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姑姑退婚殁异乡 月寒心伤难自已
白薇居内，紫白薇正在仔细看着一个清单上的条目。
霍秋白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过来，又看紫白薇看的认真，不好打断她，他就拿了勺子舀了粥，放在嘴边吹凉了，仔细的喂到了紫白薇的嘴里。
紫白薇也没有抬头，递到嘴边就顺从的喝。等一碗粥都喝完，霍秋白才放下碗，给她拭了拭嘴，说道，
“你是去退婚，这礼单上的东西竟比聘礼都要丰厚了……”
紫白薇这才抬起头，说道，
“唉，若是聘礼，我就不会这般愁了。凌云阁折了三十多个弟子在我紫月门，本来我们就有愧于人，眼下又要驳了萧老的面子，不准备点特别的东西，太没有诚意了。”
“那我与你同去可好？赫秋涟那些人刚刚走，万一……”
霍秋白背着手在紫白薇面前晃来晃去，紫白薇一听这话，不禁笑出了声，
“白哥，你都要年过半百了，每日粘着我羞也不羞。我只是去退个婚，还要带着夫婿，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我轻从简行，从小路走，秘密而去，速去速回。如今门里需要人手，翊儿一个人伤还未痊愈，那赫秋涟也不知道会不会去而复返。五年前的一幕我是真的怕了……对了，这几日你就好好关心下嫣儿。你有没有发现，她前几日与那萧凌止走的很近……”
霍秋白不情愿的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了下来，说道，
“女儿大了，有点小女儿情思不正常嘛。她若能把对月寒的心思放下，不是好事吗。我看萧凌止那小子很好……稳重，低调……”
紫白薇眼睛突然转了下，“她若真对萧凌止动了情，也是好事。”
“嗳？她若真喜欢才好，我可不会让我女儿做那种家族联姻的事……”
“你看你说的，难道我会让嫣儿去吗？我是那般不称职的母亲吗？”紫白薇故意挑了下眉，做出了点愠色。
霍秋白脸色立马就变了，口气也软了下来，走过来笑道，
“我哪有说夫人的不是？好好好，你就放心去，我这几日跟嫣儿聊聊，她若真有意，我们也好有准备。”
紫白薇复又带了些笑意，点了点头。霍秋白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
“明日我去趟雾华山，以前我们在那埋下的梅花酒都快十年了，我去取回来，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
紫白薇放下手里的单子，伸出手揽住了霍秋白的腰，温情的说道，
“我何德何能，今生能嫁给你。下辈子，我还想做你夫人好不好？”
霍秋白紧紧的拥住了紫白薇，笑道，
“好。几辈子，我都等你。”
太明湖畔的悦来客栈内，羽青站在窗户旁看着碧水无波的太明湖发着呆。
究竟是心有期盼还是失望透顶，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只是逗留了几日，她也没有勇气踏上湖心岛的陆地。
算起来，赫秋涟带走的人马恐怕已经相去甚远。羽青最后看了一眼朝阳下那光彩夺目的琉璃瓦，转身离开了客栈。
几日之后，紫月寒站在霄云阶上送别要北上退婚的紫白薇。紫白薇带了十几个弟子，有几个弟子已经把四五个描金画银的檀木箱子抬到了山门处的马车上。
“姑姑，十几个人太少了，我让司北再带二十人护送你。”
紫白薇说道，“此去是退婚也不是提亲，弄的太隆重，会让萧家更加没面子。此前重创，哪里还有闲散的弟子，再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轻车简从，速去速回。那几箱子的武学秘籍还有奇兵甲胄也算是我们紫月门的诚意。萧家是诗书人家，想必不会太不近人情。”
紫月寒感觉还是有些不妥，刚要开口，紫白薇伸出手握住了紫月寒的手，继续说道，
“翊儿，姑姑自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脾性。此去凌云阁，无论如何，姑姑定会帮你退婚成功，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紫月门如今人丁稀少，姑姑也不求能恢复往日之耀，只盼着，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再无离散。”
紫月寒摩挲了下姑姑有些发凉的手掌，看着她那姣好的面容上，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几丝皱纹，那原本乌黑发亮的头发里也开始掺杂了一根根的银丝，不由得心里一阵心疼。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姑姑，我一定不会让紫月门再受欺凌。”
紫白薇欣慰的笑了笑，又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霍紫嫣，嘱咐紫月寒道，
“看紧这丫头，她最会逃跑。”
紫月寒轻笑了一下，霍紫嫣却是噘着嘴，走过来扯着紫白薇的袖子，不满的说道，
“娘，你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嘛。这段路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你身子骨最近也不太好……我跟着你，还能帮你捏捏腿揉揉肩……”
紫白薇带了点嫌弃的说道，“你啊，不给我惹祸就不错了。在家好好帮衬你二哥哥，许多弟子受伤未愈，你代母亲好好照看，知道吗？”
霍紫嫣扁了扁嘴，说道，“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轻重。娘，你一定快些回来，我怕我爹都要害相思病了。你看，他连来送你都不敢……”
紫白薇嗔道，“不许这般说你爹爹。我与你爹都二十几年的夫妻了，还做那新婚夫妻的扭捏样，该让人笑话了。他去雾华山听雨小筑了，那里啊，有我们一起埋下的梅子酒。”
霍紫嫣却是笑着吐了吐舌头，说道，“二十几年了还如胶似漆的，我看着都眼热，我这个女儿啊，根本就是个陪衬品嘛。”
紫白薇不由得面子上红了，拍了一下霍紫嫣的手掌心，教训道，
“越说越没谱了。你二哥哥在这，真是不知羞。”
紫月寒脸上笑意更深，说道，
“姑姑姑父伉俪情深，实为我们一辈的楷模。嫣儿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二哥哥……你！”
又说笑了几句，紫白薇才有些依依不舍的往霄云阶下走去。
看紫白薇慢慢走远了，霍紫嫣站在紫月寒旁边，问道，
“二哥哥，你当真不娶那萧玥吗？”
紫月寒愣了下神，还没回答又听霍紫嫣说道，
“虽然我也不喜欢那羽青，不过，你对她的忠诚让我很是钦佩。放心吧，以后她若真成了我的嫂子，我……也不会过分为难她。”
说罢，霍紫嫣就大步离开了。紫月寒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突然感觉嫣儿好像长大了。
紫白薇轻装简行，人马俱已乔装，但是她北上凌云阁的消息没出两日却不胫而走，不过人们口口相传的却与她的目的大相径庭。
“听说紫月门好事将近，白薇长老已经带着聘定前去凌云阁提亲了！”
“果真？看来这萧紫两家终成姻亲，以后再有人想打紫月门的主意却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说啊，男人哪有那般长情，先是撇清干系，如今为了家门娶名门之女，也算是审时度势，明智之举了。这代门主也不简单啊……”
羽青在一处茶馆喝着茶，听着旁边桌子上，几个江湖人士打扮的人在小声议论着。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话，她也在心里反复给自己做了足够多的防线，但是此时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些酸楚。她在桌子上留下了一锭碎银子，把兜帽重新戴上，转身向着前面的一片林子走去。
羽青穿行了几片竹林，发现了些大队人马驶过的踪迹。她刚要轻功追赶，却忽然听的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传来几声惊呼，
“相公，你怎么了？”
“相公，你别吓我！你醒醒！”
羽青停下了脚步，转过一个拐角，恰好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似乎是有了急病，双目翻白，浑身抽搐，嘴里不停的吐着白沫。羽青远远的瞧了那男子一眼，犹豫了一下，就准备离开。
那妇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晃着怀里的男人，一边抬起头四处看着。但是这附近人迹罕至，所以她左顾右盼就看见了一身素衣的羽青。妇人忙的着急的喊道，
“姑娘，姑娘，行行好。能不能帮我看下我相公？或者帮我去前面的村子叫人来也行。”
羽青本想错过去，但是来到二人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那妇人焦急而无助的眼神，怀里那男人似乎也快要奄奄一息，她手里暗暗的捏着几枚当做暗器用的银针，做着心理挣扎。
到底是妇人的苦苦哀求让她有些动容，她停了下来，来到了两个人的身旁。她面无表情的看了那妇人一眼，然后说道，
“别晃他了，把他放在地上让他平躺！”
妇人一愣，随即很是乖觉的把男人放在了地上，哭道，
“姑娘，你可是会医术？求求你，你救救他，九娘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德……”
那妇人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羽青已经蹲了下来，她探了探男人脖子上的脉搏，又翻了下他的双眼，然后快速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那包里有上百枚银针。
然后她快速的抽出几枚，在男人的头顶，脖子和胳膊处下了六针，很快男人就停止了抽搐，变得安静下来。
那妇人看着慢慢安静下来的丈夫，激动的又哭了出来。跪在一旁不停的给羽青作着揖，
“姑娘，你真是济世菩萨……”
羽青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那妇人。过了一会把针取下，又替那男子把了把脉，然后开口道，
“他这是痫症，不常发但是发作就会很凶猛。我只是帮忙止住了，再过一刻钟他能醒来，你快些带他去附近找个大夫抓些药吃吧。”
说罢，羽青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开。一旁的妇人还在不停的道谢，看着羽青要走，忙不迭的过来拦住了，说道，
“姑娘，你医术高明，这救命之恩，九娘无以为报。请姑娘留下名字，九娘一定要为你立个长生牌位……”
“不必。”羽青冷冷的回道。
但是那妇人却是个实诚人，又跪了下去，涕泗横流的说道，
“姑娘，九娘粗鄙，但是这份大恩一辈子不能忘的……”
羽青也不想过多纠缠，随口说了一句，“海棠。”
说罢，就错过身去离开了，远远的还听见那妇人在叩着头，喊道，
“多谢海棠姑娘，多谢海棠姑娘！”
羽青走得远了，心里却开始有些起伏。她捏着手里的银针，这针有多久没有再救过人？
而看到那男子呼吸平稳，听见那女子千恩万谢，她的心里竟然有了点波动。郎伯一直说，她应该属于医术，阿娘也说过，羽家人应该悬壶济世，救人为本。
可是什么时候，这针就成了她的杀人利器，与它们的使命背道而驰？
可是，母亲的血仇，师父的血仇，她的软弱只会让他们的魂灵难安。羽青又握紧了手里的针，眼神里恢复了冷漠，然后脚下一跃，已经飞上了枝头，奔着那些车马踪迹指向的方向疾行而去。
另一边，紫白薇的车驾已经到达了中原以西的邑城附近，眼看着离凌云阁所在的晋北不远。
紫白薇给萧冷情传了一封令羽，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是紫白薇还是没有就近找驿站歇息，而是带着众人冒黑前行，想在明日清晨抵达凌云阁。她太过迫切的想速去速归，然后回门内帮扶紫月寒整顿。
这晚官道上似乎尤其宁静，天上只有半个月亮，不知何时飘过来一片黑云，把这仅有的光亮遮了个严严实实。
已近盛夏，路旁本有蝉鸣，而紫白薇的车马行过之后，那些蝉却都突然噤了声，连空中的微风都缓缓的停了下来，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和车轮子碾过的声音回荡在一片寂静中。
紫白薇本来有些困乏，支了头闭目养神。突然林子里有点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黑漆漆的树杈上，不知何时停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鸦，它们的眼神里透着些幽绿的光，如鬼魅般的盯着这十几个人。
“嘎——”一声不大不小的鸦叫打破了这片死寂。
紫白薇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跟随的弟子也都警觉的停下了马车，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上。
紫白薇撩开窗帘，眼神凌厉的扫过周围，伸出手示意了一下，十几个弟子纷纷下车，背靠背围在紫白薇的车驾和那几箱物品周围。
他们朝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甫一抬头，却看见那些树顶之上似乎有千百双绿油油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让人一阵头皮发麻。
紫白薇掀起帘子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看着那些绿点，暗暗想道，除了五年之前，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乌鸦了，她心里一颤，难道……
马车上的燃烛照着那林子的方向，那点幽幽的光亮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看不清楚容貌打扮，但是只是看那个身影就不禁让人一阵胆寒。紫白薇自恃武功不低，这江湖中能伤她之人寥寥无几，所以她很淡然的二指一并，手中就出现了一把文秀剑，这剑只有一指多宽，三尺多长，通身泛着白光，紫白薇对着那个人影，喊道，
“阁下是谁？”
那个人影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动，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往前飘了一段距离，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一下，手脚像是拧了几圈，然后后背突然一张，顿时身后出现了一对巨大的翅子。
那翅子上泛着点点幽幽的绿光，好像头顶乌鸦的眼睛般。
紫白薇心里一惊，心里想到了什么，刚想出声，就见那个人如同幽灵一般飘至了众人面前。
黑衣黑袍，看不见脸，仿佛被什么提线吊着的皮影般，晃动在半空。紫白薇看着这个身影，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你……”
翌日下午，紫月寒就接到了司南的一封密信，信里说他们在南下的途中，在几处偏远的小城里听到了些惊悚异事，都是说曾见过周身被吸干了的尸体，因为百姓愚昧官府遮掩，所以这些无头悬案都被按了下去，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算下来，这样的事已经有了八九起。而且发生年月相去甚远，最远的可追溯到两年前，最近的就是苏南门被灭的时间以前。
果然……
紫月寒暗暗思忖着，却见风迟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跑了进来，嘴里念叨着，
“出……出事了……”
紫月寒抬起头看着风迟，右眼突然忍不住狠狠跳动了两下，就听见风迟带着哭腔说道，
“二爷，白薇……白薇长老……出事了……”
紫月寒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风迟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姑姑怎么了？”
“凌云阁传信，说……说白薇长老……还有十六个弟子……在邑城附近……全部……全部横死……”
紫月寒一下子浑身冰凉，他睁大了双眼又问道，
“你说……谁？姑姑……”
风迟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死于非命……而且……而且……死状凄惨……状如……干尸……”
紫月寒一下子重重的跌坐回椅子里，他紧紧的攥着手，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姑姑……风迟……你……肯定听错了……”
紫月寒的嗓门也变大了，难以置信的问道。
风迟抹着眼泪，说道，“岸上……一早送来的口信，消息出自凌云阁……应该……不会错……”
紫月寒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他站了起来，却感觉身体晃了一下，随即胸口一涌，原本还未痊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一只手扶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撑住了案几，压下了上涌的血气。
但是与此同时，霍紫嫣却哭喊着闯了进来，
“二哥哥，二哥哥，我娘……你去……你去救救我娘……她没死……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霍紫嫣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双眼通红泛肿，慌慌张张的径直跑到了紫月寒的跟前，扯着他的衣袖就跪了下来，喊道，
“二哥哥，这不是真的……她肯定是遇见难处了……二哥哥……你去救救我娘……你去救救……”
霍紫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的哭喊着。紫月寒眼角滑落了一串泪，忙的把霍紫嫣扶了起来，说道，
“嫣儿，不哭，二哥哥这就去……你说得对……都是谣传……哥哥亲自去……接姑姑回来……”
霍紫嫣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听见紫月寒也说是“谣传”，顿时止了止哭声，抽噎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我也去……我要去找我娘……”
紫月寒安慰她道，“嫣儿，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最快，你等着二哥哥带姑姑回来，听话，好不好？”
“对，对对……二哥哥有凤凰……你脚程快……嫣儿听话……听话……二哥哥……你要快点……我爹爹去了雾华山……他回来看不见我娘，他会难过的……”
霍紫嫣机械的点着头，然后在紫月寒的示意下往台阶下走去，一边安慰自己道，
“都是谣传……娘武功高……不可能有事……”
待霍紫嫣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殿门，紫月寒压下刚才嘴里的一口血，吩咐地上的风迟道，
“我回来之前，不要再让这个消息在门内漫延。”
第二日傍晚，紫月寒出现在了凌云阁的大门口，前来迎接的是萧冷情。
萧冷情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脸上已经非常严肃，他引着紫月寒走到了一个房门前，紫月寒推开门，一看见里面停放的十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顿时就感觉脑子一片空白。萧冷情吩咐众人都在门外等候，就退到了门外不远处。
紫月寒哆嗦着手揭开了其中一条白布，下面的人身着白底紫衣，腰间悬挂着紫月门的腰牌，浑身上下已经面目全非，黢黑一片，只剩附着在枯骨上的一层皮肉，肢体僵硬而扭曲，大张着嘴，似是很痛苦。
紫月寒心里颤了一下，就放下了白布，他深深喘了口气，鼓足了勇气，来到了最中央的一副尸体前面。
紫月寒盯了那层白布很久，才缓缓伸出手，但是他只是拉开了一角，眼里的泪就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那是姑姑的头发，黑发间夹杂着些许银丝，上面还插着她最喜欢的那只翠色琥珀的珠钗。紫月寒迟疑了一下，才继续把白布往下掀。
然而等到真正揭开的那一瞬，紫月寒才真正的意识崩溃，姑姑的面皮已经全部焦枯，那皮肉附在骨头上，皱皱巴巴，像是一道道的皱纹爬满了她整张脸。
她的眼睛已经干涸，塌陷了下去，看起来像是两个大大的黑洞。虽然她双目嘴唇紧闭，但是能看出临终前表情的痛苦。
姑姑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鲛纱裙，而垂在一旁的干枯的腕子上还带着那只姑父送给她的镶白玉的金镯子，她的身侧，静静地躺着那把断掉的文秀剑……
这是，姑姑吗？
紫月寒闭上了眼睛，一串泪水滑落，双腿无力的跪倒在地上。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抚了抚姑姑的头发，不停的摩挲着那焦枯的手掌，喃喃道，
“姑姑……翊儿来接你了……都怪我……我不应该让你来……”
“姑姑……你起来啊……别吓我了……”
“姑姑……嫣儿和姑父还等着你回家呢……”
紫月寒感觉到心里的坚忍在摧枯拉朽的坍塌下去，他五六岁上就没了亲娘，是姑姑一直在庇佑着他们兄弟，把他视作亲生，为他们一一化解了外忧内患。
在紫月寒的记忆里，哥哥和姑姑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可是怎么办？姑姑再也回不了家了，她又一次为自己的事而奔走，却克死异乡，死的也如此的不体面，她是那样爱美啊……
可是那只手再也没有温度了，姑姑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抚着他的头说，
“翊儿不必这般坚强，你还有姑姑呢。”
“翊儿，你看，这是姑姑给你做的香，叫什么呢……就叫‘木有枝’吧……世间仅此一例！”
“翊儿，我让你姑父偷偷教你剑术，你哥哥都没有的。”
……
紫月寒一遍遍的帮紫白薇理着她的头发，她临行前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耳边回响。
“姑姑只盼着，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再无离散……”
“翊儿，姑姑懂你，你若非她不娶，姑姑定会为你达成所愿。”
紫月寒伏在紫白薇的旁边，哭的肝肠寸断。
那心上本没有痊愈的伤口突然又一阵绞痛，他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口血从嘴角涌了出来，他嘴里喃喃道，
“姑姑，翊儿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霍秋白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过来，又看紫白薇看的认真，不好打断她，他就拿了勺子舀了粥，放在嘴边吹凉了，仔细的喂到了紫白薇的嘴里。
紫白薇也没有抬头，递到嘴边就顺从的喝。等一碗粥都喝完，霍秋白才放下碗，给她拭了拭嘴，说道，
“你是去退婚，这礼单上的东西竟比聘礼都要丰厚了……”
紫白薇这才抬起头，说道，
“唉，若是聘礼，我就不会这般愁了。凌云阁折了三十多个弟子在我紫月门，本来我们就有愧于人，眼下又要驳了萧老的面子，不准备点特别的东西，太没有诚意了。”
“那我与你同去可好？赫秋涟那些人刚刚走，万一……”
霍秋白背着手在紫白薇面前晃来晃去，紫白薇一听这话，不禁笑出了声，
“白哥，你都要年过半百了，每日粘着我羞也不羞。我只是去退个婚，还要带着夫婿，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我轻从简行，从小路走，秘密而去，速去速回。如今门里需要人手，翊儿一个人伤还未痊愈，那赫秋涟也不知道会不会去而复返。五年前的一幕我是真的怕了……对了，这几日你就好好关心下嫣儿。你有没有发现，她前几日与那萧凌止走的很近……”
霍秋白不情愿的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了下来，说道，
“女儿大了，有点小女儿情思不正常嘛。她若能把对月寒的心思放下，不是好事吗。我看萧凌止那小子很好……稳重，低调……”
紫白薇眼睛突然转了下，“她若真对萧凌止动了情，也是好事。”
“嗳？她若真喜欢才好，我可不会让我女儿做那种家族联姻的事……”
“你看你说的，难道我会让嫣儿去吗？我是那般不称职的母亲吗？”紫白薇故意挑了下眉，做出了点愠色。
霍秋白脸色立马就变了，口气也软了下来，走过来笑道，
“我哪有说夫人的不是？好好好，你就放心去，我这几日跟嫣儿聊聊，她若真有意，我们也好有准备。”
紫白薇复又带了些笑意，点了点头。霍秋白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
“明日我去趟雾华山，以前我们在那埋下的梅花酒都快十年了，我去取回来，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
紫白薇放下手里的单子，伸出手揽住了霍秋白的腰，温情的说道，
“我何德何能，今生能嫁给你。下辈子，我还想做你夫人好不好？”
霍秋白紧紧的拥住了紫白薇，笑道，
“好。几辈子，我都等你。”
太明湖畔的悦来客栈内，羽青站在窗户旁看着碧水无波的太明湖发着呆。
究竟是心有期盼还是失望透顶，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只是逗留了几日，她也没有勇气踏上湖心岛的陆地。
算起来，赫秋涟带走的人马恐怕已经相去甚远。羽青最后看了一眼朝阳下那光彩夺目的琉璃瓦，转身离开了客栈。
几日之后，紫月寒站在霄云阶上送别要北上退婚的紫白薇。紫白薇带了十几个弟子，有几个弟子已经把四五个描金画银的檀木箱子抬到了山门处的马车上。
“姑姑，十几个人太少了，我让司北再带二十人护送你。”
紫白薇说道，“此去是退婚也不是提亲，弄的太隆重，会让萧家更加没面子。此前重创，哪里还有闲散的弟子，再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轻车简从，速去速回。那几箱子的武学秘籍还有奇兵甲胄也算是我们紫月门的诚意。萧家是诗书人家，想必不会太不近人情。”
紫月寒感觉还是有些不妥，刚要开口，紫白薇伸出手握住了紫月寒的手，继续说道，
“翊儿，姑姑自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脾性。此去凌云阁，无论如何，姑姑定会帮你退婚成功，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紫月门如今人丁稀少，姑姑也不求能恢复往日之耀，只盼着，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再无离散。”
紫月寒摩挲了下姑姑有些发凉的手掌，看着她那姣好的面容上，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几丝皱纹，那原本乌黑发亮的头发里也开始掺杂了一根根的银丝，不由得心里一阵心疼。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姑姑，我一定不会让紫月门再受欺凌。”
紫白薇欣慰的笑了笑，又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霍紫嫣，嘱咐紫月寒道，
“看紧这丫头，她最会逃跑。”
紫月寒轻笑了一下，霍紫嫣却是噘着嘴，走过来扯着紫白薇的袖子，不满的说道，
“娘，你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嘛。这段路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你身子骨最近也不太好……我跟着你，还能帮你捏捏腿揉揉肩……”
紫白薇带了点嫌弃的说道，“你啊，不给我惹祸就不错了。在家好好帮衬你二哥哥，许多弟子受伤未愈，你代母亲好好照看，知道吗？”
霍紫嫣扁了扁嘴，说道，“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轻重。娘，你一定快些回来，我怕我爹都要害相思病了。你看，他连来送你都不敢……”
紫白薇嗔道，“不许这般说你爹爹。我与你爹都二十几年的夫妻了，还做那新婚夫妻的扭捏样，该让人笑话了。他去雾华山听雨小筑了，那里啊，有我们一起埋下的梅子酒。”
霍紫嫣却是笑着吐了吐舌头，说道，“二十几年了还如胶似漆的，我看着都眼热，我这个女儿啊，根本就是个陪衬品嘛。”
紫白薇不由得面子上红了，拍了一下霍紫嫣的手掌心，教训道，
“越说越没谱了。你二哥哥在这，真是不知羞。”
紫月寒脸上笑意更深，说道，
“姑姑姑父伉俪情深，实为我们一辈的楷模。嫣儿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二哥哥……你！”
又说笑了几句，紫白薇才有些依依不舍的往霄云阶下走去。
看紫白薇慢慢走远了，霍紫嫣站在紫月寒旁边，问道，
“二哥哥，你当真不娶那萧玥吗？”
紫月寒愣了下神，还没回答又听霍紫嫣说道，
“虽然我也不喜欢那羽青，不过，你对她的忠诚让我很是钦佩。放心吧，以后她若真成了我的嫂子，我……也不会过分为难她。”
说罢，霍紫嫣就大步离开了。紫月寒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突然感觉嫣儿好像长大了。
紫白薇轻装简行，人马俱已乔装，但是她北上凌云阁的消息没出两日却不胫而走，不过人们口口相传的却与她的目的大相径庭。
“听说紫月门好事将近，白薇长老已经带着聘定前去凌云阁提亲了！”
“果真？看来这萧紫两家终成姻亲，以后再有人想打紫月门的主意却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说啊，男人哪有那般长情，先是撇清干系，如今为了家门娶名门之女，也算是审时度势，明智之举了。这代门主也不简单啊……”
羽青在一处茶馆喝着茶，听着旁边桌子上，几个江湖人士打扮的人在小声议论着。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话，她也在心里反复给自己做了足够多的防线，但是此时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些酸楚。她在桌子上留下了一锭碎银子，把兜帽重新戴上，转身向着前面的一片林子走去。
羽青穿行了几片竹林，发现了些大队人马驶过的踪迹。她刚要轻功追赶，却忽然听的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传来几声惊呼，
“相公，你怎么了？”
“相公，你别吓我！你醒醒！”
羽青停下了脚步，转过一个拐角，恰好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似乎是有了急病，双目翻白，浑身抽搐，嘴里不停的吐着白沫。羽青远远的瞧了那男子一眼，犹豫了一下，就准备离开。
那妇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晃着怀里的男人，一边抬起头四处看着。但是这附近人迹罕至，所以她左顾右盼就看见了一身素衣的羽青。妇人忙的着急的喊道，
“姑娘，姑娘，行行好。能不能帮我看下我相公？或者帮我去前面的村子叫人来也行。”
羽青本想错过去，但是来到二人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那妇人焦急而无助的眼神，怀里那男人似乎也快要奄奄一息，她手里暗暗的捏着几枚当做暗器用的银针，做着心理挣扎。
到底是妇人的苦苦哀求让她有些动容，她停了下来，来到了两个人的身旁。她面无表情的看了那妇人一眼，然后说道，
“别晃他了，把他放在地上让他平躺！”
妇人一愣，随即很是乖觉的把男人放在了地上，哭道，
“姑娘，你可是会医术？求求你，你救救他，九娘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德……”
那妇人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羽青已经蹲了下来，她探了探男人脖子上的脉搏，又翻了下他的双眼，然后快速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那包里有上百枚银针。
然后她快速的抽出几枚，在男人的头顶，脖子和胳膊处下了六针，很快男人就停止了抽搐，变得安静下来。
那妇人看着慢慢安静下来的丈夫，激动的又哭了出来。跪在一旁不停的给羽青作着揖，
“姑娘，你真是济世菩萨……”
羽青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那妇人。过了一会把针取下，又替那男子把了把脉，然后开口道，
“他这是痫症，不常发但是发作就会很凶猛。我只是帮忙止住了，再过一刻钟他能醒来，你快些带他去附近找个大夫抓些药吃吧。”
说罢，羽青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开。一旁的妇人还在不停的道谢，看着羽青要走，忙不迭的过来拦住了，说道，
“姑娘，你医术高明，这救命之恩，九娘无以为报。请姑娘留下名字，九娘一定要为你立个长生牌位……”
“不必。”羽青冷冷的回道。
但是那妇人却是个实诚人，又跪了下去，涕泗横流的说道，
“姑娘，九娘粗鄙，但是这份大恩一辈子不能忘的……”
羽青也不想过多纠缠，随口说了一句，“海棠。”
说罢，就错过身去离开了，远远的还听见那妇人在叩着头，喊道，
“多谢海棠姑娘，多谢海棠姑娘！”
羽青走得远了，心里却开始有些起伏。她捏着手里的银针，这针有多久没有再救过人？
而看到那男子呼吸平稳，听见那女子千恩万谢，她的心里竟然有了点波动。郎伯一直说，她应该属于医术，阿娘也说过，羽家人应该悬壶济世，救人为本。
可是什么时候，这针就成了她的杀人利器，与它们的使命背道而驰？
可是，母亲的血仇，师父的血仇，她的软弱只会让他们的魂灵难安。羽青又握紧了手里的针，眼神里恢复了冷漠，然后脚下一跃，已经飞上了枝头，奔着那些车马踪迹指向的方向疾行而去。
另一边，紫白薇的车驾已经到达了中原以西的邑城附近，眼看着离凌云阁所在的晋北不远。
紫白薇给萧冷情传了一封令羽，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是紫白薇还是没有就近找驿站歇息，而是带着众人冒黑前行，想在明日清晨抵达凌云阁。她太过迫切的想速去速归，然后回门内帮扶紫月寒整顿。
这晚官道上似乎尤其宁静，天上只有半个月亮，不知何时飘过来一片黑云，把这仅有的光亮遮了个严严实实。
已近盛夏，路旁本有蝉鸣，而紫白薇的车马行过之后，那些蝉却都突然噤了声，连空中的微风都缓缓的停了下来，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和车轮子碾过的声音回荡在一片寂静中。
紫白薇本来有些困乏，支了头闭目养神。突然林子里有点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黑漆漆的树杈上，不知何时停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鸦，它们的眼神里透着些幽绿的光，如鬼魅般的盯着这十几个人。
“嘎——”一声不大不小的鸦叫打破了这片死寂。
紫白薇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跟随的弟子也都警觉的停下了马车，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上。
紫白薇撩开窗帘，眼神凌厉的扫过周围，伸出手示意了一下，十几个弟子纷纷下车，背靠背围在紫白薇的车驾和那几箱物品周围。
他们朝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甫一抬头，却看见那些树顶之上似乎有千百双绿油油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让人一阵头皮发麻。
紫白薇掀起帘子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看着那些绿点，暗暗想道，除了五年之前，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乌鸦了，她心里一颤，难道……
马车上的燃烛照着那林子的方向，那点幽幽的光亮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看不清楚容貌打扮，但是只是看那个身影就不禁让人一阵胆寒。紫白薇自恃武功不低，这江湖中能伤她之人寥寥无几，所以她很淡然的二指一并，手中就出现了一把文秀剑，这剑只有一指多宽，三尺多长，通身泛着白光，紫白薇对着那个人影，喊道，
“阁下是谁？”
那个人影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动，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往前飘了一段距离，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一下，手脚像是拧了几圈，然后后背突然一张，顿时身后出现了一对巨大的翅子。
那翅子上泛着点点幽幽的绿光，好像头顶乌鸦的眼睛般。
紫白薇心里一惊，心里想到了什么，刚想出声，就见那个人如同幽灵一般飘至了众人面前。
黑衣黑袍，看不见脸，仿佛被什么提线吊着的皮影般，晃动在半空。紫白薇看着这个身影，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你……”
翌日下午，紫月寒就接到了司南的一封密信，信里说他们在南下的途中，在几处偏远的小城里听到了些惊悚异事，都是说曾见过周身被吸干了的尸体，因为百姓愚昧官府遮掩，所以这些无头悬案都被按了下去，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算下来，这样的事已经有了八九起。而且发生年月相去甚远，最远的可追溯到两年前，最近的就是苏南门被灭的时间以前。
果然……
紫月寒暗暗思忖着，却见风迟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跑了进来，嘴里念叨着，
“出……出事了……”
紫月寒抬起头看着风迟，右眼突然忍不住狠狠跳动了两下，就听见风迟带着哭腔说道，
“二爷，白薇……白薇长老……出事了……”
紫月寒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风迟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姑姑怎么了？”
“凌云阁传信，说……说白薇长老……还有十六个弟子……在邑城附近……全部……全部横死……”
紫月寒一下子浑身冰凉，他睁大了双眼又问道，
“你说……谁？姑姑……”
风迟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死于非命……而且……而且……死状凄惨……状如……干尸……”
紫月寒一下子重重的跌坐回椅子里，他紧紧的攥着手，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姑姑……风迟……你……肯定听错了……”
紫月寒的嗓门也变大了，难以置信的问道。
风迟抹着眼泪，说道，“岸上……一早送来的口信，消息出自凌云阁……应该……不会错……”
紫月寒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他站了起来，却感觉身体晃了一下，随即胸口一涌，原本还未痊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一只手扶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撑住了案几，压下了上涌的血气。
但是与此同时，霍紫嫣却哭喊着闯了进来，
“二哥哥，二哥哥，我娘……你去……你去救救我娘……她没死……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霍紫嫣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双眼通红泛肿，慌慌张张的径直跑到了紫月寒的跟前，扯着他的衣袖就跪了下来，喊道，
“二哥哥，这不是真的……她肯定是遇见难处了……二哥哥……你去救救我娘……你去救救……”
霍紫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的哭喊着。紫月寒眼角滑落了一串泪，忙的把霍紫嫣扶了起来，说道，
“嫣儿，不哭，二哥哥这就去……你说得对……都是谣传……哥哥亲自去……接姑姑回来……”
霍紫嫣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听见紫月寒也说是“谣传”，顿时止了止哭声，抽噎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我也去……我要去找我娘……”
紫月寒安慰她道，“嫣儿，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最快，你等着二哥哥带姑姑回来，听话，好不好？”
“对，对对……二哥哥有凤凰……你脚程快……嫣儿听话……听话……二哥哥……你要快点……我爹爹去了雾华山……他回来看不见我娘，他会难过的……”
霍紫嫣机械的点着头，然后在紫月寒的示意下往台阶下走去，一边安慰自己道，
“都是谣传……娘武功高……不可能有事……”
待霍紫嫣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殿门，紫月寒压下刚才嘴里的一口血，吩咐地上的风迟道，
“我回来之前，不要再让这个消息在门内漫延。”
第二日傍晚，紫月寒出现在了凌云阁的大门口，前来迎接的是萧冷情。
萧冷情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脸上已经非常严肃，他引着紫月寒走到了一个房门前，紫月寒推开门，一看见里面停放的十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顿时就感觉脑子一片空白。萧冷情吩咐众人都在门外等候，就退到了门外不远处。
紫月寒哆嗦着手揭开了其中一条白布，下面的人身着白底紫衣，腰间悬挂着紫月门的腰牌，浑身上下已经面目全非，黢黑一片，只剩附着在枯骨上的一层皮肉，肢体僵硬而扭曲，大张着嘴，似是很痛苦。
紫月寒心里颤了一下，就放下了白布，他深深喘了口气，鼓足了勇气，来到了最中央的一副尸体前面。
紫月寒盯了那层白布很久，才缓缓伸出手，但是他只是拉开了一角，眼里的泪就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那是姑姑的头发，黑发间夹杂着些许银丝，上面还插着她最喜欢的那只翠色琥珀的珠钗。紫月寒迟疑了一下，才继续把白布往下掀。
然而等到真正揭开的那一瞬，紫月寒才真正的意识崩溃，姑姑的面皮已经全部焦枯，那皮肉附在骨头上，皱皱巴巴，像是一道道的皱纹爬满了她整张脸。
她的眼睛已经干涸，塌陷了下去，看起来像是两个大大的黑洞。虽然她双目嘴唇紧闭，但是能看出临终前表情的痛苦。
姑姑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鲛纱裙，而垂在一旁的干枯的腕子上还带着那只姑父送给她的镶白玉的金镯子，她的身侧，静静地躺着那把断掉的文秀剑……
这是，姑姑吗？
紫月寒闭上了眼睛，一串泪水滑落，双腿无力的跪倒在地上。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抚了抚姑姑的头发，不停的摩挲着那焦枯的手掌，喃喃道，
“姑姑……翊儿来接你了……都怪我……我不应该让你来……”
“姑姑……你起来啊……别吓我了……”
“姑姑……嫣儿和姑父还等着你回家呢……”
紫月寒感觉到心里的坚忍在摧枯拉朽的坍塌下去，他五六岁上就没了亲娘，是姑姑一直在庇佑着他们兄弟，把他视作亲生，为他们一一化解了外忧内患。
在紫月寒的记忆里，哥哥和姑姑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可是怎么办？姑姑再也回不了家了，她又一次为自己的事而奔走，却克死异乡，死的也如此的不体面，她是那样爱美啊……
可是那只手再也没有温度了，姑姑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抚着他的头说，
“翊儿不必这般坚强，你还有姑姑呢。”
“翊儿，你看，这是姑姑给你做的香，叫什么呢……就叫‘木有枝’吧……世间仅此一例！”
“翊儿，我让你姑父偷偷教你剑术，你哥哥都没有的。”
……
紫月寒一遍遍的帮紫白薇理着她的头发，她临行前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耳边回响。
“姑姑只盼着，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再无离散……”
“翊儿，姑姑懂你，你若非她不娶，姑姑定会为你达成所愿。”
紫月寒伏在紫白薇的旁边，哭的肝肠寸断。
那心上本没有痊愈的伤口突然又一阵绞痛，他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口血从嘴角涌了出来，他嘴里喃喃道，
“姑姑，翊儿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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