌大的小泥人一身青绿衫子,素白罗裙,面颊胜雪,樱唇微启,笑靥浅浅,模样讨喜。

    “师哥你瞧,它像不像我?”我把泥人贴在脸颊旁,冲他比划。

    他唇角微微一勾,眸泛涟漪,柔光浅露。

    我喜不自胜,“嘿嘿…师哥,你怎么想起买这个啦?”

    他淡淡啜了口茶,道:“长街上偶然遇到,看着有趣。”

    我听着更喜,连忙问:“那你是要送给我嘛?”

    他愠愠轻眱我一眼,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死丫头!”说罢径自起身回了厢房。

    我抱着那泥人乐了一整天,睡觉也不放下。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却发现它正好端端立在床边矮柜上,我不禁汗颜,若非如此,这小心肝儿恐怕现在已成一摊土渣了。

    大清早的,窗外喳喳叫得正欢的画眉就被一只老鸹给赶走了。我正想伸手去拍,墨染及时拦住我,抓住乌鸦,从爪子上取下一只信笺,快步禀告师父去了。

    当天傍晚,师父唤我跟墨染至膝前,郑重其事交代给我们新的任务:

    “你二人速速走一趟,这是机密要件,”说着交给墨染一卷羊皮札,一枚黄玉令牌,一件形制奇怪的七角暗器,“记住三件事,杀李弼,取天照,藏无极。”说完也不给我们详问的机会,大手一挥不耐烦地叫我们滚蛋。

    墨染忙拉着我风一阵儿地离去。回到房中,他将劳什子的机密要件摊开在桌上,羊皮札赫然是一张绘制详实的地图,侧书四字:无极密宗。

    “这是无极密宗的内部舆图,包括他们行夜走更的时间。看来,师父要我们将李弼之死和天照剑遗失之事嫁祸给无极密宗。”

    我还是一头雾水,“师父为何要我们这么做?”

    墨染解释道:“无极密宗与酆都常年分庭抗礼,泾渭分明。冥王视其为眼中钉,早欲拔之。此次酆都内鬼与无极密宗沆瀣一气先发制人,冥王便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一石二鸟,借官府之手肃清力敌。”

    我听得更云里雾里,又问:“什么将计就计?怎么就一石二鸟了?”

    墨染沉吟片刻,目涌暗光,“这要从天照剑说起。它本是太师李弼常年佩戴之物,而今新王登基,李弼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宝剑赠于新王,一来可稳固权位,二来表明立场。赠剑之礼本是大事,若剑丢了,届时宇文毓面上无光,李弼也难辞其咎。”

    我恍然大悟,却又不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们把剑弄丢就是了,何必要杀李弼?”

    “这就是冥王毒辣之处,刺杀李弼,盗取宝剑,不仅可嫁祸无极密宗,也顺便除了李弼这一政敌。可谓一石二鸟。”

    我一时无语。听得心潮迭起,思如乱泉。“可…可是…”墨染看着我,等我捋直舌头,“这冥王为何要跟李弼过不去?酆都不是江湖势力吗?怎么也管朝廷的事?”

    墨染曼声道:“当今天下,朝野互为表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弄权掌势者若不培养一些江湖势力,官位又岂能坐得安稳?”

    “所以…酆都也是朝堂权贵培养出来的?”

    墨染点头:“可以这么说。”

    我听得心绪杂乱,“那冥王到底是谁?”

    墨染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冥王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统霸酆都最高的神。至于他是人是鬼,是真是假,无人猜得明白。”

    “那师父呢?师父为酆都效力十几年,也不知道?”

    墨染淡淡摇头,“十六年前,师父加入酆都,见过冥王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只知冥王背靠朝堂,手握大权,财富如山,其下发展了多少阴差与鬼兵无人能知。何况还有黑白无常为其监察搜畋,网罗机密,可谓无所不知。”

    我闻之心骇,啧啧称叹,更觉自己渺小不堪。

    再无多言,我们商议半夜行动,先潜太师府,杀人取剑,连夜赶往无极密宗据地——夏州嵯峨岭。

    正收拾行装时,门外飘来一阵香风,紧接着就看到一袭倩影袅袅婷婷溜了进来。一见那丽人,我心一沉。不是别人,正是那夜花前月下怀抱墨染温香软语的女子。如今可教我瞧了个新鲜,好个姣丽无方的伊人:一袭水红绫罗,一头青丝如烟。云髻峨峨,一瀑垂肩。皓体呈露,弱骨丰肌。芙蓉如面柳如眉,鲛绡雾縠笼香雪。桃花眸点漆,露光泫幽情。情疏看笑浅,娇深眄欲斜。微津染长黛,新溜湿轻纱。对,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徘徊。

    且看她伸长脖子往内室望,觌我若不见,轻唤道:“师兄,你在吗?”

    墨染果真从内厢步出,看到徘徊,略一诧异,“你怎么来了?”

    徘徊手捧一叠柔软衣衫,望着他眼波如丝:“听闻你又要出发,我连夜缝了几件新衣,你带上吧?”

    墨染面泛迟疑,“这...”他忽而快速眱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念头一闪,落落走上前去,朝徘徊抱拳道:“四海皆兄弟,有缘来相逢。早听闻我有一位师姐,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在下凌亦柔,这厢有礼。”

    他二人果真一愣,两厢无话时,我又道:“既然是师姐的美意,师哥你何必见外?”我索性接过那叠新衣,递给墨染:“这衣料柔软绵顺,你穿上定然好看!”

    墨染也不好推辞,含笑受纳,径往内室去,谁料又被徘徊牵住,“师兄慢走。”

    墨染疑惑地回眸。徘徊道:“前些日子我那不中用的婢子从暖香阁里拾了一枚玉牌,我瞧着眼熟,不知师兄近日可丢了东西?”

    闻言墨染淡淡瞋我一眼,“确实有丢,可是一枚血玉令牌?”

    徘徊喜上眉梢,“正是。不过我一时糊涂忘了带来,不知这位小师妹可愿随我走一趟?”

    墨染望向我,美目幽静,似乎在说“你看着办。”

    我自然义不容辞。辗转随徘徊至玲珑居。一路上她在前带路,莲步款款,皓腕散香。于我竟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敷衍作答,款行至她幽居,扑面只觉一股香氛沁入肺腑。恍惚只觉心神一荡,忙稳定心志,运转真气抗衡。徘徊叫我随坐,径自往内室去,我忙道:“我跟师哥还有要事去办,不便多留,你且还了东西便是。”

    徘徊悠悠一笑,坐在我面前提壶斟茶,手里的玉牌也不给我。我有些急了,便伸手去抢,她却灵活地朝后一躲,我微微讶异,难道这丰腴娇弱的女子也会功夫?她幽幽凝视我微笑:“妹妹何必着急?姐姐有话跟你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想到她借花献佛、忸怩造作之态,我便心生愠意,对她一点儿好感也无。

    她却温声细语,烟丝欲袅睇我,“你我同为女子,我自然瞧得出你的心意。你心里有他,是也不是?”

    我心尖一跳,果真如她所言吗?为何总有一丝异样侵扰?于是毫不客气呛白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且少些自作聪明,行端立直,比什么都强。”

    她花容微微一沉,眼珠转了转,不怒反笑:“妹妹何必揶揄我,你我都是女子,我自然能体会你的心意啊。”她声音温如春水,伴随幽香袅袅,一股脑钻进我心窝里,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又听她幽幽一叹,“我与师兄相处虽不及你多,却也听他直言,他说人这一生虚无缥缈,他从不贪求什么功名利禄,只希望能跟随师父,踏踏实实成就一番事业。”说着,她望向我,眼神有询问之意。

    我点头,“师哥的确这么说过。”犹记得数年前,我俩月下促膝长谈。那时我还懵懵懂懂,只记得他望着月亮,眉尖若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徘徊又问:“据我所知,你和他修炼的这一脉武学讲究清心寡欲,修身自持,否则很容易修入岔道,走火入魔,对吧?”

    我点头称是。这些规矩还是刚入门就听师父唠叨过的。

    徘徊眼波流转,幽幽一叹:“师兄也这般对我说。他直言,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武学究极之道是他一生所向,既有清规戒律,他自然不会沉溺于儿女私情而耽误大事。”

    闻言我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怅然,风吹不走,雨打不散。

    徘徊美眸生烟,深深凝视我,那眼波里似有紫雾弥漫,“说起来,我也替师兄惋惜。他风华正茂,文卓武逸又姿容绝世,若就此孤身一人,岂非太可惜?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告诉我,他这须臾二十载,还不曾遇到心仪的女子。况且功业未成,更不愿耽溺男女之爱。闻之也叫我感叹唏嘘啊…”

    无由地,我心沉海底,随暗涌跌宕,几欲窒息。我甚至忘了怎么离开的玲珑居,只觉浑身无力,怆怳懭悢。随萧瑟夜风回到醉生楼,墨染见我,言有不悦:“怎么去了这么久?不知我们有任务在身吗?”

    我低头沉默掠过他身边,收拾行装,随他迈入凄迷夜色里。

    由于古来宵禁令,我们不能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只能乔装夜行衣,化身黑蝙蝠,沿屋脊行踏起落。几个纵跃辗转,我们已来到太师府。偌大的府邸只有一队卫兵和一个打更人穿行。我们避开他们,落在太师李弼所在的院落。

    尽头一间屋亮着灯,映出一个高大苍厚的影子。墨染交给我一枚乌木簪,道:“冥王要他死如病容,进去点他气滞九穴,再用辟邪刺他后脑。”

    我瞧这木簪颇有不祥,却也不想多问,浑浑噩噩听命行事,朝那屋子走去。待我明目张胆推开门,一眼就看到那伏案殚精竭虑的华发老人。他看见我,只微微露出诧异,却没有惊慌。也是,人到耳顺之年,还有什么能令他惶窘失图?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泰山不倒,“阁下是?”

    我咬了咬嘴唇,弹出藏于指间的石子,击他膻中。他果然脸色一白,瘫入椅中。惊骇地瞪着我。我掠过去,疾点他胸腹九道穴门,他周身一僵,脸色煞白。

    我拿出辟邪簪,握了握,看着李弼的脑袋,举棋不定。

    李弼忽然冷笑:“阁下若非求我办事,便是来取我性命了?”

    我迟疑道:“不错。”

    他神色平静,风霜腌渍过的脸布满千沟万壑,鬓角虽已花白,腰板仍挺如一杆枪,两只眼炯炯有神,闪动着深厚的光。

    “老夫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终了竟也难逃此下场。是宇文护?”他紧盯我,目光矍铄。

    我心头一紧,他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宇文护想要杀他?这宇文护和酆都又有什么关系?

    思忖间,李弼凛然一笑:“也是,你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能知道些什么?太祖当年创立酆都,只为开辟江山,封疆拓土。谁料如今大权旁落,落在你们这些宵小的手里,竟成了党同伐异、滥杀无辜的屠刀!哼,你们这些棋子终了也难逃卸磨杀驴的下场!”

    我听得心如乱麻,还没来得及下手时,李弼突然猛向后撞,椅背撞得我七荤八素,他却一跃而起,虎爪如钳扼我咽喉。我堪堪闪身避过,不禁骇然,难道这厮内力浑厚能自解穴道?

    不及细想,李弼已从桌下抽出一把金剑,足有四尺,遽然拔出,挟风带电,劈桌翻木。他大手一挥朝我劈来。我一掠五尺外,退到房中角落,袖翻绝情剑,削灭几盏灯,紧避其锋,藏于暗处。李弼一击不成,闻声追来。我顺势翻至屋梁上,击出几枚从他桌上顺手牵羊的棋子,扑灭屋中仅存的几盏灯。

    霎时一片漆黑。而我仍耳清目明,那老家伙可就支绌了,如没头苍蝇般一顿狂劈乱砍,闹出不小的动静。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人声和火光。我心叫不妙,事情若闹大了该如何收场?

    谁料就听几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和流星般短促的刀兵撞击声。屋外风声裂帛,划破苍穹。顿然寂声,一切消失。寂静得可怕。

    李弼察觉到异样,也不顾寻我了,一头扎出门外,就听他沉声低喝:“你是谁?!”

    我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忙掠出房外。墨染正肃立李弼对面,脚下遍地死人。而他面不改色,长剑傲斜,刃不沾血。

    李弼扫量一圈地上的死人,再眱墨染,目露惊骇。而他毕竟身经百战,处变不惊,只举起了剑,怒指墨染:“壮士何不报上名来!”

    墨染平剑在前,并指抚刃,冷冷道:“记住我的名字,落梅十步血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