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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寒夜无眠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执拗如我,负气离去。跋涉及踝深的雪地里,渐渐来到那片林中空地。剑痕犹在,新雪匝地。

    仿似有一双璧人在雪中舞剑、翩跹,眨眼化作尘烟。

    寒风刺骨,无人问津。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不久前的画面,那余温、那酒香,那炙烈的喘息、短暂的温柔...

    难道本就是虚无缥缈的瞬间?酒意作怪惹的乱?

    我不相信...

    忽然,肩头一暖,一张裘皮袄裹上身,心头一暖。

    墨染望着我,墨眸如海,我看不透。他那张冷静俊美却疏离隐忍的脸近在咫尺,似隔了一层纱,我看不明白,触不可及。心尖一酸,情思缱绻,胸臆如潮。

    “师哥...”万千言语到嘴边只剩飘渺风咽。

    他伸手轻轻揽我入怀,让我尽情靠着他肩头,听他胸膛里的心声,“柔儿...”

    语声轻柔如水,我心神一荡,讶异地望着他,他凝望远方,瞳孔倒影凄迷风雪。

    轻轻的两个字,勾起我多少心曲?往昔回忆尽浮眼前,他何尝这般唤我?是情意作祟?亦或失神的口误?我心弦乱拨,百感迸发,不觉眼眶一热,只想深深埋入他怀中,此生不离...

    相携回屋,默契地收拾掉残羹冷炙,生火取暖,各自就寝。

    夜深愈寒。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冷得直打颤。

    或许是听到动静,还以为哪来的小老鼠。墨染掌灯起身,走近我的小床,探手在我额上一摸,片刻又走远。

    我睁开眼,回头去瞧,他已去了厨房,不知在忙活什么。

    情愫暗涌,百味杂陈。我抹了抹眼角,拭去不经意间流出的泪。究极为何落泪?因为他的三缄其口,模棱两可?是对人心无常的恐惧亦或感伤?或许只是哀怜那愚蠢的一厢情愿...

    胡思乱想间,身旁一动,墨染已回转,捧了只碗放在桌上。一看我大眼睁着没睡,便慢悠悠端过来,坐在我床边,“起来。”

    我嗅到一股浓郁的姜味,起来一看,果然是姜汤。这讨人厌的臭石头,干嘛端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还莫名其妙对我这样?

    我投去窥探的目光,想将他看透。可惜他永远绷着脸,双眸沉静无澜,倒影出我那张蠢兮兮的脸。

    我接过姜汤一饮而尽,趁他没走揣着碗不给,继续矃他。我就不信这样一直看他,他会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才不是那雷打不动的臭石头。

    他察觉到我目光,也回头看着我。大眼瞪小眼…他眼底忽然升起了微光,亮晶晶的,一斛星尘洒在海上,瞬息被海浪卷入深渊消失。如同他此时极快地掩去光芒,抢过我手里的碗,一溜烟绝尘而去。

    我默默腹诽一声,忽然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也便裹衾而眠。

    寂寥如深渊,拖着我下坠。

    这一觉沉得没有梦。死也不啻为这般感觉。

    当我醒来后,脖子重得像灌铅,昏沉沉不想动。缓了好一会儿,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坐起,下意识往旁边看——

    墨染榻上空荡荡的,被褥叠得齐整,是他的作风。

    我一看窗外,雪停了,冷阳斜照,清净寂寥。

    墨染估计又去练剑了,他一腔热忱无处安放,只得归心于武学之道。毕竟这也是他一生所求。恍然若悟,我拜师伊始,就听师父唠叨过门规,我这一脉武学最讲究清心寡欲,修身自持,最忌讳心猿意马,情根欲种。又想起陆无涯曾说,癸玉心经只有守身如玉的女子才能修炼至最高境界,不禁看向自己手臂,原来这颗朱砂痣是这个意思......

    吃过早饭,逗逗大黄,坐在门槛上发呆。望着天边斜阳,忽觉一丝异样。是否过于安静了?这个点墨染也该回来了,怎么今天...

    想着忙去林中空地寻找。岂料雪地上空无一人,剑痕也被抚平不少。

    “师哥——”我放声大叫,只有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一阵不安笼上心头,我又急忙原路返回。或许墨染与我擦肩而过先回到了小木屋...

    然而依旧空荡荡。院里,屋里,前后左右都找遍,甚至于狗窝,都只有我一个。心猛然一跳,跑回屋中,只见墨染榻上整洁如初,衣服和傲雪剑还有一切关于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刹那心一空,从天堂跌落谷底,摔了个粉碎。

    慕容墨染...你就这般走了?一声不响,偷偷摸摸地走了?!

    倏然回忆起过往日子里他的情态,他的言语,霎时如醍醐灌顶,原来他三缄其口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早就拿定了主意,抛我一人,只身独去?!

    颓唐抑郁时,一切索然无味。忽瞥见桌上茶壶下压了张生绢,我取出一看,只有两行劲秀墨字:身世空浮何须问,莫入尘网归故林。独善自身当珍重,唯愿有生聚此门。

    “惟愿有生聚此门...惟愿有生聚此门...”我喃喃念着这一句,回想往日试剑问心、飞觞赋诗、情意缱绻的画面,顿然心痛如绞,眼眶一热,天地黯然。

    慕容墨染,你宁可孤身天涯,也不愿与我执手相伴?难道我就这般拖累你吗?恍惚一念如刀,刺痛我心——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慕容墨染,是你先离开了我,可我却常因你忧思苦恼、神伤心乱。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确实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淡淡的两行字,留给我多少遐想,期盼,亦或妄念。

    长夜漫漫,枕孤衾寒。我蜷缩在墨染的榻上,裹紧两层大被,仍觉寒意如刀。蓦然手伸入枕下,触到了什么物什。抽出来一看,是张丝绢,叠得齐整,留一丝酒香,是墨染的衣衫碎片。我展开一看,顿然失神,那是洋洋洒洒数百字,由鲜血书成:

    帝文明之苗裔兮,余太祖曰闻章。

    祖敬德遗哀荣兮,考怀谷以守成。

    柔兆执徐大雪兮,惟戊寅余以降。

    祖依景而赐名兮,铭雪以愿锦年。

    既承祖之厚望兮,吾当修姱以勤励。

    朝夕靡怠受业兮,岁三从祖以致武。

    年章涒兮关逢申,时癸未兮吾妹降。

    名曰嫣兮字玉岁,善琴书兮眇修宜。

    先考妣兮慎独爱,合其乐兮亲融融。

    无忧虑兮驻北麓,墨梅蕤兮益千秋。

    旃蒙岁兮赤奋若,苍殃至兮余家罹。

    恶挟眷兮令余考,意于赀兮掳琼珍。

    考弃剑兮救慈妹,歹弗信兮剹吾亲。

    原煨烬兮骨长湮,巢焚爁兮荒丘墟。

    羌为假兮忘桑梓,遗残命兮寄江湖。

    一朝归忆恨绵长,血海深仇岂泯矣?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兮不吾与。

    宁溘死兮流亡去,吾不忍兮偷安虞。

    亦余心兮之所向,虽九死兮犹未悔!

    血迹暗红,触目惊心,字字悲壮,叩心泣血。

    这便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言语?亦或是留给自己,留给这天地,而我只不过机缘巧合窥见而已。

    这是属于慕容雪的过往,那段深埋的往事,曾多少个日夜掠夺他清梦,让他辗转反侧、悲痛欲绝的一段往事。

    我将书信收入怀,烙入心,感受着他衣衫残存的温度。心潮跌宕中,渐渐睡去...

    我飘入一座苍茫大山。

    风雪交加,铺满山路,尽头伫立一个人。背影孤峻,墨衣翛然。

    我欣喜地呼唤:“师哥!”

    他回头望我,眉心有化不开的霜,眼底有溶不开的墨。他决然转身,继续前行。

    我追寻他而去,任风霜割面,荆棘破衫,我只剩一个念头,绝不会再让他走丢。

    多么近,又多么远。他一往无前,直至消失在乱风急雪中。脚下一绊,我摔进碎雪里。顾不得那刺骨的寒,继续一意孤行地往前。风愈烈,路愈陡,直至三步一打滑,五步一摔跤。

    可我不在乎,只要能再次见他一面。不论前方是大山,大河,亦或万丈深渊。有路行路,有渊筑船,行至绝处,仰对这高耸入天的悬崖,无言。

    天不绝我,幸好手边还有嶙峋怪石和纠缠藤蔓。我倚仗藤蔓,脚踩乱石,艰难地往上攀,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仅剩白茫茫的云雾,耳畔是空谷回响。

    待我的手终触到那悬崖边缘时,一张脸自上探出。我悚然一惊——

    陆老鬼惨白的脸距我咫尺,一双黑漆漆的眼瞪着我,满含怨毒。

    “小鬼,你不守誓言!”话音未落,他大手朝我天灵盖压下,力达千钧,我坠下万丈深渊…

    于魂飞魄散中惊醒,冷汗已浸透衣衫。

    我撑坐起身,不由打了个冷颤,这场梦似抽走我浑身的力气。

    我望向窗外,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下。积雪压弯了树枝,埋没了我曾堆积的雪人雪屋。就连老黄狗的窝都被埋了一半,老黄狗也趴在窝里一动不动。

    我过去瞧它,它早已冻僵,眼皮微睁着,似对这世间还有无限眷恋。

    天大地大,皑皑苍雪,真的只剩我一人而已!

    我竦立眺望,入目只有凄迷风雪。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问君无归期,参商两别离。

    慕容墨染,我从未甘心你就此离去,我要去找你!

    遂收拾行囊,带足干粮,将他的留书俨揣入怀,回眸深深望了一眼这桃园深居,青山不改,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