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青寒同行长明街 见闻互明心中愿
羽青觉得睡了一个特别踏实的觉，醒来时，房间已经大亮。
师父昨日说颠簸许久，不急着赶路，估计也是因为紫月寒的同行，心里安稳了不少。
上京的早晨醒来的也特别早。
羽青穿好了衣衫，走到门口她迟疑了一下，又退回来翻开了许久不曾用过的妆奁盒子。
过去那些黑黑黄黄的脂膏都有点干干巴巴的了，除去易容已经月余，可是好像没有一个人去追问她原因，不管是待她如亲生的师父，还是高山仰止的紫月寒，亦或者纨绔浪荡的夜楚云。
羽青看着那小小铜镜里的自己，可是每看一次，就好似会回忆一次。
眉眼轻抬，凉月冷霜，七心九窍，无论面容还是眼神，终究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羽青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盒子的下面一层，里面有一些上好的香粉胭脂和面彩。
她纤素的手几番着墨，一副清透纯净的妆容已成。
羽青换上了最喜欢的翠色衣衫，虽没了假面，可是心终究还需藏着。
再转身，遮盖起那些愁苦，俨然是灵动俏皮的模样，然后她就往房外而去。
秋霜和林华两个小鬼早已经出去逛了，韩子默不放心就让程江跟着，看见羽青从楼上下来，他不由得嗔两句：
“真是个懒虫，都要日上三竿了。哟……今天精神的很。唉，自从没了那些黑黄黑黄的东西，我家六儿真是，越看越好看。”
“师父，我们怎么也不能被那季雨霏比了下去。”听见师父夸赞，羽青不由得笑道。
“嗯，在争强好胜这一点上，就你最得吾心。”
“师父，早听闻上京繁华流火，我想出去逛逛。师兄师妹呢？”
“他们都出去一个时辰了，不知道去哪看热闹了。”
“那我自己去。”
“那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那你陪我去！”
“我不去！外面日头那么大，出一身臭汗回来还得洗澡。”
“……”
俩人正在争执不下，恰好紫月寒从楼上下来，季雨霏也紧跟在后面。眼见紫月寒眉宇之间有些不耐，忽想起昨日他那句“一个人独来独往”，羽青心念一转，突然扭头，一腔孤勇的问道，
“青主可有兴趣出去逛逛吗？”
紫月寒看过来的眼神明显的一愣，对面的姑娘满面春风，正一脸笑容的看着自己。
“青主还未用早点，我刚让小二准备去了。”季雨霏站在后面巧笑道。
“六儿不许胡闹，青主贵人事忙……”韩子默连忙打岔。
“去哪？”紫月寒袖子轻轻一甩，居然跨步往外走了。
不光季雨霏和韩子默，连羽青都有点受宠若惊，刚才那满肚子的“宏图大志”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边搜肠刮肚的想到底去哪，一边硬着头皮的跟了上去。
只剩下脸色特别难看的季雨霏杵在当地，还有一脸风轻云淡的韩子默回去继续喝茶。
上京处于中原中心，地势平坦开阔，自古便是王城古都。所以除了热闹，这里也透出来些古香古色的厚重感，不同于东邱的恬静，也不同于江南的清秀。
这长明街直通王宫北门，横贯南北，街道甚宽，连地上的青石都分外平整，称得上是上京最繁华所在，也是最重要的要塞之地。
街道两旁瓦舍林立，楼阁泛泛，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乍看杂乱无章，却是各有千秋。
尤其是这街边的集市，从晨起到深夜，吆喝叫卖，美味流香，人群络绎不绝，倒显得有些处于承平盛世的错觉了。
紫月寒行在这闹市里，倒让人感觉到了一些烟火气。
分别两月，羽青又在鬼门关徘徊数日，虽然紫月寒多次出手相救，或者是因为身份有别，性格有差，又或者是年岁相去颇多，总之，这关系就感觉那般微妙，不远，亦不近。
羽青虽心有他想，但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若即若离揉碎在光里的身影，她却又生了退缩之心。
她内心很清楚，他答应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摆脱季雨霏的纠缠而已……
听着后面有些沉默，紫月寒回过头来，正迎上羽青盯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刹那，很快就挪开了，扫了一圈周围，略顿了顿，问道，“可有……什么想买的？”
羽青仿佛自己的心事被人一下子抓了个现行，脸上也讪讪的。
听着旁边的小摊贩正起劲的喊着“糖心糍粑”，她慌忙的伸手指了指，“这个听着好像很好吃，我买来尝尝。”
说着她就跑过去，那小贩一揭盖子，属于甜糕特有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
“小哥，给我来两块。”
“好嘞！”那小贩熟练的用油纸包了两块糍粑，放在羽青的手心，还热乎乎的。
闻见食物的清甜，羽青就收拾好了刚才的慌乱，刚想咬一口，突然想起来什么，然后转过身双手捧着糍粑放在紫月寒的面前。
“喏，青主先尝尝！”
“我不喜甜……”
紫月寒确实不喜欢这种甜腻之物，所以很自然的想拒绝。
但羽青这突然靠近，小小的人捧着一块糕点惦着脚巴巴的望着，眼里满满的期待。
她本就天生丽质，今日几番着墨，唇红齿白娇俏灵动，眼角微弯。尤其那双黑眸，烟波流转，像是盛满了星辰月光。
紫月寒一时愣了，时间静悄悄的流逝了那么一刻，羽青看他没接，似乎想起了什么，轻挪了下脚，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手也悻悻的准备收回去。
紫月寒觉察到了她的怯懦，就忙的搓了搓手指上的微汗，接过了那团软糕，迟疑的咬了一口。
羽青脸上一喜，也迫不及待的咬了自己的那团一口，然后兴冲冲的问，“好不好吃？”
紫月寒极少吃甜食更不爱吃软食，嚼了几下，一缕浓郁的甜味顺着喉咙直往下冲，软粘的糕粘在牙上特别不好嚼。
但是不知为何紫月寒觉得这个甜糕真的很香甜，似乎是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味觉，寡淡久了，这突如其来的味道让他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淡淡的点了点头，把剩下的也放进了嘴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街边的小吃吃起来也这么有滋味儿。他此前也来过这上京数次，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也不是那般的金玉其外。
没有季雨霏在旁，羽青也不拘束，两口就把那糍粑塞进了嘴里，紫月寒扭头略带笑意的看着她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才开口问道，
“你很爱吃甜食？”
羽青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
“多食甜味，兴许心里就没有那般苦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紫月寒一怔，从这角度看过去，羽青青衫螺髻，露华秋水，本该是最单纯美好的年纪，但这一切，也许只是他以为的样子。
很快，羽青又恢复了看什么都新奇的模样，左转右转，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手都快拿不下了。
紫月寒很自然的走过去，帮她拿着什么面具糕点竹蜻蜓荷包泥塑……起初羽青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推拒几句，后来干脆付完钱就走人了。
然后就眼看着这尊仙阙飘飘的人手上拎满了各种人间俗物，好像他本人还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走着走着，羽青在一个干果摊上看见了一箩红白相间的莓果，她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糖霜裹着红红的山莓，看着分外诱人。曾几何时，有个少年站在雪地里捧着一袋子莓果笑容晏晏，拿出一颗放在眼前，“青儿，快吃，我娘刚晒好的莓果！”
羽青不自觉的走过去，拿了一颗，放在嘴里，真幻不分，但是这酸甜可口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些陪伴自己长大的伙伴都消失在那场大火里，天人永隔，再也没有人给自己偷好吃的了。
不知不觉她就站在那个摊子前静默良久，一滴泪也不知觉的窜出了眼睛。
羽青感觉到脸颊上痒痒的热热的，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拿衣袖把眼泪揩掉，刚想问价，却见那做生意的中年胖子不耐烦的问，“姑娘，买不买啊？你这尝了不买也别挡我生意啊！”
而羽青这一时的失神却一丝不落的掉进了紫月寒的眼睛里，那是一束来自最心底的悲意。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小姑娘就总是灾祸不断，诸多磨难。这世间可怜的人是很多，也许她也是其中一个。
可无论她都经历过什么，在师门面前，她好像总是能藏起那些哀伤，用笑脸面对亲人，面对这世界给她带来的千疮百孔。
就比如现在，羽青的脸上已经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气，笑着表达歉意，“对不起对不起，老板你这莓果太好吃了，我都吃走神了！这多少钱一斤啊？”
“五十文一斤。”
“这么贵？”
“这可是纯野生的果子，我婆娘一颗颗摘的晒的炒的……”
“这些山莓可都是出自蓬莱附近？”
“那自然，这种果子就长在蓬莱小药谷往南的山林，可不好摘的唻……”
“那……那给我包半斤吧……”
那胖子老板一边装着，一边嘀嘀咕咕道，“没想到小姑娘挺识货，你可是在蓬莱附近长大？那边可是人间仙境，美得很……”
羽青摸着所剩无几的荷包，支吾着，也没答话。
紫月寒却是扫了她的背影一眼，突然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叶子放在了摊子上，那枚金叶子泛着光，把羽青和那摊主都吓了一跳。
“全要了。”
“啊，青主，你……你也喜欢吃吗？”羽青疑惑的问道。
“可以……尝尝。”紫月寒慢吞吞的点了点头，突然还真有点好奇，这果子是什么味道了。
“哎呀，这位贵人真是阔绰，但是您这……我也找不开啊。”
“不用了。”
那个胖子惊的差点跪下磕头了，直勾勾的盯着那枚金叶子，满脸堆笑，“需要小的给您送到府里吗？您还需要点什么，保您满意！刚才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位小娘子，海涵海涵。”
紫月寒把手里的东西全放在了摊子上，“这些，一起送到嘉福客栈，叫沈青的客人。”
“好嘞好嘞，小的保证一件不落！”那胖子拍着胸脯应承。
待离开了那干果摊，羽青随口说道，“青主，这……你给他也太多了。那金叶子能买这小半条街的小摊了。先是我师父，再就是那个烦人精，现在到你，你们花钱都这么大方……我可是还不起的……”
“烦人精是谁？”紫月寒突然问道。
“我……这是重点么？”
“嗯……我对钱没什么概念，一向是兄长打理银钱，我也很久没出门了……”紫月寒诚恳的说道。
羽青低头眨了眨眼睛，高处不胜寒，极乐封神，也许他的心里也不似旁人想来那般恣意吧。羽青正想着，一扭头，盯着旁边的一条小巷，眉头不禁皱了皱。
那条小巷就在长明街后半截的一处荫蔽的角楼后，十分阴暗。而里面歪歪扭扭的坐躺了十几个蒙头垢面，衣不蔽体的乞丐。
此时已是夏末，蚊蝇猖獗，而此时它们就一窝蜂的停驻在这条幽暗的巷子里。
那些乞丐有老有少，有残疾，也有壮年。而他们聚在的地方放置着几个一人多高的木桶，里面正散发出阵阵的酸臭味，看样子竟是酒楼的几只泔水桶，上面围着一层的苍蝇，而眼下正有个十几岁的骨瘦如柴的少年，踮起脚往那桶里捞着，似乎是想找些能果腹的东西。
他捞了好一会，才从里面捞出了一根挂着些黑黢黢的菜叶子的鸡腿骨，他高兴的咽了咽口水，不管不顾的就往嘴里送。
但是一只白净细嫩的手却伸过来一把拍掉了他的“鸡腿”，
“别吃了！那太脏了……”
羽青几乎是忍不住的冲了过来，那少年看着被拍在地上的“鸡腿”，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漂亮整齐的小姑娘，眼里顿时出现了一丝恼怒，丝毫没有犹豫的又低头去捡。
羽青看他这般执拗，往荷包里掏出了块碎银子，也不在意那小乞丐身上的脏污，拉起他的胳膊，然后把银子塞进他的手里，说道，
“我给你银子，你去买些干净的吃食。吃这脏东西会生病的……”
而躺在巷子里那些病恹恹赖唧唧的乞丐，似乎是看见了希望一般，两眼放光，纷纷的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和破碗，就往羽青身前扑过来。
“行行好，施舍点吧。”
“贵人，我都三天没有吃饭了。”
“行行好吧……”
那些脏污的手，都往羽青那青色的纱裙上够着，羽青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般，吓得连连往后退。
但是很快就有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紫月寒一手靠住了羽青，另一只手一挥袖子，就把那些围上来的乞丐振翻了。
羽青愣了下神，抬头看了紫月寒一眼，瞥见他那洁白的衣衫，忙的直起身子，往旁边站了站。
紫月寒此前也来过上京数次，也深知这上京表面粉饰太平，其实内里却是腐烂不堪。
这安王朝自立朝已有三代，每一代皇帝或者昏庸或者无为，百姓艰难，生活困苦。这上京就是被驻空了的躯壳，华丽虚浮，其实远远不如一些门派治下的小城小镇安逸富庶。
紫月寒这一袖子也并没有用多少内力，那些被掀翻在地的乞丐看着面前的男人，自知不敢冒犯，顺便就跪在了地上，央求着，
“饶命饶命。”
“贵人，贵人，行行好。”
“给几文钱就可以，我家里还有老母亲。”
羽青抿了抿嘴，这一路回程，见过太多的流民，她捏了捏荷包里的银钱，往后数了数，大人孩子有十五个人，然后就说了一句，
“你们等一下。”
她匆匆的跑出了巷子，不远处就有一个馒头铺子，此时那圆圆的蒸屉下，正悠悠的飘出些馒头清香。羽青掏出钱，让那小贩装了三十个馒头，提着跑了回来。
那边还在跪着不敢动的乞丐闻着羽青手里的馒头味道，直勾勾的盯着，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羽青拿起一个又白又宣软的馒头，说道，
“你们别抢，每人两个，可以吗？”
那些乞丐拼命的点着头，又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紫月寒，在紫月寒点头首肯之后，才敢一个一个的走过来，接过羽青手里的馒头，然后就跑到角落里狼吞虎咽起来。
最后走过来的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妪，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接过馒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窝在角落里的一个小丫头，说道，
“贵人，我替我孙女也拿两个吧。”
此时，羽青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个角落。那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龄，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衣裳，腰间还斜背着一个布包，而那布包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而这里发生的一切她似乎都不为所动，她就是那么静静的抱着双腿坐在角落。
待接过那老妪塞到她手里的馒头，她才有了些动作，忙不迭的往嘴里咬着，而咬了两口，她又停了下来，伸出手摸到了老妪的手，把那半个馒头往老妪的手里塞。
那老妪在她手里点了两下，又让她摸了摸另外几个馒头，她才放心又吃起来。
羽青走了过来，双手在女孩眼前晃了晃，那女孩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而且不仅如此，这女孩也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
羽青指了指女孩的眼睛嘴巴，向老妪问道，
“她生来便如此吗？”
那老妪摇了摇头，“家里生活困苦，她父母都卖身为奴，后来因为那贵人家里遗失了什么东西，他们就被诬陷偷盗被双双打死了。这孩子后来生了场大病，高热不退，我也身无分文，没钱给她治病。所幸，活了下来，但是就成了这样。”
“你们也是来自雍梁？”
那老妪诧异的点了点头，
“对。天灾……人祸，村子里的人基本都走了，我就带着她跟着出来了，沿路乞讨，本想着这京城天高富贵，没想到，这儿的人都很冷漠，那些四处巡逻的官兵根本不让我们白天出现在街上，甚至夜里也会来驱赶……”
羽青心有触动，摸出自己的荷包，最里面还有一锭银子，也算是她自己偷偷攒的钱了，然后塞进了那婆婆的手里，说道，
“你们若愿意，可以去东邱，那里民风淳朴，百姓也都乐善好施。那边的海上有很多杂活，你们可以去谋点生计，活下去不成问题。若还是不能生活，你们可以去上原流溯门，掌门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他肯定会帮你们的……”
那老妪吃着手里的馒头，本来就对这菩萨一样的小姑娘感恩戴德，眼下看着手里的银子，更是受宠若惊，愣了一下，忙拉了孙女就给羽青磕头。
羽青扶起她们，她们再三道谢后，又不舍的看了恩人两眼，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而后面那些乞丐似乎也心有不甘，吃着馒头，也忍不住探过头来，又怕惹了旁边的男人，嘴里也嘟囔着，
“姑娘，行行好，也施舍一些吧。”
“菩萨真人，我家里还有老母亲……”
羽青伸进怀里掏出了荷包，那荷包里只剩了干巴巴的两文钱，她叹了口气，小声的嘀咕道，
“刚才不买那么多东西就好了。”
一直在旁边站着的紫月寒此时走了过来，袖子里掏出来一把银叶子，那银叶子十分精致，可抵得上碎银二两，然后手里一撒，每一片银叶子便准确的掉在了每个乞丐的怀里。
那些乞丐愣了一下，很快就纷纷再次跪地磕头。
紫月寒低头对着羽青说道，
“走吧。该回去了。”
说着，他就转身走出了那臭不可闻的巷子，羽青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匆忙小碎步的跟了上去。
“青主，刚才多谢你出手解围。”羽青快跑了两步，走在了紫月寒不远的身侧，抬起头小声的说道。
“不必客气。天下可怜之人太多，尤其是这天家富贵的皇城。”紫月寒淡淡的说道，想到羽青刚才与那老妪的对话，就又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来自雍梁？”
“从安宁到上京，路上我们遇见了许多的流民，俱是来自雍梁府。甚至，宣烨城的暴民，也是……”羽青回忆着，小声的说道，“可惜我身份低微，手无力量，也仅仅只能帮这么少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价值，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能力……”
紫月寒看她讲的认真，想着她小小年纪，就有感怀天下的心绪，不忍挫她的志向，安慰她道。
羽青听着心里有些暖，点了点头，忽而抬头问道，“青主，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紫月寒飞出的思绪迅速的拉扯回来，他看着眼前那虚华乱象，自言自语似得说道，
“天下太平……”
羽青扭头仰望着紫月寒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那点卑微的私心显得很渺小，她用手挡了下眼前的阳光，说道：
“我今日才知道，即便是在京城上都，天子脚下，百姓的生活依然困苦。当朝无为，累及百姓。我希望，有一天，这大荒安宁，再无人流离失所，再无人病痛难医……”
虽然说得有些空洞，但是她目光奕奕认真的模样，让紫月寒停了一下，他目光流转，想想每次看见她的那些难过，问道，
“那你自己呢？”
羽青抬头深深的嗅了嗅，几不可闻的说道，“我想，活在这阳光下……”
以我之名。
羽青内心补充道。
紫月寒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泛起了点点从未有过的心情。他好像真的很想揭开她层层的伪装，看看里面那颗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很快，嘉福客栈已经落进了二人的眼里。两人却是不约而同的走慢了些。原本轻轻松松的出门，但是再回来，两人的心情似乎都多了些沉重。
走在前面的羽青慢下了脚步，走在紫月寒的一旁，竟恍惚有了点能与他并肩而行的错觉。
不知何故，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君子重义，他看这世界的眼神，不屑于阴谋，不屑于黑暗。
他耀眼，高悬，明净，如炙阳皓月。这世间的不公，不平，若他见，他定会出手。
原来，是她自己错了心思。
羽青快行了两步，突然问道，
“是青主发现了我的易容，为何，你不问我原因？”
紫月寒侧过脸，面上依然没有波澜，说道，“这世间真真假假，你面容是假，心却未必不真。虽然……我有些看不透，但你今天，做的很好。”
羽青愣了一下，能被紫月寒夸赞，似乎比她自我肯定还要更开心。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的问道，
“青主，你从来……都没有……朋友吗？”
紫月寒脑海里闪现过一张脸，随即缓缓的摇了摇头。
羽青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认真的说道，
“我愚钝不堪，若青主不弃……我……”
但是到底是底气不足，羽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手捏着袖子上的纱带，心里“咚咚”的跳个不停。
“可不可以与青主做朋友？”
羽青在心里说道，心境改变，这话却是出自她的真心。
早就徘徊在客栈大堂的季雨霏远远的就看见了紫月寒的身影，忙不迭的跑了出来。
“青主，您可算回来了。眼下都要晌午了，您早饭就不曾用……哎呀……这什么味道啊？”
走到二人跟前的季雨霏突然被一阵酸臭味熏的忍不住遮上了鼻子，紫月寒身上自带了一股子特别的香味，她一贯是知道的。所以她有些嫌弃的看了羽青一眼，说道，
“沈青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还是吃了什么怪味的东西？”
“好。”紫月寒看见走过来的季雨霏，眉毛微微蹙了蹙，大步走向客栈，略过羽青的身侧时，轻轻的说了这个字。声音不大，却恰好溜进羽青的耳朵，没有犹豫也没有勉强。
羽青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终究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吗？羽青仰望他的背影，她突然想再努力些，再正直点，够格做他的第一个朋友。
羽青放下了一些心思，突然觉得阳光明丽，心情大好，脚步轻盈，连季雨霏的脸似乎都变得温柔了些，她主动的跟季雨霏说道，
“季姑娘，我与青主同行，他也吃了同样的东西，你没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吗？今天太不好意思了，我贪玩忘记了时间……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吧？”
紫月寒往客栈里走着，脸上不经意的划过一个笑容。
“我……我也是刚刚下楼，青主身体重要，妹妹你实在应该早些……”季雨霏嗔怪。
“多谢季姑娘提醒，下次……我一定多想着些……”羽青特意咬重了下次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的跑进客栈了，边跑边喊，“师父，师父，我买的东西有没有送来？”
剩下季雨霏一个人站在客栈门口，气的浑身发抖。
紫月寒回到了房间内，细细思量了片刻，从床边拿出了一张小小的密卷，上书，
“羽华族，居东邱蓬莱，隐青峪。世代行医，百年不止。大安五十九年，遭不明恶势杀戮，峪内大火三日不止。三百一十五人惨死，仅存一羽家孤女，年约十七八岁，由一不明蛇兽带离……”
而临行前，兄长的话也回荡在耳边，“想办法，找到那个女孩，素心诀绝不能落入鬼宗之手。”
师父昨日说颠簸许久，不急着赶路，估计也是因为紫月寒的同行，心里安稳了不少。
上京的早晨醒来的也特别早。
羽青穿好了衣衫，走到门口她迟疑了一下，又退回来翻开了许久不曾用过的妆奁盒子。
过去那些黑黑黄黄的脂膏都有点干干巴巴的了，除去易容已经月余，可是好像没有一个人去追问她原因，不管是待她如亲生的师父，还是高山仰止的紫月寒，亦或者纨绔浪荡的夜楚云。
羽青看着那小小铜镜里的自己，可是每看一次，就好似会回忆一次。
眉眼轻抬，凉月冷霜，七心九窍，无论面容还是眼神，终究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羽青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盒子的下面一层，里面有一些上好的香粉胭脂和面彩。
她纤素的手几番着墨，一副清透纯净的妆容已成。
羽青换上了最喜欢的翠色衣衫，虽没了假面，可是心终究还需藏着。
再转身，遮盖起那些愁苦，俨然是灵动俏皮的模样，然后她就往房外而去。
秋霜和林华两个小鬼早已经出去逛了，韩子默不放心就让程江跟着，看见羽青从楼上下来，他不由得嗔两句：
“真是个懒虫，都要日上三竿了。哟……今天精神的很。唉，自从没了那些黑黄黑黄的东西，我家六儿真是，越看越好看。”
“师父，我们怎么也不能被那季雨霏比了下去。”听见师父夸赞，羽青不由得笑道。
“嗯，在争强好胜这一点上，就你最得吾心。”
“师父，早听闻上京繁华流火，我想出去逛逛。师兄师妹呢？”
“他们都出去一个时辰了，不知道去哪看热闹了。”
“那我自己去。”
“那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那你陪我去！”
“我不去！外面日头那么大，出一身臭汗回来还得洗澡。”
“……”
俩人正在争执不下，恰好紫月寒从楼上下来，季雨霏也紧跟在后面。眼见紫月寒眉宇之间有些不耐，忽想起昨日他那句“一个人独来独往”，羽青心念一转，突然扭头，一腔孤勇的问道，
“青主可有兴趣出去逛逛吗？”
紫月寒看过来的眼神明显的一愣，对面的姑娘满面春风，正一脸笑容的看着自己。
“青主还未用早点，我刚让小二准备去了。”季雨霏站在后面巧笑道。
“六儿不许胡闹，青主贵人事忙……”韩子默连忙打岔。
“去哪？”紫月寒袖子轻轻一甩，居然跨步往外走了。
不光季雨霏和韩子默，连羽青都有点受宠若惊，刚才那满肚子的“宏图大志”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边搜肠刮肚的想到底去哪，一边硬着头皮的跟了上去。
只剩下脸色特别难看的季雨霏杵在当地，还有一脸风轻云淡的韩子默回去继续喝茶。
上京处于中原中心，地势平坦开阔，自古便是王城古都。所以除了热闹，这里也透出来些古香古色的厚重感，不同于东邱的恬静，也不同于江南的清秀。
这长明街直通王宫北门，横贯南北，街道甚宽，连地上的青石都分外平整，称得上是上京最繁华所在，也是最重要的要塞之地。
街道两旁瓦舍林立，楼阁泛泛，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乍看杂乱无章，却是各有千秋。
尤其是这街边的集市，从晨起到深夜，吆喝叫卖，美味流香，人群络绎不绝，倒显得有些处于承平盛世的错觉了。
紫月寒行在这闹市里，倒让人感觉到了一些烟火气。
分别两月，羽青又在鬼门关徘徊数日，虽然紫月寒多次出手相救，或者是因为身份有别，性格有差，又或者是年岁相去颇多，总之，这关系就感觉那般微妙，不远，亦不近。
羽青虽心有他想，但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若即若离揉碎在光里的身影，她却又生了退缩之心。
她内心很清楚，他答应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摆脱季雨霏的纠缠而已……
听着后面有些沉默，紫月寒回过头来，正迎上羽青盯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刹那，很快就挪开了，扫了一圈周围，略顿了顿，问道，“可有……什么想买的？”
羽青仿佛自己的心事被人一下子抓了个现行，脸上也讪讪的。
听着旁边的小摊贩正起劲的喊着“糖心糍粑”，她慌忙的伸手指了指，“这个听着好像很好吃，我买来尝尝。”
说着她就跑过去，那小贩一揭盖子，属于甜糕特有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
“小哥，给我来两块。”
“好嘞！”那小贩熟练的用油纸包了两块糍粑，放在羽青的手心，还热乎乎的。
闻见食物的清甜，羽青就收拾好了刚才的慌乱，刚想咬一口，突然想起来什么，然后转过身双手捧着糍粑放在紫月寒的面前。
“喏，青主先尝尝！”
“我不喜甜……”
紫月寒确实不喜欢这种甜腻之物，所以很自然的想拒绝。
但羽青这突然靠近，小小的人捧着一块糕点惦着脚巴巴的望着，眼里满满的期待。
她本就天生丽质，今日几番着墨，唇红齿白娇俏灵动，眼角微弯。尤其那双黑眸，烟波流转，像是盛满了星辰月光。
紫月寒一时愣了，时间静悄悄的流逝了那么一刻，羽青看他没接，似乎想起了什么，轻挪了下脚，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手也悻悻的准备收回去。
紫月寒觉察到了她的怯懦，就忙的搓了搓手指上的微汗，接过了那团软糕，迟疑的咬了一口。
羽青脸上一喜，也迫不及待的咬了自己的那团一口，然后兴冲冲的问，“好不好吃？”
紫月寒极少吃甜食更不爱吃软食，嚼了几下，一缕浓郁的甜味顺着喉咙直往下冲，软粘的糕粘在牙上特别不好嚼。
但是不知为何紫月寒觉得这个甜糕真的很香甜，似乎是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味觉，寡淡久了，这突如其来的味道让他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淡淡的点了点头，把剩下的也放进了嘴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街边的小吃吃起来也这么有滋味儿。他此前也来过这上京数次，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也不是那般的金玉其外。
没有季雨霏在旁，羽青也不拘束，两口就把那糍粑塞进了嘴里，紫月寒扭头略带笑意的看着她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才开口问道，
“你很爱吃甜食？”
羽青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
“多食甜味，兴许心里就没有那般苦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紫月寒一怔，从这角度看过去，羽青青衫螺髻，露华秋水，本该是最单纯美好的年纪，但这一切，也许只是他以为的样子。
很快，羽青又恢复了看什么都新奇的模样，左转右转，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手都快拿不下了。
紫月寒很自然的走过去，帮她拿着什么面具糕点竹蜻蜓荷包泥塑……起初羽青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推拒几句，后来干脆付完钱就走人了。
然后就眼看着这尊仙阙飘飘的人手上拎满了各种人间俗物，好像他本人还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走着走着，羽青在一个干果摊上看见了一箩红白相间的莓果，她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糖霜裹着红红的山莓，看着分外诱人。曾几何时，有个少年站在雪地里捧着一袋子莓果笑容晏晏，拿出一颗放在眼前，“青儿，快吃，我娘刚晒好的莓果！”
羽青不自觉的走过去，拿了一颗，放在嘴里，真幻不分，但是这酸甜可口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些陪伴自己长大的伙伴都消失在那场大火里，天人永隔，再也没有人给自己偷好吃的了。
不知不觉她就站在那个摊子前静默良久，一滴泪也不知觉的窜出了眼睛。
羽青感觉到脸颊上痒痒的热热的，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拿衣袖把眼泪揩掉，刚想问价，却见那做生意的中年胖子不耐烦的问，“姑娘，买不买啊？你这尝了不买也别挡我生意啊！”
而羽青这一时的失神却一丝不落的掉进了紫月寒的眼睛里，那是一束来自最心底的悲意。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小姑娘就总是灾祸不断，诸多磨难。这世间可怜的人是很多，也许她也是其中一个。
可无论她都经历过什么，在师门面前，她好像总是能藏起那些哀伤，用笑脸面对亲人，面对这世界给她带来的千疮百孔。
就比如现在，羽青的脸上已经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气，笑着表达歉意，“对不起对不起，老板你这莓果太好吃了，我都吃走神了！这多少钱一斤啊？”
“五十文一斤。”
“这么贵？”
“这可是纯野生的果子，我婆娘一颗颗摘的晒的炒的……”
“这些山莓可都是出自蓬莱附近？”
“那自然，这种果子就长在蓬莱小药谷往南的山林，可不好摘的唻……”
“那……那给我包半斤吧……”
那胖子老板一边装着，一边嘀嘀咕咕道，“没想到小姑娘挺识货，你可是在蓬莱附近长大？那边可是人间仙境，美得很……”
羽青摸着所剩无几的荷包，支吾着，也没答话。
紫月寒却是扫了她的背影一眼，突然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叶子放在了摊子上，那枚金叶子泛着光，把羽青和那摊主都吓了一跳。
“全要了。”
“啊，青主，你……你也喜欢吃吗？”羽青疑惑的问道。
“可以……尝尝。”紫月寒慢吞吞的点了点头，突然还真有点好奇，这果子是什么味道了。
“哎呀，这位贵人真是阔绰，但是您这……我也找不开啊。”
“不用了。”
那个胖子惊的差点跪下磕头了，直勾勾的盯着那枚金叶子，满脸堆笑，“需要小的给您送到府里吗？您还需要点什么，保您满意！刚才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位小娘子，海涵海涵。”
紫月寒把手里的东西全放在了摊子上，“这些，一起送到嘉福客栈，叫沈青的客人。”
“好嘞好嘞，小的保证一件不落！”那胖子拍着胸脯应承。
待离开了那干果摊，羽青随口说道，“青主，这……你给他也太多了。那金叶子能买这小半条街的小摊了。先是我师父，再就是那个烦人精，现在到你，你们花钱都这么大方……我可是还不起的……”
“烦人精是谁？”紫月寒突然问道。
“我……这是重点么？”
“嗯……我对钱没什么概念，一向是兄长打理银钱，我也很久没出门了……”紫月寒诚恳的说道。
羽青低头眨了眨眼睛，高处不胜寒，极乐封神，也许他的心里也不似旁人想来那般恣意吧。羽青正想着，一扭头，盯着旁边的一条小巷，眉头不禁皱了皱。
那条小巷就在长明街后半截的一处荫蔽的角楼后，十分阴暗。而里面歪歪扭扭的坐躺了十几个蒙头垢面，衣不蔽体的乞丐。
此时已是夏末，蚊蝇猖獗，而此时它们就一窝蜂的停驻在这条幽暗的巷子里。
那些乞丐有老有少，有残疾，也有壮年。而他们聚在的地方放置着几个一人多高的木桶，里面正散发出阵阵的酸臭味，看样子竟是酒楼的几只泔水桶，上面围着一层的苍蝇，而眼下正有个十几岁的骨瘦如柴的少年，踮起脚往那桶里捞着，似乎是想找些能果腹的东西。
他捞了好一会，才从里面捞出了一根挂着些黑黢黢的菜叶子的鸡腿骨，他高兴的咽了咽口水，不管不顾的就往嘴里送。
但是一只白净细嫩的手却伸过来一把拍掉了他的“鸡腿”，
“别吃了！那太脏了……”
羽青几乎是忍不住的冲了过来，那少年看着被拍在地上的“鸡腿”，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漂亮整齐的小姑娘，眼里顿时出现了一丝恼怒，丝毫没有犹豫的又低头去捡。
羽青看他这般执拗，往荷包里掏出了块碎银子，也不在意那小乞丐身上的脏污，拉起他的胳膊，然后把银子塞进他的手里，说道，
“我给你银子，你去买些干净的吃食。吃这脏东西会生病的……”
而躺在巷子里那些病恹恹赖唧唧的乞丐，似乎是看见了希望一般，两眼放光，纷纷的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和破碗，就往羽青身前扑过来。
“行行好，施舍点吧。”
“贵人，我都三天没有吃饭了。”
“行行好吧……”
那些脏污的手，都往羽青那青色的纱裙上够着，羽青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般，吓得连连往后退。
但是很快就有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紫月寒一手靠住了羽青，另一只手一挥袖子，就把那些围上来的乞丐振翻了。
羽青愣了下神，抬头看了紫月寒一眼，瞥见他那洁白的衣衫，忙的直起身子，往旁边站了站。
紫月寒此前也来过上京数次，也深知这上京表面粉饰太平，其实内里却是腐烂不堪。
这安王朝自立朝已有三代，每一代皇帝或者昏庸或者无为，百姓艰难，生活困苦。这上京就是被驻空了的躯壳，华丽虚浮，其实远远不如一些门派治下的小城小镇安逸富庶。
紫月寒这一袖子也并没有用多少内力，那些被掀翻在地的乞丐看着面前的男人，自知不敢冒犯，顺便就跪在了地上，央求着，
“饶命饶命。”
“贵人，贵人，行行好。”
“给几文钱就可以，我家里还有老母亲。”
羽青抿了抿嘴，这一路回程，见过太多的流民，她捏了捏荷包里的银钱，往后数了数，大人孩子有十五个人，然后就说了一句，
“你们等一下。”
她匆匆的跑出了巷子，不远处就有一个馒头铺子，此时那圆圆的蒸屉下，正悠悠的飘出些馒头清香。羽青掏出钱，让那小贩装了三十个馒头，提着跑了回来。
那边还在跪着不敢动的乞丐闻着羽青手里的馒头味道，直勾勾的盯着，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羽青拿起一个又白又宣软的馒头，说道，
“你们别抢，每人两个，可以吗？”
那些乞丐拼命的点着头，又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紫月寒，在紫月寒点头首肯之后，才敢一个一个的走过来，接过羽青手里的馒头，然后就跑到角落里狼吞虎咽起来。
最后走过来的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妪，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接过馒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窝在角落里的一个小丫头，说道，
“贵人，我替我孙女也拿两个吧。”
此时，羽青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个角落。那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龄，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衣裳，腰间还斜背着一个布包，而那布包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而这里发生的一切她似乎都不为所动，她就是那么静静的抱着双腿坐在角落。
待接过那老妪塞到她手里的馒头，她才有了些动作，忙不迭的往嘴里咬着，而咬了两口，她又停了下来，伸出手摸到了老妪的手，把那半个馒头往老妪的手里塞。
那老妪在她手里点了两下，又让她摸了摸另外几个馒头，她才放心又吃起来。
羽青走了过来，双手在女孩眼前晃了晃，那女孩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而且不仅如此，这女孩也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
羽青指了指女孩的眼睛嘴巴，向老妪问道，
“她生来便如此吗？”
那老妪摇了摇头，“家里生活困苦，她父母都卖身为奴，后来因为那贵人家里遗失了什么东西，他们就被诬陷偷盗被双双打死了。这孩子后来生了场大病，高热不退，我也身无分文，没钱给她治病。所幸，活了下来，但是就成了这样。”
“你们也是来自雍梁？”
那老妪诧异的点了点头，
“对。天灾……人祸，村子里的人基本都走了，我就带着她跟着出来了，沿路乞讨，本想着这京城天高富贵，没想到，这儿的人都很冷漠，那些四处巡逻的官兵根本不让我们白天出现在街上，甚至夜里也会来驱赶……”
羽青心有触动，摸出自己的荷包，最里面还有一锭银子，也算是她自己偷偷攒的钱了，然后塞进了那婆婆的手里，说道，
“你们若愿意，可以去东邱，那里民风淳朴，百姓也都乐善好施。那边的海上有很多杂活，你们可以去谋点生计，活下去不成问题。若还是不能生活，你们可以去上原流溯门，掌门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他肯定会帮你们的……”
那老妪吃着手里的馒头，本来就对这菩萨一样的小姑娘感恩戴德，眼下看着手里的银子，更是受宠若惊，愣了一下，忙拉了孙女就给羽青磕头。
羽青扶起她们，她们再三道谢后，又不舍的看了恩人两眼，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而后面那些乞丐似乎也心有不甘，吃着馒头，也忍不住探过头来，又怕惹了旁边的男人，嘴里也嘟囔着，
“姑娘，行行好，也施舍一些吧。”
“菩萨真人，我家里还有老母亲……”
羽青伸进怀里掏出了荷包，那荷包里只剩了干巴巴的两文钱，她叹了口气，小声的嘀咕道，
“刚才不买那么多东西就好了。”
一直在旁边站着的紫月寒此时走了过来，袖子里掏出来一把银叶子，那银叶子十分精致，可抵得上碎银二两，然后手里一撒，每一片银叶子便准确的掉在了每个乞丐的怀里。
那些乞丐愣了一下，很快就纷纷再次跪地磕头。
紫月寒低头对着羽青说道，
“走吧。该回去了。”
说着，他就转身走出了那臭不可闻的巷子，羽青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匆忙小碎步的跟了上去。
“青主，刚才多谢你出手解围。”羽青快跑了两步，走在了紫月寒不远的身侧，抬起头小声的说道。
“不必客气。天下可怜之人太多，尤其是这天家富贵的皇城。”紫月寒淡淡的说道，想到羽青刚才与那老妪的对话，就又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来自雍梁？”
“从安宁到上京，路上我们遇见了许多的流民，俱是来自雍梁府。甚至，宣烨城的暴民，也是……”羽青回忆着，小声的说道，“可惜我身份低微，手无力量，也仅仅只能帮这么少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价值，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能力……”
紫月寒看她讲的认真，想着她小小年纪，就有感怀天下的心绪，不忍挫她的志向，安慰她道。
羽青听着心里有些暖，点了点头，忽而抬头问道，“青主，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紫月寒飞出的思绪迅速的拉扯回来，他看着眼前那虚华乱象，自言自语似得说道，
“天下太平……”
羽青扭头仰望着紫月寒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那点卑微的私心显得很渺小，她用手挡了下眼前的阳光，说道：
“我今日才知道，即便是在京城上都，天子脚下，百姓的生活依然困苦。当朝无为，累及百姓。我希望，有一天，这大荒安宁，再无人流离失所，再无人病痛难医……”
虽然说得有些空洞，但是她目光奕奕认真的模样，让紫月寒停了一下，他目光流转，想想每次看见她的那些难过，问道，
“那你自己呢？”
羽青抬头深深的嗅了嗅，几不可闻的说道，“我想，活在这阳光下……”
以我之名。
羽青内心补充道。
紫月寒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泛起了点点从未有过的心情。他好像真的很想揭开她层层的伪装，看看里面那颗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很快，嘉福客栈已经落进了二人的眼里。两人却是不约而同的走慢了些。原本轻轻松松的出门，但是再回来，两人的心情似乎都多了些沉重。
走在前面的羽青慢下了脚步，走在紫月寒的一旁，竟恍惚有了点能与他并肩而行的错觉。
不知何故，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君子重义，他看这世界的眼神，不屑于阴谋，不屑于黑暗。
他耀眼，高悬，明净，如炙阳皓月。这世间的不公，不平，若他见，他定会出手。
原来，是她自己错了心思。
羽青快行了两步，突然问道，
“是青主发现了我的易容，为何，你不问我原因？”
紫月寒侧过脸，面上依然没有波澜，说道，“这世间真真假假，你面容是假，心却未必不真。虽然……我有些看不透，但你今天，做的很好。”
羽青愣了一下，能被紫月寒夸赞，似乎比她自我肯定还要更开心。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的问道，
“青主，你从来……都没有……朋友吗？”
紫月寒脑海里闪现过一张脸，随即缓缓的摇了摇头。
羽青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认真的说道，
“我愚钝不堪，若青主不弃……我……”
但是到底是底气不足，羽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手捏着袖子上的纱带，心里“咚咚”的跳个不停。
“可不可以与青主做朋友？”
羽青在心里说道，心境改变，这话却是出自她的真心。
早就徘徊在客栈大堂的季雨霏远远的就看见了紫月寒的身影，忙不迭的跑了出来。
“青主，您可算回来了。眼下都要晌午了，您早饭就不曾用……哎呀……这什么味道啊？”
走到二人跟前的季雨霏突然被一阵酸臭味熏的忍不住遮上了鼻子，紫月寒身上自带了一股子特别的香味，她一贯是知道的。所以她有些嫌弃的看了羽青一眼，说道，
“沈青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还是吃了什么怪味的东西？”
“好。”紫月寒看见走过来的季雨霏，眉毛微微蹙了蹙，大步走向客栈，略过羽青的身侧时，轻轻的说了这个字。声音不大，却恰好溜进羽青的耳朵，没有犹豫也没有勉强。
羽青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终究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吗？羽青仰望他的背影，她突然想再努力些，再正直点，够格做他的第一个朋友。
羽青放下了一些心思，突然觉得阳光明丽，心情大好，脚步轻盈，连季雨霏的脸似乎都变得温柔了些，她主动的跟季雨霏说道，
“季姑娘，我与青主同行，他也吃了同样的东西，你没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吗？今天太不好意思了，我贪玩忘记了时间……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吧？”
紫月寒往客栈里走着，脸上不经意的划过一个笑容。
“我……我也是刚刚下楼，青主身体重要，妹妹你实在应该早些……”季雨霏嗔怪。
“多谢季姑娘提醒，下次……我一定多想着些……”羽青特意咬重了下次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的跑进客栈了，边跑边喊，“师父，师父，我买的东西有没有送来？”
剩下季雨霏一个人站在客栈门口，气的浑身发抖。
紫月寒回到了房间内，细细思量了片刻，从床边拿出了一张小小的密卷，上书，
“羽华族，居东邱蓬莱，隐青峪。世代行医，百年不止。大安五十九年，遭不明恶势杀戮，峪内大火三日不止。三百一十五人惨死，仅存一羽家孤女，年约十七八岁，由一不明蛇兽带离……”
而临行前，兄长的话也回荡在耳边，“想办法，找到那个女孩，素心诀绝不能落入鬼宗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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