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几多欢喜几多愁 雾华陈情释心怀
几多欢喜几多愁。
涯屿岛上，原本欢天喜地姹紫嫣红的雍楼上，红色喜绸都被摘了下来，甚至连门口的那块“楚青阁”的牌匾都摘掉了。进进出出的匠人们把那些搭好的架子等都一一拆了往外运着。
夜楚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六层的婚房内，那身红黑锦绣的婚服此时也被他脱了扔在了地上，那张五米多宽的大床此时看起来是那样讽刺。
他抚着那床上的缎面，曾经无数次描想过的婚后美景、春光桃色都破灭了。
洞房花烛夜，终究是他一个人承受。他呆呆的在这坐了一晚上，默默的回忆着他与羽青的点点滴滴。
他是那样一个放浪不羁的人，他也知道大婚前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她，但是他愿意为她做全这世间的所有规矩，都不愿在她心里留下哪怕一点点的不完美。
门外站满了人，依云，荟姨，明月，桑奎，钱楚白三位掌柜……甚至还有那位我行我素的白甲令冉孤舟。
夜楚云这一次居然没有拿酒买醉，因为他比谁都知道，这再度失去的痛楚，是拿多少酒都盖不住的。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很疼，但他不后悔。
其实曾经拥有，又何必太执着结果？她还活着，她也会快乐，她也曾答应过嫁给自己，其他的，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夜楚云突然释怀的苦笑了下，看着门口人影攒动，就低低的喊道，
“都进来吧。”
门外的人都满脸担忧的走了进来，但是他们看到的夜楚云，除了有些倦态之外，似乎并没有那种颓废无力感。夜楚云淡淡的扫了扫众人，然后开口道，
“莫邪宫的新址，就选在涯洲。从今天起，莫邪宫更名，青辞宫，我也不再姓夜，随我娘亲的姓，楚。一千黑甲半数编入私卫，一半调入云沐官商营，辅助云沐官主营囤放，月银按商营比例发放。白甲分寮改为信使台，专司传信收录，不必再做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所有人自愿来去，所有的身契各自交付。”
桑奎听完倒没有什么意见，冉孤舟却是吃了一惊，“白甲改营？不可！白甲过去十几年一直都为朝廷刺探情报，手里又捏有许多名门大派的秘密……贸然改营，恐招来祸事啊……”
夜楚云淡淡的扫了他一下，“如今，我们脱离朝廷已久，过去的莫邪宫恶名已经消散了不少，把那些情报分门别类，放出话去，大门大派以重金销毁，小门小派恶行也收重金，无关痛痒的不必再联系。这番做法，想必也表明了我青辞宫的态度……就让白甲寮活在阳光之下吧。”
“宫主……”冉孤舟似乎还有话说，夜楚云却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我已经决定了！缩减整体开支，信使台各人月银按自己工劳分配，多做多给，少做少发，云沐官也会有相应比例的贴补。至于白甲令和四位准见，若还愿意跟着我，我自有安排。若不愿意，也可以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站在旁边的那四位准见，慌忙都低下了头，“我等愿意跟着宫主，效犬马之力。”
冉孤舟却是皱了皱眉头，扇子摇了摇，说了句，“我再想想。”
桑奎斜着眼睛瞟了冉孤舟一眼，眼里的嫌恶不言而喻。
夜楚云也不勉强，让他们先下去了。他又对着钱楚白三位掌柜说道，
“云沐官收缩副营账目，把一半的银钱投放到粮食、药品、盐务、马匹、煤石等营项上，丰收年囤，天灾年放，上行高价，下行薄利。凡有天灾人祸的城池，只要有我云沐官的钱庄，对本地百姓商贾让利，借款延期，对于那些趁机哄抬价格的小商贩，予以封截，尤其是粮食和药品。具体的，容我看过所有的账目后再详议……”
钱利来立马恭敬的低头，说道，“主子仁心，必有福报！”
“这是她的夙愿，是她的仁心。”夜楚云失神的喃喃道。
三人也相继退出去了，顿时屋里只剩了四五个丫鬟。夜楚云对着荟姨说道，
“这次置办的所有婚礼物事全部封存。就算是……我为她……日后置办的贺礼吧。”
荟姨嘴一颤，眼里的泪差点掉下来，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夜楚云又抬头看着满脸心疼的依云，问道，“他们……离开涯洲了吗？”
依云点了点头，“早上走的，往江南方向去了。但是郎神医自己南下了……”
夜楚云点了点头，“派十几个人暗中保护郎神医，送到再回。”
依云没有说话，也退下了。
夜楚云随即又说道，“明月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明月心里一哆嗦，突然觉得浑身有些发抖。
眼看着屋内没有人了，夜楚云抬头冷冷的盯着明月的脸，淡淡的说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
明月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把头深深的埋在地板之上，哆哆嗦嗦的说道，
“奴有罪，但是奴只是替主子不值！羽姑娘她根本就……”
“我知道，她爱的是紫月寒。昨日所为，就是我为了成全她。可是，明月，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撞上了我的死穴。我以前倒没发现，你竟有仿人笔迹的能耐，能近我身的人，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莫邪宫专行刺探暗杀几十年，你的那些伎俩，没有半个时辰，我就调查的清清楚楚。我对你信任，你竟然敢……”
说着，夜楚云就走了过去，捏着明月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你敢做，就该想到后果，你还真以为，我是怜香惜玉的菩萨心肠啊！买下你，我是买你的忠心，不是因为你这一两分的姿色……”
夜楚云摩挲着明月的下巴，然后轻笑了一声，“你与青儿，其实，半点都不像！跟我玩阴损，你，还不够格……”
说罢，夜楚云就狠狠的松了她的下巴，然后站了起来，他那紧紧箍在身上的黑缎绸衣把他映衬的那样好看，却也是那样的孤单和阴冷。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痛恨什么吗？”
明月眼里的泪水已经不听话的往外涌着，她紧紧的闭着眼摇了摇头。
“是背叛。”
说着，夜楚云冲着门外打了个响指，随即就走进来两个侍卫，
“把她带走，送到涯洲的红楼里，卖死契，非死不出。我要让她永生永世，都记得自己的身份……”
明月一下子抬起头来，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扯着夜楚云的脚腕，拼命的喊道，
“主子，奴错了！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妓院！求求主子，求求主子……”
夜楚云往后撤了一步，使劲挣脱了她的手，重新在那张大床上坐了下来，半哭半笑自言自语的说道，
“你毁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的死……”
然后他招了招手，明月就被那两个侍卫半拉半拖的带了出去。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夜楚云胳膊支在双腿上，垂下头来，他突然感觉到有一些冷。
原本他还想过，就这般装聋作哑的跟羽青过下去，兴许过几年，他们会有孩子，儿女绕膝，多美好啊！
但是终究是梦碎了，就在大婚的前夜，坦诚相见的那一刻，他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的剖给了她。
如果羽青骂他打他也许他都不会放手，可是羽青没有，她甚至提醒自己，不要误了吉时。
那种不自信的感觉瞬间又涌满了他的内心，让他愈发肯定，羽青是在同情她，而自己是在拿不幸的往事绑架她。
三个人的感情，注定有人爱而不得，可是明明有两个人可以幸运。他不是圣人，可是那一刻，他突然决定放手，因为，还有一种爱，叫做成全。
羽青感觉睡了很久，睡梦里好像把前半生都浮掠了一遍。醒来时，他们已经离开了东海边陲。她茫然的立起身来，看了看，问道，
“到哪了？”
“快进江南地界了。”
羽青依然软塌塌的又靠在紫月寒的身上清醒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你姑父，是‘剑绝’商少白？”
“嗯。”
“难怪，那么厉害！我从他的身上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强者，他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但是他的剑术足可以越境杀人，他……会不会不信我？”
“没事，我会与你一起承担。”
紫月寒终于伸出手十分亲昵的攥住了羽青的手，“我姑父当年为我姑姑隐姓埋名二十几年，伉俪情深，姑姑的死让他……难以接受，但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只是需要些时间。”
羽青默然的点了点头，回过头去看着紫月寒，问道，
“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紫月寒垂下了眼睛，姑姑死时的样子是他心底最难熬的梦魇，他的手不禁又攥了攥，低声说道，“是我无能……”
羽青看见他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心疼，她用小小的手轻柔的抚过那里的一道血痕，说道，
“你姑姑的事，关系你我。该是我们的，我们应该担着。回去后，我去向你姑父解释……”
紫月寒咽下了嘴里的苦涩，点了点头，羽青打量了下他瘦削的身体，有些遗憾的说道，
“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木有枝’的制香师傅啊……她应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姑姑……”
紫月寒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姑父已经不在紫月门，许是去找姑姑的回忆了……”
“那怎么办？商前辈应该特别想知道……幕后真凶……”
“我们先去趟雾华山吧，那里是姑姑和姑父相识的地方。”
羽青点了点头，而后，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听说你先后被鬼影丝和少白剑所伤，久久未愈。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紫月寒舒了口气，终于低头干咳了一下，“就……你压着的地方……”
羽青一听，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紫月寒的胸口，着急道，“那你不早说，硬撑着干什么？”
紫月寒却是笑了下，“不甚严重。而且只有痛了，才能时时提醒我，这是真的。”
羽青愣了一下，不由分说的抓过紫月寒的手腕，听了听脉。嘴里嘟囔道，
“血不归经，煞气不散，你……此前就没有痊愈……”羽青眉头紧锁，一脸担心，紫月寒却是最看不得她这样，伸出手指抚了抚她的眉间，说道，“有你在，什么都会好的。”
羽青想起了郎之涣的灵药，可是摸了摸身上，才发现走的太匆忙，落下了。
“郎伯的药最好使了……我大约见过他配的药，回去我给你配……”
“好。”紫月寒温柔的答应着。
没过多久，他们就落在了雾华山的地界。
这片山并不算高耸，但是景色十分秀丽，因为背靠着一湾天然的温泉，所以自山脚起，这山景之中就环绕着氤氲的雾气，没走多久，他们就看见了一个竹子做成的篱笆院，而此时的院子内正坐着一个人，正是消失了许久的商少白。
两月不见，商少白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骨瘦如柴，守着院子里一个小小的坟包饮着酒。那坟包上插着一把断剑，剑上刻着“文秀”二字。
听到有脚步声，他侧脸看了一眼。紫月寒看见商少白的样子，却是一阵难过，忙不迭的走了过来，低头喊道，“姑父。”
商少白扬了扬手，说道，“别叫我姑父。”
说着，他又扫了一眼站在紫月寒身后的羽青，顿时眼睛睁大了些，他已经认出了羽青的面容。
感受到他这投过来并不友好的目光，羽青定了定心，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紫月寒的身侧，然后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
“前辈，晚辈特来请罪。”
商少白一听立马站了起来，二指一并，袖子里就响起了一阵剑鸣声。紫月寒吓得连忙过来护到羽青的面前，着急的说道，
“姑父，我已经查明了杀害姑姑的真凶，是鬼宗宗主孤枭。青儿……五年前在上原生意全无，那魔兽贪妄，已经离她而去。所以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
商少白并没有收敛浑身的杀意，冷冰冰的看着二人。
紫月寒继续哀求道，“司南已经搜集了足够多的证据，都可以证明青儿的清白。姑父，你随我回紫月门，我一一给你看，好不好？”
羽青看着商少白对自己的敌意，紫月寒夹在中间的为难，也开口解释道，
“白薇长老是因为月寒退婚才遇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我也有罪。但是白薇长老出事时，我确实不在邑城，我那时候，在余杭，悦来客栈。客栈若保留了留宿记录，一查便知，我以海棠之名留宿五日。
然后我又跟着赫秋涟等人北上，想……伺机报我师门之仇。后来白薇长老的事情传来，赫秋涟便动了折返紫月门的念头，所以，我才在他们快到余杭的时候去截杀……其实这些时间上的偏差细细想想就可以，我相信前辈……内心早有了判断……”
羽青说的很详细，也很诚恳。商少白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已经动摇了。而紫月寒听羽青这么详细的说那些事，有些心疼的看着她的背影。
商少白扫了下袖子，收回了少白剑，又寂寥的坐了回去，转头看向那个坟包。
活了这五十多年，纵横天下十几载，他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差错，只是，薇儿死了，那么突然，突然到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该如何消弥，该何去何从。
他知道自己等的答案是什么。但这姑娘是不是凶手又有何关系，因为她即是原因之一。
他体内的少白剑化身复仇之刃，已经快要遏制不住的里面腾腾的杀意。这剑沉寂了快三十年了，为她封，亦为她疯。
看着那截文秀剑，紫白薇的脸似乎就在上面，音容笑貌如作，她跟自己讲，
“白哥，若我不在，你要替我照看好嫣儿和翊儿……”
失去至爱太痛了，他与紫白薇看着月寒长大，他也曾悉心教授他剑法，看着他一点点独步天下。
既然月寒爱这女子入骨，他又怎么能再去断了他的念想。世人皆道商少白绝情绝爱，从未败过，可是为了紫白薇，为了几个孩子，他亦是心甘情愿。
商少白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一仰头就把瓶子里的酒喝尽了，他看着断掉的文秀剑，嘴里喃喃道，
“薇儿走了，家也没了。此生，我对不起嫣儿。月寒，以后嫣儿就交由你照顾了。一切都随她心意就好……”
紫月寒听了，似乎听出了什么别的意味，就问道，“姑父，您……”
商少白没有回头，也没有答紫月寒的话，那寂寥枯瘦的背佝偻着，无力的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你姑姑只想紫月门能百年昌盛，你莫要让她失望……”
紫月寒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着急的说道，“姑父，孤枭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毒，如今更有异兽傍身，修为难测，不如您跟我们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商少白依然没有动，他袖子一扫，一股子气劲撞在紫月寒和羽青的面前，虽无杀伤力，却是不可抵抗的灵力，二人被推离数丈，退到了篱笆院门外。
那个院门随即关上了，似乎隔绝掉了里面的一切。
紫月寒静静站了良久，羽青走上前来，拉住了紫月寒的手，说道，
“‘剑绝’的剑为情出，为爱死。前辈已经不再姓霍，而是商了。我们走吧……”
紫月寒又不舍的看了几眼，才随着羽青一步步的往山下走去。
他们一走，这山仿佛瞬间冷了下来，萧瑟的凉风吹起，如同深秋初冬般。那荒凉冷寂的院子里，商少白站在那坟包面前，眼睛里是一片温柔的水光。
商少白呆呆的看着前方，画面一转已经是三十年前，就是在这个竹屋前面，紫白薇提着剑指着自己，说道，
“听说你是天下剑术最厉害的，我要向你挑战！”
输了剑，又坐在这石台上哭，
“我的剑术已经是门内最好的了，哥哥们都说我的剑术独步天下，竟都是骗我的！我连你三招都接不住！”
……
“我今天可能是状态不好，或者没吃饱。你等我吃点东西，我们再比过！”
……
“听说你比剑，输了的人都要杀人废功的。你看我，生的也算好看，能不能就别……了？”
……
“我看你也不像外面传的杀人不眨眼，而且，你长得也怪好看的。”
……
“算了算了，不比了。我这辈子可能是打不过你了……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娶我得了……那样好歹我还有点面子，毕竟败在自家男人面前，也不算丢脸……”
……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你叫商少白，又比我大，我就叫你白哥。我叫紫白薇，落薇花的薇……”
……
“好了，你就跟我走吧。我父母哥哥们都最疼我，一定会喜欢你的。埋在这里的酒，每十年，我们就来取一坛……”
…………
商少白的眼角和嘴角都带着笑，他喃喃道，
“傻瓜，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薇儿，黄泉路遥，你且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商少白静静的站立着，他闭上了眼睛，那属于三十年前无人可及的修为磅礴而起，听雨小筑周边一片翠色的竹林，刹那枯黄，一片片的枯叶零零落落的飘散。那湾常年冒着热气的温泉顷刻干涸，泉底裂开，裂成了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那散落在商少白身侧花白的头发随着竹林里的风起起落落，他的身上闪烁着的是永不会凋零的傲气和倔强，又是再无心境承托的悲凉。
他仿佛入了无人之境，又仿佛再没了活人之气，人剑合一，随后他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片红光，越来越盛，片刻之后，红光入天，他就消失在了原地。
紫月寒与羽青重新踏上了回江南的路，此时他再也忍不住问听雨小筑前想问的问题，
“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截杀‘斩月’军……”
羽青低了低头，想了一下，才说道，“我想那时候的紫月门内肯定一片哀痛，你也定是伤心不止，我不想……”
“那你可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他们可不是当年上原山上的那些人！”紫月寒有些着急。
羽青有些不自在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也是打了之后才发现，有点高估自己了。原本想着，挫一挫他们的士气也好，后来商前辈来，我以为紫月门也来杀我……有些心灰意冷了，想与他们……同归于尽算了……”
紫月寒看着她的背影，手又不自觉的紧紧攥了起来。
涯屿岛上，原本欢天喜地姹紫嫣红的雍楼上，红色喜绸都被摘了下来，甚至连门口的那块“楚青阁”的牌匾都摘掉了。进进出出的匠人们把那些搭好的架子等都一一拆了往外运着。
夜楚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六层的婚房内，那身红黑锦绣的婚服此时也被他脱了扔在了地上，那张五米多宽的大床此时看起来是那样讽刺。
他抚着那床上的缎面，曾经无数次描想过的婚后美景、春光桃色都破灭了。
洞房花烛夜，终究是他一个人承受。他呆呆的在这坐了一晚上，默默的回忆着他与羽青的点点滴滴。
他是那样一个放浪不羁的人，他也知道大婚前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她，但是他愿意为她做全这世间的所有规矩，都不愿在她心里留下哪怕一点点的不完美。
门外站满了人，依云，荟姨，明月，桑奎，钱楚白三位掌柜……甚至还有那位我行我素的白甲令冉孤舟。
夜楚云这一次居然没有拿酒买醉，因为他比谁都知道，这再度失去的痛楚，是拿多少酒都盖不住的。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很疼，但他不后悔。
其实曾经拥有，又何必太执着结果？她还活着，她也会快乐，她也曾答应过嫁给自己，其他的，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夜楚云突然释怀的苦笑了下，看着门口人影攒动，就低低的喊道，
“都进来吧。”
门外的人都满脸担忧的走了进来，但是他们看到的夜楚云，除了有些倦态之外，似乎并没有那种颓废无力感。夜楚云淡淡的扫了扫众人，然后开口道，
“莫邪宫的新址，就选在涯洲。从今天起，莫邪宫更名，青辞宫，我也不再姓夜，随我娘亲的姓，楚。一千黑甲半数编入私卫，一半调入云沐官商营，辅助云沐官主营囤放，月银按商营比例发放。白甲分寮改为信使台，专司传信收录，不必再做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所有人自愿来去，所有的身契各自交付。”
桑奎听完倒没有什么意见，冉孤舟却是吃了一惊，“白甲改营？不可！白甲过去十几年一直都为朝廷刺探情报，手里又捏有许多名门大派的秘密……贸然改营，恐招来祸事啊……”
夜楚云淡淡的扫了他一下，“如今，我们脱离朝廷已久，过去的莫邪宫恶名已经消散了不少，把那些情报分门别类，放出话去，大门大派以重金销毁，小门小派恶行也收重金，无关痛痒的不必再联系。这番做法，想必也表明了我青辞宫的态度……就让白甲寮活在阳光之下吧。”
“宫主……”冉孤舟似乎还有话说，夜楚云却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我已经决定了！缩减整体开支，信使台各人月银按自己工劳分配，多做多给，少做少发，云沐官也会有相应比例的贴补。至于白甲令和四位准见，若还愿意跟着我，我自有安排。若不愿意，也可以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站在旁边的那四位准见，慌忙都低下了头，“我等愿意跟着宫主，效犬马之力。”
冉孤舟却是皱了皱眉头，扇子摇了摇，说了句，“我再想想。”
桑奎斜着眼睛瞟了冉孤舟一眼，眼里的嫌恶不言而喻。
夜楚云也不勉强，让他们先下去了。他又对着钱楚白三位掌柜说道，
“云沐官收缩副营账目，把一半的银钱投放到粮食、药品、盐务、马匹、煤石等营项上，丰收年囤，天灾年放，上行高价，下行薄利。凡有天灾人祸的城池，只要有我云沐官的钱庄，对本地百姓商贾让利，借款延期，对于那些趁机哄抬价格的小商贩，予以封截，尤其是粮食和药品。具体的，容我看过所有的账目后再详议……”
钱利来立马恭敬的低头，说道，“主子仁心，必有福报！”
“这是她的夙愿，是她的仁心。”夜楚云失神的喃喃道。
三人也相继退出去了，顿时屋里只剩了四五个丫鬟。夜楚云对着荟姨说道，
“这次置办的所有婚礼物事全部封存。就算是……我为她……日后置办的贺礼吧。”
荟姨嘴一颤，眼里的泪差点掉下来，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夜楚云又抬头看着满脸心疼的依云，问道，“他们……离开涯洲了吗？”
依云点了点头，“早上走的，往江南方向去了。但是郎神医自己南下了……”
夜楚云点了点头，“派十几个人暗中保护郎神医，送到再回。”
依云没有说话，也退下了。
夜楚云随即又说道，“明月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明月心里一哆嗦，突然觉得浑身有些发抖。
眼看着屋内没有人了，夜楚云抬头冷冷的盯着明月的脸，淡淡的说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
明月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把头深深的埋在地板之上，哆哆嗦嗦的说道，
“奴有罪，但是奴只是替主子不值！羽姑娘她根本就……”
“我知道，她爱的是紫月寒。昨日所为，就是我为了成全她。可是，明月，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撞上了我的死穴。我以前倒没发现，你竟有仿人笔迹的能耐，能近我身的人，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莫邪宫专行刺探暗杀几十年，你的那些伎俩，没有半个时辰，我就调查的清清楚楚。我对你信任，你竟然敢……”
说着，夜楚云就走了过去，捏着明月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你敢做，就该想到后果，你还真以为，我是怜香惜玉的菩萨心肠啊！买下你，我是买你的忠心，不是因为你这一两分的姿色……”
夜楚云摩挲着明月的下巴，然后轻笑了一声，“你与青儿，其实，半点都不像！跟我玩阴损，你，还不够格……”
说罢，夜楚云就狠狠的松了她的下巴，然后站了起来，他那紧紧箍在身上的黑缎绸衣把他映衬的那样好看，却也是那样的孤单和阴冷。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痛恨什么吗？”
明月眼里的泪水已经不听话的往外涌着，她紧紧的闭着眼摇了摇头。
“是背叛。”
说着，夜楚云冲着门外打了个响指，随即就走进来两个侍卫，
“把她带走，送到涯洲的红楼里，卖死契，非死不出。我要让她永生永世，都记得自己的身份……”
明月一下子抬起头来，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扯着夜楚云的脚腕，拼命的喊道，
“主子，奴错了！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妓院！求求主子，求求主子……”
夜楚云往后撤了一步，使劲挣脱了她的手，重新在那张大床上坐了下来，半哭半笑自言自语的说道，
“你毁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的死……”
然后他招了招手，明月就被那两个侍卫半拉半拖的带了出去。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夜楚云胳膊支在双腿上，垂下头来，他突然感觉到有一些冷。
原本他还想过，就这般装聋作哑的跟羽青过下去，兴许过几年，他们会有孩子，儿女绕膝，多美好啊！
但是终究是梦碎了，就在大婚的前夜，坦诚相见的那一刻，他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的剖给了她。
如果羽青骂他打他也许他都不会放手，可是羽青没有，她甚至提醒自己，不要误了吉时。
那种不自信的感觉瞬间又涌满了他的内心，让他愈发肯定，羽青是在同情她，而自己是在拿不幸的往事绑架她。
三个人的感情，注定有人爱而不得，可是明明有两个人可以幸运。他不是圣人，可是那一刻，他突然决定放手，因为，还有一种爱，叫做成全。
羽青感觉睡了很久，睡梦里好像把前半生都浮掠了一遍。醒来时，他们已经离开了东海边陲。她茫然的立起身来，看了看，问道，
“到哪了？”
“快进江南地界了。”
羽青依然软塌塌的又靠在紫月寒的身上清醒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你姑父，是‘剑绝’商少白？”
“嗯。”
“难怪，那么厉害！我从他的身上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强者，他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但是他的剑术足可以越境杀人，他……会不会不信我？”
“没事，我会与你一起承担。”
紫月寒终于伸出手十分亲昵的攥住了羽青的手，“我姑父当年为我姑姑隐姓埋名二十几年，伉俪情深，姑姑的死让他……难以接受，但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只是需要些时间。”
羽青默然的点了点头，回过头去看着紫月寒，问道，
“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紫月寒垂下了眼睛，姑姑死时的样子是他心底最难熬的梦魇，他的手不禁又攥了攥，低声说道，“是我无能……”
羽青看见他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心疼，她用小小的手轻柔的抚过那里的一道血痕，说道，
“你姑姑的事，关系你我。该是我们的，我们应该担着。回去后，我去向你姑父解释……”
紫月寒咽下了嘴里的苦涩，点了点头，羽青打量了下他瘦削的身体，有些遗憾的说道，
“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木有枝’的制香师傅啊……她应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姑姑……”
紫月寒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姑父已经不在紫月门，许是去找姑姑的回忆了……”
“那怎么办？商前辈应该特别想知道……幕后真凶……”
“我们先去趟雾华山吧，那里是姑姑和姑父相识的地方。”
羽青点了点头，而后，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听说你先后被鬼影丝和少白剑所伤，久久未愈。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紫月寒舒了口气，终于低头干咳了一下，“就……你压着的地方……”
羽青一听，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紫月寒的胸口，着急道，“那你不早说，硬撑着干什么？”
紫月寒却是笑了下，“不甚严重。而且只有痛了，才能时时提醒我，这是真的。”
羽青愣了一下，不由分说的抓过紫月寒的手腕，听了听脉。嘴里嘟囔道，
“血不归经，煞气不散，你……此前就没有痊愈……”羽青眉头紧锁，一脸担心，紫月寒却是最看不得她这样，伸出手指抚了抚她的眉间，说道，“有你在，什么都会好的。”
羽青想起了郎之涣的灵药，可是摸了摸身上，才发现走的太匆忙，落下了。
“郎伯的药最好使了……我大约见过他配的药，回去我给你配……”
“好。”紫月寒温柔的答应着。
没过多久，他们就落在了雾华山的地界。
这片山并不算高耸，但是景色十分秀丽，因为背靠着一湾天然的温泉，所以自山脚起，这山景之中就环绕着氤氲的雾气，没走多久，他们就看见了一个竹子做成的篱笆院，而此时的院子内正坐着一个人，正是消失了许久的商少白。
两月不见，商少白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骨瘦如柴，守着院子里一个小小的坟包饮着酒。那坟包上插着一把断剑，剑上刻着“文秀”二字。
听到有脚步声，他侧脸看了一眼。紫月寒看见商少白的样子，却是一阵难过，忙不迭的走了过来，低头喊道，“姑父。”
商少白扬了扬手，说道，“别叫我姑父。”
说着，他又扫了一眼站在紫月寒身后的羽青，顿时眼睛睁大了些，他已经认出了羽青的面容。
感受到他这投过来并不友好的目光，羽青定了定心，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紫月寒的身侧，然后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
“前辈，晚辈特来请罪。”
商少白一听立马站了起来，二指一并，袖子里就响起了一阵剑鸣声。紫月寒吓得连忙过来护到羽青的面前，着急的说道，
“姑父，我已经查明了杀害姑姑的真凶，是鬼宗宗主孤枭。青儿……五年前在上原生意全无，那魔兽贪妄，已经离她而去。所以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
商少白并没有收敛浑身的杀意，冷冰冰的看着二人。
紫月寒继续哀求道，“司南已经搜集了足够多的证据，都可以证明青儿的清白。姑父，你随我回紫月门，我一一给你看，好不好？”
羽青看着商少白对自己的敌意，紫月寒夹在中间的为难，也开口解释道，
“白薇长老是因为月寒退婚才遇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我也有罪。但是白薇长老出事时，我确实不在邑城，我那时候，在余杭，悦来客栈。客栈若保留了留宿记录，一查便知，我以海棠之名留宿五日。
然后我又跟着赫秋涟等人北上，想……伺机报我师门之仇。后来白薇长老的事情传来，赫秋涟便动了折返紫月门的念头，所以，我才在他们快到余杭的时候去截杀……其实这些时间上的偏差细细想想就可以，我相信前辈……内心早有了判断……”
羽青说的很详细，也很诚恳。商少白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已经动摇了。而紫月寒听羽青这么详细的说那些事，有些心疼的看着她的背影。
商少白扫了下袖子，收回了少白剑，又寂寥的坐了回去，转头看向那个坟包。
活了这五十多年，纵横天下十几载，他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差错，只是，薇儿死了，那么突然，突然到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该如何消弥，该何去何从。
他知道自己等的答案是什么。但这姑娘是不是凶手又有何关系，因为她即是原因之一。
他体内的少白剑化身复仇之刃，已经快要遏制不住的里面腾腾的杀意。这剑沉寂了快三十年了，为她封，亦为她疯。
看着那截文秀剑，紫白薇的脸似乎就在上面，音容笑貌如作，她跟自己讲，
“白哥，若我不在，你要替我照看好嫣儿和翊儿……”
失去至爱太痛了，他与紫白薇看着月寒长大，他也曾悉心教授他剑法，看着他一点点独步天下。
既然月寒爱这女子入骨，他又怎么能再去断了他的念想。世人皆道商少白绝情绝爱，从未败过，可是为了紫白薇，为了几个孩子，他亦是心甘情愿。
商少白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一仰头就把瓶子里的酒喝尽了，他看着断掉的文秀剑，嘴里喃喃道，
“薇儿走了，家也没了。此生，我对不起嫣儿。月寒，以后嫣儿就交由你照顾了。一切都随她心意就好……”
紫月寒听了，似乎听出了什么别的意味，就问道，“姑父，您……”
商少白没有回头，也没有答紫月寒的话，那寂寥枯瘦的背佝偻着，无力的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你姑姑只想紫月门能百年昌盛，你莫要让她失望……”
紫月寒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着急的说道，“姑父，孤枭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毒，如今更有异兽傍身，修为难测，不如您跟我们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商少白依然没有动，他袖子一扫，一股子气劲撞在紫月寒和羽青的面前，虽无杀伤力，却是不可抵抗的灵力，二人被推离数丈，退到了篱笆院门外。
那个院门随即关上了，似乎隔绝掉了里面的一切。
紫月寒静静站了良久，羽青走上前来，拉住了紫月寒的手，说道，
“‘剑绝’的剑为情出，为爱死。前辈已经不再姓霍，而是商了。我们走吧……”
紫月寒又不舍的看了几眼，才随着羽青一步步的往山下走去。
他们一走，这山仿佛瞬间冷了下来，萧瑟的凉风吹起，如同深秋初冬般。那荒凉冷寂的院子里，商少白站在那坟包面前，眼睛里是一片温柔的水光。
商少白呆呆的看着前方，画面一转已经是三十年前，就是在这个竹屋前面，紫白薇提着剑指着自己，说道，
“听说你是天下剑术最厉害的，我要向你挑战！”
输了剑，又坐在这石台上哭，
“我的剑术已经是门内最好的了，哥哥们都说我的剑术独步天下，竟都是骗我的！我连你三招都接不住！”
……
“我今天可能是状态不好，或者没吃饱。你等我吃点东西，我们再比过！”
……
“听说你比剑，输了的人都要杀人废功的。你看我，生的也算好看，能不能就别……了？”
……
“我看你也不像外面传的杀人不眨眼，而且，你长得也怪好看的。”
……
“算了算了，不比了。我这辈子可能是打不过你了……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娶我得了……那样好歹我还有点面子，毕竟败在自家男人面前，也不算丢脸……”
……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你叫商少白，又比我大，我就叫你白哥。我叫紫白薇，落薇花的薇……”
……
“好了，你就跟我走吧。我父母哥哥们都最疼我，一定会喜欢你的。埋在这里的酒，每十年，我们就来取一坛……”
…………
商少白的眼角和嘴角都带着笑，他喃喃道，
“傻瓜，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薇儿，黄泉路遥，你且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商少白静静的站立着，他闭上了眼睛，那属于三十年前无人可及的修为磅礴而起，听雨小筑周边一片翠色的竹林，刹那枯黄，一片片的枯叶零零落落的飘散。那湾常年冒着热气的温泉顷刻干涸，泉底裂开，裂成了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那散落在商少白身侧花白的头发随着竹林里的风起起落落，他的身上闪烁着的是永不会凋零的傲气和倔强，又是再无心境承托的悲凉。
他仿佛入了无人之境，又仿佛再没了活人之气，人剑合一，随后他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片红光，越来越盛，片刻之后，红光入天，他就消失在了原地。
紫月寒与羽青重新踏上了回江南的路，此时他再也忍不住问听雨小筑前想问的问题，
“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截杀‘斩月’军……”
羽青低了低头，想了一下，才说道，“我想那时候的紫月门内肯定一片哀痛，你也定是伤心不止，我不想……”
“那你可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他们可不是当年上原山上的那些人！”紫月寒有些着急。
羽青有些不自在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也是打了之后才发现，有点高估自己了。原本想着，挫一挫他们的士气也好，后来商前辈来，我以为紫月门也来杀我……有些心灰意冷了，想与他们……同归于尽算了……”
紫月寒看着她的背影，手又不自觉的紧紧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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