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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郑豹变投军

    事后,有乡民回忆,当天郑虎变带着七八个后生冒死翻墙而出,分别从甘蔗园的东西两头放火,焉知躲在甘蔗林中的海盗,人手众多,海盗头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就让手下在林中劈出一大片空地,猛烈燃烧的大火不但烧不到他们,反而火后空出的空地,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天黑之前,他们就用泥沙石块垒起两座炮台,安上从藕洲渡口运来的两门火炮。

    海盗头子站在一尊大炮炮身上,高声喊叫。

    “郑寒泉,你何德何能堪当族长一职,你瞧瞧你,只会像乌龟一样,紧闭寨门龟缩起来。你给老子听着,你要自认是个男子汉,就老老实实滚出来,老子非但保你全尸,还保你一寨老少平安。如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老子不厚道。大炮一响,血流成河,你们明天等着收尸吧。”

    有一位头人就跟身边的人嘀咕,要是换他做族长,一定勇敢地站出来,牺牲自己保全全寨,义不容辞。这句话让郑寒泉的另外两个儿子听到了,两人同时恶狠狠地瞪着他,吓得他立即藏入人群里。

    郑寒泉不知道海盗头子的真实身份,但从对方抢先一步派人前去莲花屿各村寨封堵救援,一再试图离间他与乡民的关系来看,这个人对莲花屿和萍溪寨都了如指掌,极不简单。郑寒泉爬上寨门楼顶,隐约能听见萍溪寨西墙角槐树上,鸟儿乘着傍晚的最后一抹阳光,在晚风中聒噪。

    “老大。”郑寒泉道,“时辰不早了,料想你们众弟兄都饿坏了,我们萍溪寨为表地主之谊,特地准备了几杯薄酒,不知老大您肯不肯赏脸。”

    “有酒不喝,哪叫好汉。再过一时半刻,我们就会破开你们萍溪寨的寨墙,我可都跟弟兄们交代好了,到时一定到你家中接受你的盛情招待。还真亏得你,弟兄们在这吃了一天的闭门羹。”

    “老大莫要嫌弃我小寨穷乡僻野,不能大操大办。在下早已吩咐人上县城采办好酒好肉,很快就赶回,定能让你们众位弟兄酒饱肉足。”

    “哈哈,”海盗头子干笑两声,“不想你郑寒泉闭塞到这个地步。只怕今日你派去的人,什么都办不成,只能给你拎回来一条老鼠尾巴。哈哈哈。”

    “郑寒泉,老子这就要点火开炮了,你快快滚开,老子可不让你这么痛快就死了。”

    海盗头子说完,跳下大炮,从手下手中接过火把,点燃火炮。这下子,乡民们终于见识到比火铳强大千百倍的火炮的威力,几声轰隆响后,寨墙向内坍塌,一整面墙倒下,压死了好些个站在墙角下来不及跑开的人。

    一群事前服食过混合了火药和烧酒的海盗,大张着血红的眼睛,高举着大砍刀,从破口处冲入寨中,咆哮着,怪叫着,见人就砍。

    手持砍柴刀、菜刀、镰刀、木棒和竹竿的乡民,如何是这群以杀人为生,以杀人为乐的魔鬼的对手。黑夜中,听到炮声轰鸣,厚实的寨墙在一瞬间如窗纸般被捅破,跌落的墙石砸落地面发出巨响,这已经在乡民的心里产生足够的震慑,再看那一个个裸露出浑身肌肉,火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呼号啸叫的海盗,簇拥到破口冲进来,原先横下心,准备誓死保卫家园的乡民,很多都已手颤脚软。再看到在人群最前面抵抗,三两下就被砍倒的乡亲,排在末尾的乡民就已抽脚开溜了。

    比残忍血腥的屠戮更残忍、更荒诞的是:最终存活下来为人们讲述这段历史的,偏偏是那些胆小自私的人,藏到臭水沟里、暗巷里、屋顶上,成功逃脱海盗的追杀,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也有人因此与大火中的房子一同化为灰烬,这大概是上天为了显示在灾难面前人人平等,开的一个玩笑。

    无论怎么样,事后再没有人嘲笑萍溪寨内,街道和巷子的错综复杂,房屋院落的混乱无序,正是这一为外乡人所诟病的地方,阻挡了海盗的搜查,救下许多乡民。

    然而再没有人记得郑寒泉的好,人们自私地认为,这一切的祸害,都应该归咎于他,若不是他力主关起寨门,与海盗对峙,也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要是按照前几任族长的做法,见形势不妙,就老老实实奉上银两,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还有一件事,人们追究到底,也是郑寒泉的干系。

    郑豹变和田狗哥弟俩从县城带来的官兵一到萍溪寨,守备老爷就集中寨子里还活着的六位头人,向他们颁布本县已经归顺大清的消息,并要求寨里所有男人,无论老少,都把头发剃了,把小辫子留起来,以表对新朝的忠心。

    守备老爷还表示:让海盗逃走一事,全怪乡民没有提早上县城通报匪情,致使贻误战机,既然官府已经兴师动众,从县城专程赶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要慰劳一下军士,宴请就免了,折成现钱若干,待他回县,一定调集大批兵力,全力讨剿海盗;另外,为了抗击郑成功的明朝军队,县城计划购进十门大炮,需要萍溪寨的全体乡民每家每户认捐银两若干。

    勇于与强权对抗的人,早已横尸街头;能够活下来的人,已经在地狱边缘走过一遭,再不敢做任何抵抗。很快,守备老爷的要求就被顺利地贯彻下去。官兵临走之时,还不忘抬走几具乡民的尸体回去冒充海盗。

    历史总是在后人的记载中被曲解,更别提连历史记载也没有的萍溪寨,只存留在当时侥幸逃过一劫的乡民的口述中,然而他们都不是勇敢面对的人,在灾难发生时,他们大多是背对着的、逃跑着的、躲藏着的。事后,他们只会把当时所遭受的恐惧,转化为仇恨,然而遥远且强大的海盗团伙不足以熄灭他们的怒火,于是他们把宣泄不了的一部分怨恨,转移到郑寒泉仅存的小儿子郑豹变身上。

    遽遭灭门惨祸后,郑母终日呆坐,闭口不言,不吃不喝,三天后趁人不备,也投井自杀了。郑豹变极度哀伤,在莲潭寺老和尚的协助下,料理完家人的丧事,已觉生命无可挂恋,几番划着竹筏想要出海寻找仇人,都被田狗硬生生给拖回来。

    这一日郑豹变在江边与田狗哥俩饮酒,望着滔滔江水默默垂泪。

    “豹弟,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就凭你划着个竹筏,恐怕连个小小海浪都抵挡不住,还谈什么寻仇雪耻。再说了,茫茫大海,你又到哪里去找那海盗头子?”田狗说道。

    “狗哥,我刚才想起我的大哥。”郑豹变擦掉眼泪,接着说道,“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流落何处。若是他在,一定知道怎么报仇。”“那倒也是,要是他在,绝不会干你那样的傻事。”

    郑豹变醉酒返回寨中,路遇几位乡民,出言嘲讽他死去的父亲,郑豹变一腔仇火被勾起,夺过一条棍子,将他们乱棍殴打一通,回家倒头大睡,完全忘记了打人这回事。

    睡到一半,郑豹变被滚滚浓烟呛醒,以为家中着火,仓惶逃出家门。不想乡民早已在门外布下渔网,一举将他网住,暴揍一顿后,堵住他的嘴巴,趁着天黑扛到江边,抛进江水中。幸亏田狗哥俩半路撞见,及时赶到,把他从水中打捞出来,送到莲头山畔的莲潭寺里。

    老和尚把郑豹变安顿在禅房里,为他涂拭药酒,郑豹变还在大哭大叫,挣扎着要回萍溪寨找那伙人报仇雪耻。

    “豹变贤侄,休得冲动,今天之祸,全因你一时性起,你再如此蛮干,小心丢了性命。”

    “要不是他们几个出言不逊,糟蹋我爹,我也不至于动手。他们既然对我痛下毒手,我岂能饶了他们。”郑豹变推开老和尚就要冲出门,田狗将他拦腰抱住。

    “豹弟,就算你回去把他们腿都打断了,又能怎么样?如今你家人近亲全遭屠害,没有人站出来替你撑腰,你还能在萍溪寨立足吗?我早就听人说了,寨里很多人对你家不满,说海盗都是冲着寒泉叔来的,寒泉叔是死有余辜,他们只是被拖下水的,应该由你赔偿。我看今日这事,一定是他们设好的局。”田狗说道。

    “如此看来,你现在更不能回去。”老和尚道。

    “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对;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到底叫我如何是好?”郑豹变一拳打在门板上,跪倒在地,不住拿头撞击门板,高声悲呼,“叫我如何是好?叫我如何是好?”

    郑豹变双膝跪行到老和尚跟前,哀求道:“师父,要不你收下我吧,让我在这里当个小和尚也行。”郑豹变已剃去那条老鼠辫,光秃着头颅,若是披上袈裟,点上戒疤,活脱脱一个头角峥嵘的小沙弥。

    “豹变贤侄,你快起来,出家之事儿戏不得。佛门乃断情灭欲之所,非卧薪尝胆之地。”老和尚扶起郑豹变,“你暂且在此避一避,安心把身体养好。我回头找新任族长郑兴商议,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几天后老和尚从萍溪寨归来,进门对郑豹变和田狗摇头叹息。原来那几个乡民得知郑豹变还活着,老和尚前来为他出头,带着一帮亲友把老和尚堵在巷口,扬言要到莲潭寺中揪出郑豹变。新任族长郑兴闻讯赶到,非但不主持公道严惩凶徒,还让老和尚少管闲事。

    “豹变贤侄,恐怕你再在这里住下,也是凶多吉少。我听说郑成功的大军驻扎在南澳岛,离这里不远,你空有一身武艺,不如前去投军。”老和尚说道。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田狗说,“去投什么军,现在连年打战,天天有人战死,你要是想死得快一点,早日见到你爹娘,还不如这就拿条绳子上山去吊死在二老坟前。”

    郑豹变愁眉紧锁。

    “我昨天进城卖鱼,见有人在市场里招收学徒,跟随商船下南洋跑生意。现在中国大乱,不少人远下南洋。报名的人很多,哪一天我走投无路了,也去试试。我看你就去当学徒算了。”田狗说。

    “海上也不太平,风浪大,还有海盗抢劫。”老和尚说。

    郑豹变一听说海盗,眼中放出光彩,说道:“我不怕风浪,更不怕海盗。要是能碰见海盗,那才是我求之不得的。”

    “豹变贤侄,海盗神出鬼没,岂是你想碰到就碰到的。就算碰到,也不一定是你仇人那一拨。”

    “他戴着黑面具,最好认了。”

    “俗话说,三山六水一分地,大海之辽阔,远非你所能想象,你想在茫茫大海寻找一个戴黑面具的海盗,跟大海捞针有何分别?再说了,真给你碰见,他们的凶恶残忍你是见识过的,令尊躲在萍溪寨里,有那么多人共同守护,都敌不过他们,你孤身一人,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老和尚说得在情在理,郑豹变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心思已经跑到海浪尖上去了,幻想着搭船出海,正好遇见那个戴黑面具的海盗头子,自己高立于船头,迎着呼呼海风,手挽巨弓,一箭穿心,射杀掉海盗头子,其余盗徒吓得纷纷磕头求饶,束手投降。

    晚上,刚用过斋饭,老和尚劝郑豹变出外投亲,等找到大哥郑虎变,再想办法。

    “有你大哥在,寨里那伙人也不敢如此嚣张。”

    老和尚这句话刚说完,山寺外传来一阵叫喊声,棍棒敲打木门声,守门僧急冲冲跑进来。

    “萍溪寨来了一帮人,要我们把豹变小兄弟交出去。”

    老和尚走了出去,半炷香功夫,又回到厢房,神色凝重。

    “他们喊着要为民除害,任我怎么解释都不听,你现在真成了他们眼中一害了。”郑豹变自知无处可逃,站起来就要冲出去。老和尚将他拦住。

    “你这样出去,不给他们打死,也得给打残。还是按照我刚才给你说的,先去亲戚家躲一躲,等找到你大哥再回来。”

    说完把郑豹变带到后门,道了几句珍重的话,交给他一只灯笼,送他出门。

    郑豹变来到半山腰父母兄长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绕到山脚下,就要直奔萍溪寨。半路遇到田狗。

    “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听说他们带人去庙里抓你,所以就赶来了。”

    “你来得正好,先到渡口等我,准备好竹筏。他们欺人太甚,我这就去放火把他们的房子烧了,然后跟你进城,明天报名出海。”郑豹变说着继续往萍溪寨的方向疾走。

    “我看放火就算了,乡里乡亲的。”田狗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你要进城,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我不管,我非把他们的房子烧了不可。他们打我,淹杀我,害得我连家也不敢回,现在还追杀到莲潭寺,何曾把我当做乡亲。”郑豹变拼命甩开田狗的手。

    身后传来喊叫声,“那小子就在前面,别让他跑了。”两人回头望去,山麓小道上几只灯笼闪烁,月光下十几个乡民手握棍棒,吆喝着追赶过来。田狗抢过郑豹变手中的灯笼,拉着他的袖子,两人奔向藕洲渡口。

    田狗划着竹筏连夜把郑豹变送过江。两人在渡口的一间破庙里躲了一夜。

    翌日一大早,两人来到城门口,见许多人围在告示栏前观看。郑豹变也挤进去,见墙上贴着一张海捕令,所画头像几分神似大哥郑虎变,再看所写内容,详细描写通缉犯人状貌、身高、肥瘦,与大哥毫无差别。

    “这个不就是你大——”田狗说了一半,郑豹变慌忙堵住他的嘴巴,把他拉离人群。

    “看来你大哥还活着,他到底干了什么事?怎么官府要通缉他?”田狗低声问。他不识字,看不懂告示内容,听旁人议论,知道是通缉要犯。

    “上面写他投了明军,反抗清朝,光天化日之下带人偷袭县太爷。”田狗竖起大拇指,说道:“你们一家个个都是好汉,怎么我田狗就没有这个胆量呢。”

    “狗哥,我不想下南洋了。既然我大哥在明朝军队里,我也要去投军找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