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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梅生断舌保清名 恶吏惨死引人疑

    嘉福客栈不远处有一座高耸的楼阁,那里是这上京城赫赫有名的梨园,叫做春禧堂。

    还没进上京,羽青就已经听的师父念叨过,春禧堂里名角众多,尤其是当家花旦梅春生,媚态艳骨,身姿绰约,唱功更是婉转圆润,细软绵长。

    而更让人惊叹的是,这梅春生却不是女儿身,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翌日晌午,韩子默就带着几个徒弟去了春禧堂。

    这春禧堂内的布置可谓是富丽堂皇,中间的戏台呈扇形,长约八丈,头顶红灯高悬,两侧红纱曳地。台下桌台围绕,二楼又设了诸多雅间,达官显贵更是随处可见。

    而韩子默带着徒弟们来到的时候,台下早已座无虚席。幸好二楼雅间还有空座,韩子默就带着徒弟们往雅间而去。

    不多时,春禧堂的梅春生就扮了一个极美的青衣上了台子,唱起了一曲春禧堂的名曲《桃花误》,梅春生的嗓音犹如天籁,唱词更是缠绵悱恻。

    这曲子唱的是一富家小姐涓桃女扮男装去学堂,认识了同堂的一个贫苦但博学的才子冯远清,倾醉于他的不世之才,二人很快也相知相解。

    涓桃爱慕冯远清,但是冯远清却不知涓桃是女儿身,对涓桃有些心意却苦于性别相同只能暗暗隐忍,刻意疏远。

    后来终于弄清楚了身份,投身爱情,却遭到了涓桃家里的极力反对,二人不愿屈服世俗,最终相携投江自尽。

    梅春生唱的荡气回肠,让人忍不住唏嘘不已。

    亦或者偏偏梅春生也是男儿,扮上女儿身总有些相似的境遇般,他那咿咿呀呀的唱词里似乎总裹了些哀怜。

    韩子默听着那曲子,心里生出了些难言的惆怅,手里的酒也一杯杯的喝了下去,戏唱到一半,他竟感觉有了些醉意。

    戏文唱到一半,却是那涓桃卸下男装与冯远清相认之时,而梅春生却是从一身男装扮上了女儿装,当真也是容颜绝世,娇艳无比。

    此时,二楼一处雅间里,有一个身着官服的胖子突然走到了扶拦前,他已经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了,满脸坨红,指着下面台子上的梅春生,就扔下去了两锭金子,梅春生毕竟有些功底,眼疾手快的躲了过去。

    那胖子抹了抹嘴边的油光,笑着喊道,

    “春生,你比那些娘们长的更娇媚,不如你跟了本王,本王愿休了王妃专宠你如何?”

    这话一出,曲乐乍停,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有人小声议论这位王爷的荒唐,而台下还有些人尤嫌不足的冲着台上嬉笑道,

    “当个男王妃比在这唱戏好得多啊!”

    “我看也不错,本身就雌雄莫辨,终要找个归宿啊,哈哈哈……”

    “男的也能当王妃,也算得上一段传奇了……”

    本身有些醉意的韩子默看着楼下那些人,听着那些讥讽和嘲笑,顿时愤怒不堪,他捏着酒杯的手都隐隐泛白。

    林华更是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这些人真是好不龌龊!人家凭的是本事,唱的是功法,到成了这些人眼里的轻贱之人了。”

    眼见台子上的梅春生脸上的“花容月貌”顿时枯萎了一般,他愣愣的看着地上的金子,台下人的哄闹,似乎眼中含泪,但是他又不想在人前现了软弱,略有失意的站在当处。

    这戏是真的唱不下去了。

    二楼的那个胖子王爷还在不停的调笑,

    “你若跟了我,就不必在这些人前卖唱,只给我一个人唱就行了。”

    “我定会让你人前显贵……”

    梅春生紧紧的攥了攥手,忽然莞尔一笑,用他原本的男声说道,

    “诸位客官来看戏,我本以为都是因为喜欢戏,喜欢这戏里的人。我自三岁入戏班,晨起练功,暮色才歇,从未一日懈怠。我从籍籍无名的乡下唱到了这天潢贵胄的京城,成了名角名旦,我以为赢得的是看客的欣赏和尊重,没想到,在你们眼里,我不过就是个戏子,一个出卖色相低俗轻贱的戏子……这上京城……真是让人寒透了……”

    说罢,梅春生有些失魂落魄的拆掉了头上的珠钗,狠狠的抹掉了脸上的油彩,看上去红红绿绿一片,带着些决绝的凄然。

    随后他冲着台下冲着台上的王爷一笑,

    “因戏生,因戏死。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梅春生了……”

    那上面的胖子明显的一愣,然后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梅春生把手里握着的一支钗子狠狠的刺进了嘴里,很快就看见他嘴角渗出了一片鲜血,他不为所动的继续搅动了一下那钗子,然后吐出了一小片舌头。

    台下人一片惊呼,梅春生张开嘴,嘴里的血涌了出来,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然后拂袖而去,转去了后堂。

    羽青忍不住站了起来,却被伸手韩子默拦住了,羽青此时看过去,才发现韩子默的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了一行泪水。

    她从来没见过师父如这般,只见韩子默抬头饮尽杯里的酒,说道,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许他也唱够了唱腻了,也受够了那些人的冷眼。人生如戏,这世上的人,多是凉薄,又有几个能懂?”

    说着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身形晃了一晃,说道,

    “我老了,以后就不看这些话本戏曲了,我先回去了……”

    羽青心里狠狠的颤了一下,忍不住就想上去扶着师父。程江却阻止了她,

    “师妹,让师父一个人静一会吧。”

    在羽青的心里,师父就如同生父,填补了她从小到大的那缺失的父爱,她不允许,不接受,师父会老去。

    师父一次次的伤怀都落在了羽青的眼里,即便年少如她,也开始对情感有了更深的理解。

    世俗,永远都不是阻挡真爱的理由,只有你爱不爱,亦或者信不信那个人罢了。

    春禧堂里很快就闹成了一片,很多人嚷嚷着退票退钱,韩子默有些寂寥的下了楼,而就在离开春禧堂之前,他遥望了那个戏台一眼,竟鬼使神差的走向了台后。

    台后亦是一片混乱,梅春生自废舌头,无疑这春禧堂的台柱就没了,春禧堂的堂主气的哆哆嗦嗦的指着梅春生,

    “你还想要身契?你是受了辱,可本就是吃这碗饭食,你还想让人高看你一眼不成?你知道春禧堂有多少达官显贵的戏迷,就今日那个翀王,人家随便一只脚,就能把我们碾在脚底……”

    梅春生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嘴角的血渍还未干,他面无表情的抹着脸上的油彩,脸上一半花彩,一半素净,那本来的面容竟是那般的温和儒雅。

    “这几年……我为春禧堂……赚的也是盆满钵满……”看着那堂主骂累了,梅春生便张了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你放我自由……我分文不要……净身出园……”

    那堂主愣了一下,面上忽而缓和了一下,“当真?”

    梅春生卸下了头顶上的各式花簪头冠珠钗,像是卸下了多年来的负担一般。

    他点了点头,取了妆台上一支画妆面的朱笔,然后以红色油彩为墨,以身上的一方白绢为纸,粗粗的写了一行字又按了一个手印,交给了那人。

    那堂主接过看了一眼,让旁边一个弟子去取身契,然后又摇了摇头,离开了。

    梅春生这几年每场戏都爆满,来人不是权贵就是富商,因为怕触及这些人的脸面,所以那些打赏的钱财都以梅春生的明义,锁在了园内一处暗厢,日积月累,那些钱想必可以买的下十几个这样的梨园了。

    他已然废了舌头,前途已毁,对这堂主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了。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意外之喜。

    所以那堂主二话没说,就拿来了身契,出去打点台前去了。

    这后台很快就冷了下来,连那些烛火似乎都微弱了许多,正是应了那句“人走茶凉”的戏言了。

    梅春生望着镜子里半戏半真的脸,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一旁看着他,他就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韩子默。

    “你是?”梅春生开口。

    “你最后一个……戏迷。”韩子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梅春生客气的点了点头,韩子默看着他的脸,总觉得很讽刺,如同看着内心的自己一样。

    他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捏手里的笛子,忽而问道,

    “梅兄有什么打算?”

    梅春生听了这话,那黯灭的眼神里依稀又有了点光,他望着手里的朱笔,说道,

    “我想当个教书先生。后半生,为自己活一回。”

    韩子默听了一愣,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旁边的桌案上有纸笔,就走了过去,拿了纸笔,宁心静气,写了一个“梅”字,随后,他放下笔,说道,

    “韩某平庸,无所聊寄,只以此字赠予梅兄,希望此后天高海阔,心想事成。”

    说罢,韩子默就施了一礼离开了,梅春生有些疑惑的转到了案前,看着那个一字见心的“梅”字,不由得伸出手,颤抖着轻轻的碰了一下那纸面。

    这个笔法,这份风墨,他识得!

    韩子默一个人回了客栈,有些默然的往房间里走去,恰好碰见了出门的紫月寒。紫月寒看他神色黯淡,就喊道,“韩掌门?”

    韩子默回过神,而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又想到紫月离,似乎更是勾动了他心里的落寞。

    也许他也曾抱了不顾一切的想法,可是十多年过去,年岁渐长,他却再也提不起勇气了。

    韩子默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进了房门,剩下紫月寒感到一阵疑惑。

    往客栈折返的路上,羽青缀在人群最后,还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所思所想,连心情都有些低落。

    日头还大,几个人都想快些回到客栈,就穿行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那巷子人迹稀少,脏乱不堪。尤其是一个角落里,几张破席子盖在一堆杂物上,此时那里却嗡嗡的聚着一堆苍蝇,走的近了,那个角落就散发出一阵恶臭。

    “什么味儿啊?难不成有人在这出恭不成?”秋霜有些恶心的捂住了嘴,大声的喊道。

    程江也闻到了,顿时觉得带师弟师妹们走这里有点不妥,就催促着他们几个快点走,短短百步路,跑过去就好了。

    然而,就在他们几个捂着鼻子要快速掠过那个角落的时候,羽青低头一扫,却看见那破旧的席子下面,隐隐的露出来一只人脚。

    羽青骇了一跳,急忙拉住了程江的袖子,然后指了指。

    程江随着低头,秋霜也有所感的看了一眼,又一阵热风卷着一股子臭味扑面而来,秋霜没忍住,转身扶着墙就“哇哇”的吐了。林华紧张的走过来,帮她拍着背。

    程江本意不想管,就想赶紧带着他们离开。但是鬼使神差的,羽青却上前,把那席子往下拽了拽,那席子上本来就堆着些杂物,这一拽,就“踢里哐啷”的滚了下来,那席子下面的光景也暴露在他们眼前。

    是个死人。

    一个穿着官兵服侍的死人,眼睛未闭,嘴巴大张。因为天气热,蝇虫乱飞,那大张的嘴巴里已经看见了一些蠕动的白色蛆虫。

    羽青喉头一动,也没忍住,顿时早上吃的饭食都不停的往上涌。

    只是她低头呕吐的时候,又扫了一眼那张脸,竟然有些熟悉。

    这人是,那日被砍掉手的那个官兵!

    程江显然也认出来了,但是他看着巷子外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顾不上别的,他脚下一踢又把那张席子盖了回去,抓紧拉了羽青的袖子,喊了林华和秋霜,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那截巷子。

    待在人群涌动的街上穿行了许久,几个人还都没从刚才那副恶心的场面里回过神来。

    秋霜皱着眉头,轻轻用手揉着胸口,说道,

    “那人,为什么死在那里?”

    另外三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人答她的话。

    羽青更是心有惊惧,想想那日,这人出言无状,当场羞辱了紫月青主,难道……

    不!

    紫月青主为人清正,自然不会把那几句话放在心上,羽青这想法一出就狠狠的否决了。

    这时,秋霜又自言自语的说道,

    “说起来,这人当日被夜公子断了手,就是罪有应得,定是死性不改,又得罪了什么人……”

    羽青听了一愣,突然回忆起那日夜楚云那狠辣的眼神,难不成?

    程江听着秋霜的话,又看着羽青若有所思的模样,开口说道,

    “这人跋扈暴敛,当日就有不少百姓敢怒不敢言。他又断了手,说不准被受过欺压的人杀了,也不足为奇。但是我们今日见了,之前也有点旧怨,若被人发现,不好辩解。你们就当今日没这事,对谁都不要提及,知道吗?”

    “哦。”秋霜听话的点了点头,林华也跟着点头。

    羽青听了程江的话,也似乎有所感悟,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被她压了下去。

    短短几日,她就见这许多的世态炎凉。

    说到底,她真的希望,这人横死,只是因为不相干的人的仇杀,而不是她认识的某个人。

    他们匆匆回了客栈,在即将推开房门的时候,羽青忍不住看了夜楚云的房门一眼。

    房门紧闭,自入了上京,他好似是真的有事,几天都没见到人影。想来他说的恰好同行也不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