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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故乡客

    “诸位才子上这秀月舫来捧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的场,是怜月的福分。妾身平日里喜好诗词,更偏爱能吟佳作的佳人,故今日设此诗会,还望在场的公子们不吝倾洒一身才华,妾身也正盼一首能走入心中的妙手之作。”

    万众瞩目下,纱幔后的花魁怜月完成了她的开场白,声音不大,却又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像是施展了什么奇妙的手段。

    “传闻怜月姑娘习得一门名为‘玲珑音’的技法,今日得见,果然神妙非凡!”

    不多时,一张差不多一人高的布帛被悬挂出来,其上落有一字——情。

    “请诸位以‘情’为题,作诗词一首。若哪位才子已有灵感,台上有一桌,可上台写在纸上,自会有侍女收取。”

    话音刚落,“兴奋”的安荃一马当先冲了上去,对着高处的纱幔抱拳作揖,高声道:“那便由在下的拙作打个头阵了,请怜月姑娘指教!”

    “安公子说笑了,我听闻公子有才名闻于安陵半两书院,那可是大夏才子心向往之的圣地,妾身就等着拜读公子大作了。”声音从纱幔后传来,仍是那般轻柔可人,令人沉醉。

    安荃见状偷偷背对台下人群向着上方打了个手势,似是在暗示什么。

    “我听闻安家四日之后将迎回一位长辈,怜月在此先向公子道贺了。”

    “确是如此,劳怜月姑娘挂心了。”

    这番对白引起台下之人的骚动,当然这其中也有人神情不变,比如一些早就得到消息的世家子,又比如两个今日刚到会稽的陌生人。

    “需要被迎回来的安家长辈,那不就是参预齐章之乱的……”

    “慎言!”

    安荃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在纸上挥毫泼墨一番后就干净利落地下台走人了。

    上前收取的侍女一看,纸上仅有一字,但哪怕仅仅一字,也是那般……不拘一格。

    诚。

    此后陆续有人登台,均在挤完自己腹中那点儿墨水之后,对着那道倩影喷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口水。

    “该主角登场了。”虎视眈眈的才子已然按捺不住自己重现经典情节的热情,看时机成熟,大步向着台上走去。

    【你不会真要作诗吧?别丢脸了。】

    “呵,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了,瞧好吧!”

    凝视着面前之物,莫散觉得它不再只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帮助自己人前显圣的伙伴,要不给它取个名字?

    “情?小意思。”

    纤云弄……

    台下的人目睹了奇怪的一幕——这人怎么用左手狠狠钳住了右臂?什么奇怪的力量要涌现出来了么?

    “卧槽,你干什么?”

    【不要脸的东西,这是你写的么!】

    “是么?如是。既然这个世界没有这首词,那么我作为第一个写出来的人就是它的作者!我现在思如泉涌,正是拍案而起人前显圣的时候!”莫散与“莫散”开始了沉默的斗争。

    【你思如泉涌,拍案而起之后背课文是吧!你这个盗诗贼!读书人的耻辱!没有文人操守的东西!】

    “我这叫跨世界促进文化的传播与交流,你给我放手……求你了,另一个我!就一次,我自六天前听到诗会的事情后就开始酝酿了,我真的好想装那啥啊!”见插科打诨过不去了,熊孩子开始了最有用的方法——苦苦哀求。

    “莫散”沉默,许久后才重新开口。

    【唉……就一次?】

    “额,未必……就一次!”

    换了张纸后终于还是写完了,“秦观”迈着轻盈到要飞起来的步伐走下台阶,蹲在一旁静待自己照着书里那样人前显圣的一刻。

    在莫散之后登台的是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正是刚刚紧盯着怜月不放的“关兄”。他一面向着台上走,一面仍死死盯着那花魁。

    “是关花离!那个采花贼,华阴门的耻辱!”

    “这等江湖留名的高手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当在安陵给萧家当……”

    “说到萧家,不是也有几个人……”

    “妈的怎么又是你,别他妈说话了!”

    “兄台,这位关花离是哪路高手?现居天下榜第几位啊?”

    “别瞧不起天下榜啊!他实力不够,上不去。”

    无视了台下的闲言碎语,关花离只是缓步走到桌前,提笔,落笔,挥毫,走人。

    这一切自然得好像他从未来过一般,只是他走的时候再没有看那纱幔后的身影一眼。

    韩汤看着归来的关花离,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就管不住你这双眼睛么?”

    “韩兄勿怪,实在是美人当前,不忍错过。”被称作采花贼的男子对着同伴笑道,显得轻松愉快,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随后便跟着他一同遁入了人群中,不见踪影。

    关花离走后又有几人陆续上台,还是老一套,莫散无聊得开始神游。

    “诸位的诗词妾身已然尽数拜读,才知原来我会稽才子今日竟齐聚于此,怜月不敢藏私,故将诸位才子的诗词一并吟诵,请诸位观会稽文风之盛。”说罢便开始一首接一首吟诵起刚刚上台的才子们所作的诗词。

    “这么多,她不怕累死么?你觉得呢,另一个我?”

    【太白酣饮而吟《将进酒》,乐天感怀后书《梦微之》。鹏举望山河破碎,心怀重整之志,乃赋“怒发冲冠凭栏处”。子瞻贬谪入人间,感此心旷达,则现“何妨吟啸且徐行”。先贤或观世,或观己,妙手偶得,铸千古名篇,不料今日为小儿所掠!】

    生气了。

    “对不起,另一个我,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不是个东西……”莫散察觉到另一个他真的生气了,有些后悔,不想他生气。

    “那么,怜月接下来就要吟诵本次夺得魁首的诗词……”

    这边莫散刚陷入愧疚,那边怜月的吟诵也进入了尾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吟诵结束,画舫内短暂地静默了,片刻后,空气沸腾起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么美妙的词句,这是多么真挚的感情!无奈中却又流露出对真情永在的确信……这是谁人所作?”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莫散却不在意了,愧疚随着呼吸剧增,他的人前显圣好像失败了……

    “此篇的作者是……秦观公子!”

    “秦观?谁是秦观?”台下的众人开始四处寻找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秦观公子”。

    “妾身已经与秦观公子接触过了,公子不肯露面,还望诸位看在妾身的份上不要为难。”

    “秦观?卧槽,谁他妈是秦观!”

    【你……还把原作者的名字写上去了?】

    沉默。

    “另一个我,我觉得我们发现了个没有文人操守的东西。”

    快乐骤然离开莫散,他觉得今天是他尚且短暂的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去把他揪出来。】

    “让他承受怒火。”这句话的主人正咬牙切齿。

    琴声伴着歌声奏响,比此前那场演奏更为动人,可这里却有一人无心欣赏这曾让无数人陶醉的曲调,他要去依照正义实行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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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画舫里的众人也渐渐散去,美丽的怜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当她看向身旁堆满的小宝贝时,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趴在窗边,听着晚风拂过水面发出的波浪声,她开始清点今天的收获,她数不清,反正就是很多,于是笑得更灿烂了。她听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后,原来是自己那清丽可人的小侍女阿桃。”

    “小姐,您又在说怪话了。”阿桃无奈地对着自己这明明貌若天仙却又有些奇怪的主人说道,今晚参加诗会的人若是在场,定能立马认出这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怜月姑娘的声音么?

    “哎呀,今天辛苦阿桃啦,快让小姐亲一个。”已经显露出“痴汉”风采的小姐作势欲扑,却被侍女一个嫌弃的眼神劝退。

    “不过今天还真是遇上怪事了……不会碰着老乡了吧?”

    没错,怜月,或者说莫思卿是一名穿越者。

    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幼小的原身已经因不知名原因死在了会稽的暗巷之中,属于借体重生,所以没有原身的记忆。

    莫思卿原本是生在春风里的一名当代女大学生,家里是书香门第,家境还算殷实,也就是在首都有一座据说有百年历史的老院子罢了。

    她的生活一直很幸福,幸福的家庭,满意的人生,直到有一天,她被不知从哪来的卡车撞到了这个异世界。

    所以图书馆里为什么会出现大卡车呢?莫思卿至今没有想明白。

    总之在她穿越过来之后,迅速给自己做好了思想建设——我死了,原身也死了,两个死人加在一起之后,我活了。这是老天爷发了善心,不能辜负,她决心背负着原身的信念好好活下去。

    幼小的她在经历了会稽街头的大逃杀之后,被一个满脸胭脂的阿姨给收养了,后来才知道自己大概成了一个预备那啥。莫思卿没看过网络小说,话说这是所谓的女频开局么?

    王爷呢?王爷救一下啊!

    后来,小怜月一天天长大,凭着合乎公序良俗的努力,她成功抵达了卖艺不卖身这一传说境界,又靠着“没有文人操守”的厚脸皮结交了秀月楼原先的掌柜,再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故事了。

    她在前一日就与安家的那位公子做了笔交易——她帮安荃打广告,安荃给她一笔钱。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那一幕,客户还夸她诚信经营,这让她很是受用。

    “只要诗会的魁首是我自己,就不用给男人卖笑了,我真是个天才!”花魁豪放地大笑,平日里维持的淑女风范荡然无存,苦思冥想数日得出的法子在今天首次试验成功,高兴也是难免的。

    “小姐,您收敛一点……谁!”一柄从腰间抽出的软剑径直刺向倚靠在窗框上的来者,却被那人轻易弹开。

    “笑?喜欢笑?你这没有文人操守的东西!”一只大白耗子窜了进来。

    美丽的怜月见状翻身欲起……然后就在地上顺滑地打了个滚。

    可动物求生的本能往往会在这时刺激个体智力迅速攀升,发现没能起身成功,机智的怜月立刻想到了通过翻滚脱离战场……然后又被那人抓住头发拽了回来。

    但这可是在与自然的搏斗中脱颖而出的生物,怎么可能就此放弃,她还有最后一招!

    “少侠饶命!”这是人在面临危险时的第一反应。

    “额……奇变偶不变?”这是智商重新占领高地之后做出的合理推断。

    【她在说些什么?】

    “本身的意思不知道,但她的这句话大概是在对暗号。咳咳,符号看象限。”

    【天问?】

    “怼。”

    见对接成功,如释重负的怜月赶忙爬了起来,朝着眼前的大白耗子猛扑过去。

    “老乡!亲人!我想死你啦!”

    “呔!你这阻碍我装那啥的孽障,休得靠近!”莫散一把用手抵住了凑过来的脸蛋,表情写满了嫌弃。

    阿桃懵了。

    小小的阿桃是秀月楼依附虞家之后,虞家二爷送给怜月的侍女。怜月知道她学过一些武艺,有一门传音绝学,故而她就成了怜月的传声筒和好姐妹。虽然知道这好姐妹大概是虞家派来监视她的,毕竟她知道自己的价值,但怜月却也真的把这个喜欢发呆,没事就爱翻跟斗,还喜欢听她讲言情小故事的小侍女当作是自己真正的知心好友。

    当阿桃看着自己的软剑被对方随手弹开的时候,就知道来者不可力敌,她连强行用“玲珑音”呼救的准备都做好了,结果就看到了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小的阿桃发出了大大的疑问。

    注意到自己的侍女已经大脑过载,怜月收敛了起来,站直身子,摆出一副高人姿态,开口说道:“老乡,我猜到你会来了。你知道在人海中寻找秦观并不现实,所以只能来寻他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我的闺房。我知道,一人在这异世漂流并不容易,能碰到老乡自然欣喜,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已经有了一份产业,你我兄弟……呸,兄妹齐心,未来哪里还有挣不到的钱,把不到的妹子!我们联合!”

    阿桃打不过,先认怂。虽然不知道这位“老乡”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先稳住他。

    “呵,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还!”老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电音,自己听错了?

    “欠?什么?”

    “没什么,就是我现在很不爽,你又打不过我。”

    【她认为你和她原先是一个世界的,这说明天问给你的记忆可能源自她的世界,而她又能写出我原先那个世界的诗词……问她穿越之前是生活在什么年份?】

    另一个我的声音有些急切,莫散听出了这句话中藏着些许难以名状的情绪。

    恐惧?

    “孽障,你穿越之前是什么年份?”

    “2024年啊,怎么了老乡?你不是么?”她看见眼前的男子突然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没什么。”

    只是有人听到了宛若心碎的声音。

    【怪不得你会看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原来那不是未来,是真的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

    心存侥幸之人从以前就一直抱有的幻想在此刻破灭了。

    ……

    会稽的晚风吹过关花离灰白的双鬓,给他安心的感觉,却在要牵扯出更多回忆的时候,被人不识趣地拽回了现实。

    “重临故土的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熟悉的山水、熟悉的人潮、熟悉的夜空和……陌生的自己。

    “似是故乡客。”

    有人在他乡得遇故乡客,有人重临故乡,却已是故乡客。