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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乐安贼

    健康青衣巷,齐家府邸。

    齐扬看着正在躺椅上酣睡的祖父,回忆起这位大夏丞相刚从宫中回来的时候那张酝酿着风暴的苍老面容,不寒而栗。

    一个时辰前。

    “载文,你说说看,杨知悔比之卢定山如何?”刚回来的祖父像是有意考校自己,可问的又为何是他们祖孙之间不曾谈论过的江湖人士?

    齐扬不解,但还是在思索片刻之后给出了答复。

    “开疆门首座杨知悔中年成名,以铁掌闻于江湖,咸和七年承首座之位,是我朝山野六柱石中最年长的一位,列天下榜第七。化骨派卢定山是近些年来的新进人物,咸康二年击杀‘风波刀’谢昆,骤然扬名于天下,其门派强者唯卢定山一人而已,又其崛起过程中得罪的人士太多,故虽列天下榜第十,门派不得显名于江湖。二人相较的话……杨首座毕竟较卢定山年长,虽成名日久且威望盛载天下,但若是生死相搏,孙儿倾向正值壮年的卢定山取胜。可若是江湖比斗,小门小派的卢定山未必敢赢德高望重的杨知悔。”

    说来也是,已经年过花甲的杨首座毕竟早就过了其实力的巅峰时期,近些年也少有出手的记录,太平府在去年甚至有过下调其天下榜排名的打算,但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那卢定山正值壮年,且从五年前击杀谢昆之后就开始疯狂挑战江湖强者,战斗数据多得吓人,这才在两年前的榜单更新时得位列第十。此二人若是厮杀,使得一杆虎威大枪的卢定山说不定真能靠着少壮战而胜之。

    “掌握得不错,值得称赞。但胜负错了,不管怎么打,杨知悔都必败卢定山,打得越久,那老货的胜算越大。”

    “谢祖父纠正。”与祖父产生分歧的齐杨想都没想,连忙躬身认错。

    “那载文你以为这二人与朝廷的关系如何?他们惧怕朝廷么?”

    “杨首座德高望重,中正平和,不仅有恩于先帝,还多次应朝廷之召,是这江湖不可多得的侠士,孙儿以为他不会‘怕’,他会‘敬’,敬则保门派百年无忧。至于卢定山,此人无牵无挂,且喜怒无常,曾经还在比斗中多次击杀太平府的属员,想必是不会惧怕朝廷。”

    “错了,杨知悔是怕,他怕祖师的基业折在他手上,他怕诸公拿他开刀,把他的门派当博弈的棋子,所以他有求必应,苦求中立。卢定山更怕,他怕他的仇人借朝廷的名要了他自己那条命,他知道只要诸公想,有大把的江湖人愿意当这‘杀贼的侠客’,所以他躲,不去掺和朝堂的争斗。”

    齐庄撑起一口气,猛地站直身子,手中茶杯里的茶水被他横着洒在地上,他的孙儿看着地上那道细流,知道祖父又要试图让自己这榆木脑袋开窍了。

    “载文,你要记住,江湖不是一座城,不是一座镇。这片江湖是水,它就浮在人间上,托举诸公的朝堂。这水上面是波涛,底下是暗流。杀人的怕被杀,抢掠的怕成为另一个强盗的羔羊;有人擅长利用别人,有人擅长被人利用。

    他们中的大多数不过是能打一点的凡人,沉在水里,一生都不会浮上来,他们盲目、恐惧,却又总是想要更多,所以需要有人来制定规则,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或者说诸公就是这个制定规则的人!

    因为我们是天,他们不敢逆天,所以天可以予取予求。它下雨,江湖水涨船高;它发怒,就需要水里的鱼承受它的怒火。

    这就是天,这才是天!”

    “谨遵教诲。”齐扬察觉到祖父的脸色不太对,不敢把头抬起来。

    “所以啊,载文,所以杨知悔不会因为齐庄是个吸取民脂民膏,拿百姓当筹码的所谓恶人便冲进这里一掌拍死我;卢定山不会因为我逆了他的性子,就在我上朝的路上一枪把我捅穿。因为我是齐庄,因为只有一个齐庄,因为齐庄这个名字早就不再只代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齐庄,字安世,大夏丞相,第一个丞相,也必然是最后一个丞相。

    时人赞曰:“不以丞相知齐公,以齐庄知丞相。”

    “可……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齐扬想起了近些天健康的传言:朝堂诸公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朝会上郑重其事地讨论一个江湖武夫。

    乐安贼。

    “是啊,当真好手段啊,真是绝顶高手!我第一次知道长青派的罗福天是那位晋王殿下的爪牙时,他都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了!还有李进兰、王不然、师青蔓、……整整十四个有名有姓的门派折了位列天下榜的高手!好个为民除害啊!好个江湖义士!现在那些个门派像发了疯一样找那乐安贼,谁能找到?谁敢找到!”

    说罢,老人的气势散去了,像个寻常老头一样向后睡倒在躺椅上,拿蒲扇给自己扇凉,仿佛齐扬刚刚所见的那名为“权倾天下”的气魄都只是一时的梦幻。

    “祖父,听大哥说,晋王一党已经连参录尚书事的位子都保不住了,王器也已经被外迁至江州为刺史了。”晋王暴死,其党的首领意外身亡,暴露出来的肥肉自然要被那些垂涎已久的群狼喰食殆尽。

    “他待不久的,但诸公不会赶尽杀绝,放心好了。你那明协贤弟不过是个秘书郎,火烧不到他身上,倒是那乐安贼,是哪门哪派养出了这么个杀星……”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齐扬见祖父躺在躺椅上微眯双目,也知道是时候告退了。

    “哦,想起来了,玄则到了吗?”

    “安征西五日之前就已经启程了,想必早就到了吧?”

    “知道了,下去吧。”

    “是。”

    躺椅上的老者似是已经入眠,齐扬便离开了。

    不过,那仅凭一人便搅动天下风云的乐安贼,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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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得对,但其实我们是两个人。”

    “公子见谅,酒杯这里有的是,但还请不要拿小的说笑了。”

    莫散觉得这画舫上的小厮有些不太尊重自己——另一个我就不是人了么?怎得只给我一个酒杯?他越想越气,便伸出食指开始戳点这无辜小厮的额头。

    “不服?不服?不服……”

    秀月舫并不只是一条船,它由“阴、晴、圆、缺”四条画舫组成,皆在江面上,三面临水,一面与岸相连,是会稽城内富家公子们聚会游乐的风月场所,原是前些年靠着几首传世诗词崛起的秀月楼的产业。

    此楼原先是做餐食的,可那新上任的掌柜说是要拓展商业领域,就进军了这会稽城传统服务业——青楼画舫。依靠高雅的气氛与别出心裁的设计,这秀月舫迅速成长为城内公子哥们趋之若鹜的顶流。后来听说是他家掌柜入赘了会稽虞家,这产业也就成了虞家的产业,却仍是由那掌柜经营。

    莫散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尽管一路从江州走到了会稽,经过了健康、安陵这样的大城市,但他确实也没在那些地方正经游乐过。所以在跟着安荃进入最高规格的“缺”舫时,便被这花花世界迷住了眼。“莫散”则有些平淡,像是吃过见过一般。

    “话说‘缺舫’这个名字喊起来不难听么……不管了!另一个我,那是什么啊?卧槽!木头雕的凤凰!”

    【收敛一点儿,不过是个风月场所的木雕罢了,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

    “可我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夫嘛,咱家那地方不挺穷的?”

    “哎,这是啥啊?尝一口。”莫散拿起放置在身前桌上的一盏酒壶打量了一会儿,随后仰起头将那壶中物一饮而尽。

    说实话,跟小孩儿乱吃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不要什么都喝啊!】

    “额?这船怎么晃得这么厉害?地震了?”眼前的世界开始了剧烈的摇晃,醉酒的青年陷入了针对世界本源的沉思之中。

    “哈!另一个我,我终于看到你了!你他妈怎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把你手里的镜子放下……这酒的劲儿这么大么?】

    强行主导了身体,“莫散”在收回铜镜之后拿起刚才的酒壶尝了尝。

    “也不怎么样嘛,怎么醉成这样……哦,这小孩儿确实没喝过酒,就这还月下独酌呢。”

    莫散再过一个月才满三岁,在家乡陀县又一直和镇上的小孩儿以及不喝酒的老安混在一起,此前确实没沾过酒。

    而待到他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一个小厮望见了这位已经有些不省人事的公子,出于职业素养上前问道:

    “公子是一个人喝醉了么?需不需要小的帮您寻一下跟您同游的友人?”

    然后就是一场闹剧了。

    安荃在与几位偶遇的好友闲聊了几句过后就来寻走失的空山兄了,在看到喝醉了的空山兄用手指猛戳小厮的额头之后,忍俊不禁。

    “空山兄好雅兴,怎得还与这位小兄弟玩闹在一起了?”

    “大侄子客气了,你要知道除了发自内心的愉悦以及由此产生的幸福感,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晕乎乎的莫散突然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借着酒劲宣扬了出来。

    “嗯,空山兄说得有理……不过咱们还是不要再为难这位小哥了,请跟我去参加诗会吧。”安荃细细品味了这句至理名言,觉得有理却又有些参悟不透,最后只得摇头作罢。

    秀月诗会就要开始了,就在这“缺舫”举行,依旧是经典套路——由秀月楼的花魁怜月姑娘居纱幔之后出题,在场才子自觉能解者作诗回应。写在纸上后再由侍女递交给纱幔后的花魁,待限定时间结束再由她来宣布本次诗会的魁首为何人,魁首可为怜月姑娘的入幕之宾。

    “传闻怜月姑娘容貌美若天仙,号为会稽第一美人……”

    “怜月姑娘琴艺一绝,宛若仙乐,又工于诗词一道,有才女之名。此等卖艺不卖身的美人若是对我等降下垂青,那可真是……”

    “经典琴艺一绝,经典卖艺不卖身,经典美若天仙,经典才女之名。”身处狂蜂浪蝶之中的白衣公子长吁短叹起来——在“另一个我”的帮助下,他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你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不应该啊?】

    “不说这些了,你等会儿看我人前显圣就完啦,到时咱俩进这纱障后再好好看看这花魁是否真像吹得那般完美。”

    ……

    “韩兄,这秀月楼的花魁……”

    “她的背后怕是虞家,我等最好还是别淌这浑水。”

    一高一矮二人正在喧闹中低声交谈,一人身长七尺,身材匀称,耳边别着一支败落的桃花,眼眸深邃,似可传情。此人蓄短须,胡须勤于打理,灰白长发被整齐地梳在脑后,一丝不苟。另一人身材矮小,一双灵动双目在那尖嘴猴腮上让“獐头鼠目”这个词被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出来。

    “关兄,要冷静,别见着个美人就往前冲,况且你不是还没见着么?我们的重头戏在四天后。”

    “好说好说,韩兄倒是把我看扁了……这船上的不少人咱俩现在可得罪不起。”那在耳后别着一朵桃花的关兄转头对着另一人调笑道,虽这么说着,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那道纱幔背后的曼妙身姿不放。

    “来了多少”

    “很多,但还不够多。”

    “那他们呢?”

    “到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