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南明海盗 » 第3章 金钱鼠尾辫

第3章 金钱鼠尾辫

    郑寒泉向庙祝要来笔墨宣纸,挥笔写下求告书,交给郑豹变。

    “豹儿,你个性莽撞狷直,此去难免低三下四,定要忍声吞气,时时顾及要事在身。记住,你已经长大成人,往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郑虎变把郑豹变送到南面寨墙脚下,郑豹变天生身手敏捷,打小喜爱攀墙爬树,行至寨墙与屋墙紧挨着的一条小巷子里,在两面墙间来回蹬跳,很快爬上寨墙,回头接过大哥抛上来的绳子,滑下寨墙。

    一路上避开大道,踩着池塘的狭堤,穿过一片瓦砾地,来到江堤边,在一排竹筏上找到田狗哥弟俩。在他们藏身的地方往西不远处,便是藕洲渡口,那里停着两条大船,若不是周身漆成黑色,与常年穿梭在江面上的载货船并无多大分别。

    田狗哥弟俩正在划拳决定谁先娶媳妇,不知谁耍赖就吵了起来。

    “你们还有闲工夫吵架,也不看看你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谁家姑娘乐意嫁给你们?除非瞎了眼。”郑豹变说着,跳下竹筏。

    “豹弟,还别说,还真有个瞎眼的老姑娘愿意嫁给我们。她娘唯一要求就是有个避雨的屋檐。”

    “先别说这个,你们跟我进县城一趟。”郑豹变说。

    “干吗进城?族长让我们在这守着海盗船。我们不可以离开半步的。”田狗说。

    “谁说不能离开半步,不是交代了有紧急情况要随机应变吗?跟我进城,就是紧急情况,还有什么比进城搬救兵更紧急的。”

    “也是哈。我们这就走。”田狗这时看到郑豹变背着弓箭,就说,“豹弟,你看那海盗船上静悄悄的,会不会人都跑出去了。要不我们上去,放把火烧了它们。”

    “我们靠近瞧瞧。”郑豹变被说得心痒痒,只觉好玩。

    田狗和二哥划着竹筏,还没挨近海盗船,远远就瞄见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家伙正站在船头,往江里撒尿,嘴里还哼着小曲,见到三人划着竹筏经过,晃了晃胯下的黑伙计,甩干最后几滴尿液,猥亵着脸说道:“这位小兄弟,看你长得俊俏,要不上来跟爷凑合凑合。”

    郑豹变不能领会他言语中的下流意味,只当取笑自己,左右手捻弓搭箭,一箭直取对方。那家伙见势跳入江水中,郑豹变还想让田狗把竹筏划近,海盗船边一下子冒出几个人头,原来都是潜在水里的海盗同伙。郑豹变还要再射几箭解解气,被田狗扯住,竹筏快速划离藕洲渡口,朝县城方向急驰而去。

    “豹弟,我刚才救了你一命你知道不?”竹筏到了江心田狗才说。

    郑豹变只顾捧起江水洗脸,没有听见,田狗又说:“你没注意到,刚才有两把铳从船上伸出来,瞄着你。要不是我发现得快,你早没命了。”

    “真的?”郑豹变问。

    “真的。”二哥傻笑着说。话从他口中说出,只有傻子才不信。

    “那可要多谢狗哥救命之恩。”郑豹变拱手道。

    “豹弟,就冲你喊我一声狗哥,什么都值了。”隔了一会,田狗觍颜说道,“不过,我有一件事麻烦你哈,你能不能跟族长参详参详,把你们家那个大牛棚腾出一半,给我住。媒婆……”田狗搔了搔脸颊接着说,“媒婆传话说,要是我还住在寨门里,就只好打一辈子光棍。”

    “光棍有什么不好,没牵没挂的。”郑豹变说。

    “你才多大,你懂什么。”田狗说。

    “我怎么不懂。我今年七月初七办过‘出花园’,束起头发,算个男子汉了。”“你要是明白,就更应该帮我。”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郑豹变爽快地答应下来。

    “看。”二哥指着身后遥远处大声喊道。

    在萍溪寨的方向,两团大火直冲云霄,浓烟遮蔽了彩霞。

    “不好了,贼人放火烧寨了。”田狗连说出的话都发颤。

    “放心,这是我大哥带人放的火。”郑豹变安慰他。

    “他,他凭什么把我们萍溪寨烧掉?谁给他这个胆。要是烧光了,我们以后住哪,寨门也没了,牛棚也没了。不,我不进城了。我要回去救火。”田狗说着就要掉转竹筏。

    “你救什么火,烧的是甘蔗林。”

    “是真的吗?那就不怕了。”田狗继续划他的桨,想了想,又说道,“不对呀,那里面可有你们家的甘蔗园。”

    “贼人都杀到家门口了,还什么你们我们的。划快点,要是天黑前我们赶不到县里,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郑豹变三人在渡口登岸,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挤入城内。来到县衙前,县衙大门洞开,烛火通明。

    三人并不知情,就在前天,潮州总兵郝尚久派了一队人马潜入潮阳县城,勒令知县常望凤举县投降清军。

    两年前,郝尚久随李自成部将李成栋为清军打先锋,攻入岭南,夺下广东的大片城池。升任广东提督的李成栋不满广东总督佟养甲骑在自己头上,两人屡生龌蹉,一气之下,反清归明,拥立在肇庆登基的明朝永历皇帝,郝尚久统辖下的潮州也重归明朝。没想到李成栋在第二年战死,自号“复明将军”的郝尚久不想屈居福建来的郑成功之下,再度叛明投清。

    知县常望凤和守备、县丞、主簿一干官员都已降了清,剃了发,顶着锃亮的脑袋瓜,身上的大明官服还来不及更换,此时正集聚在县衙中,商讨如何向治下的上百座大小围寨颁布新朝的政令——剃发易服。这些围在高墙内的悍民,个个都是陆上强梁,村与村之间,为了一点小小的口角,就举寨出动,几百上千人的斗殴只是家常便饭,平日里都不怎么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官府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上门强令他们削发留辫。剃发对他们来说,岂止是奇耻大辱,简直是毁宗灭祖。

    当郑豹变三人跌跌撞撞闯入县衙时,诸位官老爷正在为此事伤透了脑筋。

    在知县常大人的授意下,三人被衙役带进偏厅。遵照面官的规矩,郑豹变跪下低头,双手呈上父亲手书的求告书,然后把海盗包围萍溪寨的事口述一遍。

    “大人,海盗还围着我们的寨子,他们拉来火炮,眼看着就要破寨而入,恳请大人连夜出兵,解救我们萍溪寨的父老乡亲。”三人一再磕头恳请。

    “本县才刚回归正统,归顺大清,依照本朝铁律,所有汉民男子必须削发易服,尔等既有求于本官,且先与本官一同,削了发,以表对大清的忠心,再谈进兵剿寇之事。”常大人也不顾三人同意与否,咳嗽一声,从身后走出一名手持剃刀的杂役。郑豹变三人受到的惊吓不亚于当堂宣判死刑,慌忙起身就往外跑,常大人和衙役也没有阻拦。

    三人在衙门口站住,左思右想,又跑回来。常大人还端坐在厅上,一副庄严的官相,似笑非笑,早已料定他们必定折返。

    三人又跪下连续叩了几个响头,再三哀求。郑豹变在三人中年龄最小,却最为倔强,怒视县太爷;田狗二哥脸上挂满泪珠,未说半句话,竟先哽咽抽搐起来;田狗匍匐在地,“青天大老爷”叫个不停。

    “本官不为难你们,你们只需自个儿权衡一下。”常大人摆收宽袖,端起茶盅,轻掀盖子,缓缓地吹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汤,这才慢吞吞地把茶盅搁回去,眼睛懒散也不瞧人,慢悠悠地说,“要么把头发剃了,要么就直接走人,看谁去救你们一寨老小。你们是觉得脑袋金贵哩,还是顶上的头发金贵哩,现在就做个选择。”

    郑豹变听到这里,心里头有万千怒火要喷发出来,恨不得跳上前去,把这老家伙的脖子扭断,若不是田狗在身后,死死地拖住他的手,真说不准他会闯出什么大祸来。郑豹变还记得下午与父亲临别时,父亲叮嘱他的最后一句话:往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不知此时换做父亲,他又会做何选择。

    最后,郑豹变还是垂着泪,跪在前廊,让冷冰的刀刃一下下刮过头皮。眼看着今年才束起来的满头长发就这样全部被剃光,一缕缕乌发无风自落,郑豹变紧握拳头,咬紧牙齿,青筋一条条暴起,不住颤抖,田狗哥弟俩最先剃好,一人一边手抓紧郑豹变,硬是把他按住在地。剃完后,独留头顶一小撮头发,编成小辫子。完工后,剃发杂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恭敬地交到常大人手中,常大人接过铜钱,瞧着币面“万历通宝”四个字,微露悲戚之色,转而摇头苦笑,煞有介事地拎起郑豹变的小辫子,套上铜钱,小辫子不大不小,正好通过铜钱的方孔,发根处也契合铜钱大小,一条标准的“金钱鼠尾辫”遂告完工。

    常大人将铜钱抛入庭院中,道出一句:“束发冠带,毕竟亡国之陋规;金钱鼠尾,真乃新朝之雅政。”说完就消失在偏厅的侧门中。郑豹变紧忙爬起,追了上去,侧门已经关上。回看厅中,白壁上挂着一副对联: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本以为到此,县里就会连夜出兵跟他们回乡剿匪,可常大人已经没了踪影,三人在县衙门口,找到一名值夜的衙卒,对方很不耐烦地说,县太爷已经回房歇息了,夜已深,水路不便,明天再行商议。

    郑豹变年少气盛,就跟他大声辩驳,被衙卒一巴掌打在脸上,火烧火辣地痛,“你们还想赖在衙门不走,是不是想尝尝牢房的滋味?”衙卒骂着把他们推出县衙。

    夜里,田狗把他们带到文光古塔边一家赌馆里过了一夜。

    翌日,常大人终究没有爽约,早早就签下令状,从南郊守御千户所兵营调集士兵。集合、整顿好五十个士兵,由长官守备老爷带队渡过江,行至藕洲渡口,那两条海盗船早已不见踪影。走过那片已被烧成灰烬的甘蔗林地,来到萍溪寨北门前,已经是日头高悬,时近晌午。

    远远望着破裂倒塌的寨墙,寨内依然冒着浓烟的屋脊,郑豹变就明白,来得太晚了。郑豹变哭号着冲进寨内,踏着满地的死尸,横流的血迹,直奔位于寨内东街的家里。

    接下来这一幕,在郑豹变往后的岁月里,无数次重新浮现出来,像一个黑色幽灵一样,附着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躯体,让他时时战栗不已。父亲郑寒泉四肢大张,被钉在墙上,腹部上到胸口被竖着剖开,内脏和肠子被从肚子里拉出,从客厅上直拖到大门口,脑袋被砍下,丢入粪桶中。母亲瘫坐在地上,眼睛痴呆无神,只是摇头,嘴巴再不张开。二哥、三哥的尸体后来在巷口乡民的尸体堆里找到。而大哥郑虎变,却从此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