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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炮轰安平堡

    这是一个十二月的凉爽早晨,在中国战船停泊的港口不远处,一伙中国小孩卷起裤脚,背着竹篓,手持竹竿,在岸边拱起的岩石缝隙间,穿行跳跃,寻找寄生在岩壁上的牡蛎。几条中国小渔船分散停在大员湾海面上,船头架着一个由三根竹杠搭成的简易支架,渔夫们忙着往海面撒出渔网。无数海鸟张着白色翅膀,在空气中滑翔,穿插掠过湛蓝清澈的水面。

    前线哨兵带来一名荷兰士兵和一个小黑奴,荷兰士兵声称要面见藩主。郑豹变见来人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荷兰军装,头戴一顶活像金元宝的黑色软帽下,露出卷曲杂乱的金色头发,惨白色脸庞因为长期酗酒渗着红色斑点,嘴巴张合间,一股混杂着劣质烟酒的臭气,热烘烘地喷出来,令人作呕。荷兰士兵身后跟着的小黑奴,看身段顶多十二三岁,顶着个大脑袋,短发卷曲,浑身墨黑发亮,瘦骨嶙峋,嘴唇肥厚,一对黑而大的眼睛眨巴着四周围转,进门就讨要吃的,中国话说得还挺利索。荷兰士兵用枪托杵了他一下,小黑奴双腿绷直立定,小脑袋僵住,眼珠子直溜溜地瞪着郑豹变,俨然一个乖巧的小跟班。

    通译官赶到后,郑豹变这才知道来人叫拉迪斯,是安平堡荷兰守军里的一名中士,想要向藩主透露一个重要军事情报,事关久攻不下的安平堡。郑豹变听后兴奋得击掌叫好,立即命人取来烧鸡一只、猪蹄一具、米酒一盏,犒赏他们。拉迪斯中士填饱肚子后,又灌下几口酒,打了几个饱嗝,把啃剩下的骨头推给小黑奴。郑豹变带着他穿过营地,前去面见藩主。

    昨天,郑豹变刚从厦门回到台湾,连夜向藩主呈报厦门之行的情况。

    一个月前,郑豹变受藩主派遣,返回厦门,向驻守金门、厦门的郑经催促粮饷和武器,其中以稻米一项最为急迫。先于郑豹变之前派去厦门的粮船,在外海不断受到荷兰人的袭击,能够顺利运进大员湾的十分有限;屯耕计划本是长远之计,无法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包围安平堡的士兵正在挨饿,军心浮动,士兵的消极情绪因远离大陆思念故乡而加剧。

    同时,因为瘟疫、创伤和水土不服,许多士兵染病不起,这是出征前没有预料到的,郑豹变代表藩主慰问利畸神父,顺便把他和避难厦门的三位西洋医生请回台湾。他们的西洋医术在医疗士兵战斗中受到的箭伤、枪伤见效显著。

    两项工作,郑豹变都如期完成。回到台湾时,郑豹变巧妙地放出诱饵,引开把控着大员湾外海的荷军军舰,带领六十条满载稻米的货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大员湾,顺利送达赤崁城。

    不过还有一件事,郑豹变深埋在心里,没有告诉藩主。

    郑豹变这次赶赴厦门,藩主叮嘱他一定要去未来丈人家走走,还特地为他准备了一份台湾物产作为礼物。郑豹变办完公事,临近离开厦门,才想起这事,去到准岳父家里,以侄礼见过这位未来丈人,准翁婿二人聊了几句,未来丈人突然老泪盈眶,羞愧地跟他说,他的未婚妻已经成了他人的填房妾。在郑豹变再三逼问下,老人才告诉他实话,抢走他女儿的不是别人,乃是藩主的嫡长子郑经。

    郑豹变和郑经本就水火不容,藩主多次派他阻止郑经胡作非为,郑经早就对他心存龌蹉,这次抢走他的未婚妻,显然是有意为之。

    郑豹变本来没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但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荒唐事,还是火冒三丈,立即赶到郑经府上找他理论。却被郑经反咬一口,要告郑豹变一个延误军机的死罪,甚至威胁要扣下军粮,让他回去交不了差。郑豹变岂是唾面自干之辈,跳起就要教训郑经,却被郑经身边的军士合力抓住,绑成肉粽,扔出门外。郑经还口出狂言,直言与他势不两立,以后最好不要再相见,不然把他剁成肉酱。

    郑豹变带着拉迪斯中士来到藩主的住所,看到藩主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知道他昨夜又是通宵不眠。

    “这么说,我们之前久攻不下的汤匙山,正是打开安平堡的钥匙。”藩主见到拉迪斯中士,如获至宝,几个月来一直拧成一团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没错,拉迪斯中士说的乌特勒兹山就是本地华人所叫的汤匙山,只要我军摧毁汤匙山上的荷军乌特勒兹碉堡,占据碉堡,从汤匙山上居高临下,安平堡内的一举一动尽在眼皮底下,靠近汤匙山那一面安平堡城墙,中士本人多次到过那里,因年久失修,现在已是相当脆弱,不堪一击。”郑豹变怕通译官讲不明白,又亲自解释一遍。他本人多次冒着荷军的弹雨爬过汤匙山的另一头,勘探乌特勒兹碉堡的情况,对那一带了然于胸。

    十天后,四座弓形堡垒环立在乌特勒兹碉堡几十丈外,那里原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现已被砍得精光,木材成了现成的建筑材料。三十门由澳门的葡萄牙人铸造的红夷大炮从堡垒中伸出,炮口对着乌特勒兹碉堡和安平堡。如果对于荷兰人来说,海面上包围紧贴着荷兰战舰发动舷战火攻的中国战船,是一群紧咬着人不放的野狼,那这四十门大炮,将是四十头神情倨傲,随时会扑上去给人以致命一击的猛虎。

    郑成功下令对乌特勒兹碉堡和安平堡发动总攻。三十门大炮一齐发力,朝荷兰人的乌特勒兹碉堡和安平堡,不间断轰炸了一天。猛烈的炮火首先摧毁了安平堡四角的棱堡,密集的火力笼罩下,安平城堡里的大炮也随即瘫痪,紧接着集中大炮,轰炸乌特勒兹碉堡。

    下午时分,碉堡被轰出一个破口,露出三丈厚的墙体,红色砖块散落满地,碉堡的顶盖也被削去,城垛完全炸开,空落下两门大炮在顶上,没有一个荷兰士兵敢冒死上去操作。

    中国士兵冒着荷军不断抛掷出来的手榴弹、臭烟弹,射击孔里不断喷射出来的枪弹,冲到碉堡底下,在弓箭手和长枪手的掩护下,几名步兵架起梯子,手持长矛,试图由缺口抢入碉堡。地面上垒起上百具中国士兵尸体。

    夕阳时分,郑豹变跟在藩主身后,牵着他的坐骑,走在沙滩上。远处火炮的轰鸣声,涉水而来,经过海水侵蚀,变得软绵绵的,毫无震慑力,听者恍惚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战争。拉迪斯中士和他的小黑奴紧跟其后。藩主招手把拉迪斯中士叫到跟前,吩咐小黑奴在一处立定,双手托起,手掌心与头顶保持平齐,仆人用一个红色漆盘托来三粒番梨,分别搁在小黑奴的头顶和掌心三处。

    准备停当后,藩主挥手示意,郑豹变点头会意,跃身上马,策马向前方奔去,十丈外,郑豹变脱开缰绳,摘下弓箭,后仰着平躺于马背之上,搭弦射箭,箭如霹雳般飞向小黑奴,随着“嗖”的一声,从三粒番梨身上破膛而出。

    “怎么样?拉迪斯中士,我的侍卫可比得上你?”藩主微笑着说道。

    “岂止比得上我,荷兰军中的顶级射手都不是他的对手。”拉迪斯中士恭敬地答道,由通译官翻译出来。他着实为郑豹变所展现出来的本领所震慑,在欧洲军队中,向来都是一板一眼的训练作战,也只有在马戏团中才能见识到这样的精彩表演。

    郑豹变纵马回来,见小黑奴呆立远处,显然是被刚才那一箭吓呆了,跳下马,安慰了他几句,藩主也当即表示,把三粒番梨赏赐给他。小黑奴开心地在沙滩上跳起了舞,把番梨轮番抛向空中,玩起了抛球游戏,不幸被一粒砸中头部,躺在沙地上号啕大哭。

    太阳埋下半个头,郑豹变带着一小队人马,护送藩主登上汤匙山。荷兰人已经从乌特勒兹碉堡撤走,提督马信率先带着几员将领深入碉堡,正在仔细察看碉堡内的情况。藩主也打算带领众人走近碉堡,从碉堡上俯瞰安平城,作下一步进攻部署,郑豹变出于谨慎考虑,劝阻他:“拉迪斯中士熟悉荷兰人的情况,不如先派他过去排查危险,藩主再行定夺。”

    “我抗议。”拉迪斯中士说道,“按照我们欧洲人的做法,我现在理应是你们的贵宾,不应该安排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荷兰人异常狡猾,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乌特勒兹碉堡,揆一恐怕会下令在守军撤离之前,埋下炸弹。”拉迪斯中士话未说完,郑豹变已经奔跑向碉堡,“我得去通知马提督赶紧撤离。”

    果不其然,郑豹变刚带着马信诸将领离开碉堡走到半路,后方就连续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声,碉堡瞬间炸得四分五裂。

    郑成功当晚就号令士兵,连夜在乌特勒兹碉堡的原址上建起了一座比乌特勒兹碉堡还要高大坚固的炮台,二十门红夷大炮被移到新炮台上。

    从新炮台俯瞰而下,安平堡内的街道、行人和兵员部署,历历可数,揆一和所有困在安平城中与死尸、粪便、垃圾一起生活了八个月的人,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第二日将近正午,一名荷兰士兵高举一根竹竿,上头系着一块白布,从安平堡中走出来。在中国士兵的一片欢呼声中,走到离中国士兵挖的壕沟前不远的一片沙地上,插下白旗,从身上取下一个黑色长盒子,搁在一块石头上,然后转身退回城内。盒子马上被一名中国士兵取了上交给郑豹变,郑豹变双手端着,上呈藩主。

    为了木盒子里的这封降书,郑成功耗了八个多月,牺牲了大半士兵和将领。揆一和由东印度公司的高级官员、高级军官组成的会议团,却花了短短一个上午,就决定下来。在这之前,揆一多次用措辞十分严厉的词句回绝郑成功送出的劝降信,甚至不惜以大失绅士风度的方式,在回信中撒了鲜血和火药,以示血战到底。揆一一直寄希望于巴达维亚的救援,盼望着与清朝皇帝的联合舰队在某一个浓雾的清晨出现在海面上,届时将在安平堡外的沙洲上搭起无数个十字架,让郑成功这帮野蛮的异教徒,接受上帝的审判。

    揆一何曾料到,结局在最后几天完全逆转,接受审判的对象却是他,就是不知郑成功能不能像上帝一般仁慈。

    荷兰东印度公司台湾长官揆一躲在安平堡中的总督府,向郑成功递交了降书后,出乎他的意料,郑成功慷慨地允诺让他们带上足够的粮食离开台湾。荷兰军官和来自欧洲各国的雇佣兵整日只知酗酒狂欢,忙着庆祝从中国人手中捞回小命,摆在揆一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回到巴达维亚接受荷兰东印度公司评议会的审判,结局不是上绞刑架,就是被流放到某个荒岛,孤老终身,这个流程,对于身为评议会议员的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揆一想起日本武士切腹自尽。十五年前,他任职日本荷兰商馆,有幸见到过那残忍的一幕。那位在战场上打了败仗的日本武士,个子瘦小,皮肤暗黑,跪坐在木地板上,敞开华丽的和服,袒露腹部,面前摆着一盆清水,安闲地擦拭着短刀,清洗腹部。完了,双手倒握短刀,口诵一首日本俳句后,快速将短刀插入左腹,紧接着旋转刀刃,横着剖开腹部,血水和肠子从破口中倒卸而出,武士还强忍着剧痛,保持跪姿。由介错人挥舞武士长刀,劈向他的脖子。

    当时揆一只有三十二岁,正逢官场得意,意气风发,以为这才是男子气概的象征,末了还跟武士的主人索取那把短刀收藏,以便回到欧洲,向疯狂崇拜东方冒险故事的贵族太太小姐们炫耀。揆一打开他的藏宝室,里面琳琅满目堆满了他从中国、日本、暹罗、印度各国搜罗来的珍奇异宝,揆一找到了那把介错刀,刀套由产自台湾的梅花鹿的皮硝制而成,刀刃依然冷光夺目。他学着日本武士,将刀刃贴着肚皮比画着,一个不小心,表皮划出一小道,血液从伤口渗出,刺痛传遍全身,揆一猛然清醒过来,惊觉生命可贵,急忙丢下短刀,跑向教堂。

    “仁慈的主啊!请您饶恕眼前这可怜的罪人,他曾有过弃你而去的不洁念头!阿门!”

    双方签署停战协议后,荷兰人得以保持他们最后的尊严,列队荷枪从安平堡中走出来,高扬旗帜,鸣枪击鼓,朝码头走去,揆一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中间,带着复杂的心情,眼睛只敢直直地望着前方,沿途围观的中国人点燃鞭炮,脸上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神采,想起往日中国人在荷兰人面前俯首磕头一副谄媚低贱的样子,揆一肚子里就像连皮带刺生吞下一粒生番梨,刺痛撑胀,又酸溜溜不是滋味。八艘荷兰舰船陆续离开大员湾,朝南方驶去,最后消失在海平面上。

    当晚,乃是中国的除夕夜,城里城外张灯结彩,举城欢哗,炮竹烟花照彻天地,竟夜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